韦佛官瞪他一眼,终是有些挂心,“我去看看。”
袁磊拉了他一把,却给他运起“滑”字决轻轻卸掉,瞬间去得远了。袁磊说不出的憋闷,提起枪来搠进地里半尺。
韦佛官绕着马场行了半圈,隐隐听到说话声,犹豫一记没有上前,只伏到土丘下偷听。
空气中都是陈狩声音的硝火味,“你再削我的兵也罢了,为何倒叫肖让守左翼,还让我待在原地?”
穆行归仍是波澜不惊,“左翼乃是袁磊统领,肖让做得他标下,你也做得?”
陈狩更怒,“袁磊才打过几仗,为什么不用我?”
一时没了声音。半晌,穆行归缓缓道,“叫我如何信你?”
“都康永三年的事了,你到如今还揪住不放?”
“只怕是你自己不放罢?否则又何必这时候来争这个统领做?”
“是,我没放下,是你放下了!”陈狩的声音犹如惊雷,震得韦佛官心中一颤,“你早忘了先帝是怎么死的了!”
零零碎碎串起来,韦佛官大约知道事情的始末。
先帝战死一役,并非与突厥本部交锋,而是为突厥辖下九姓铁勒部围攻。
至此陈狩深恨铁勒。康永三年,突厥挟持九姓铁勒,三十姓鞑靼,契丹,奚等部犯边,陈狩置军令于不顾,贸然出击铁勒,打乱全盘部署,险致燕军大败。此事被穆行归压了下来,诲莫如深。但之后几年陈狩的兵权被一削再削,如今大战在即,穆行归又将他部下肖让连同近两万精兵调归袁磊标下,看来对陈狩忌惮仍深。
陈狩念念不忘要灭了铁勒,穆行归却是一心盘算要收伏铁勒。
突厥与中原接壤之处,西起大燕,东至驳山。但东段有雾岭横亘,绝难通行,唯燕国西北一带地形破碎,易攻难守,自灌城至虎关,防线拉得极长。过了这一线,又是三千河原的一马平川,更利突厥骑兵突进。历来突厥进犯中原,必经此路,便是这一盘烂账拖得燕国举步维艰。穆行归在北落经营多年,不过勉强取个守势,思来想去,唯有臣服了九姓铁勒,边境才得安宁。
这想法也不是自他而起了,武宗当年亦有此意。关外这一片本是九姓铁勒的地界,突厥还在铁勒以西。铁勒人少兵弱,又有水草丰美的念空河滩,原本并不好战,却是屡受突厥搔扰。自从该部归附了突厥,燕国的日子便不好过。嘉显九年,突厥以倾国之力进攻中原,竟然直下蔚城,逼得武宗弃了离都,一直退过随州才止了败势,险险便有灭顶之灾。
韦佛官听到穆行归的声音中亦渐渐挟带怒意,暗自心惊。
“我同你解说过多少次了,为何你总是不听?”
“是极!是极!你现下权柄在握,哪还记得旧主?”
韦佛官埋下头去,将拳头凑在牙边狠狠咬了一口。
上方又是一阵静默。
良久,穆行归语气冰冷,“你不必回营了,这便回老家济州呆着吧。我差几个人送你。”
陈狩笑起来,笑声中全是激愤,“好,好!我早便知道,你一贯就是这么绝情!”
韦佛官头一回听到穆行归语带讥刺,“说的不错。你竟不知先帝将江山托付给我,便是因为我一贯绝情么?”
陈狩离去之后,土丘周围空气凝结,胶冻一般,韦佛官站起来也不是,不站起来也不是。
却听穆行归在上面喝道,“听够了没有?出来!”
韦佛官只得拍拍身上尘土,跃了上去。
心中惶惑。穆行归脸色铁青,手指亦微微有些颤抖,他从未见他如此怒形于色。
穆行归指着陈狩远去的背影,“知道他脸上那道疤怎么来的么?”
韦佛官不知,穆行归也不要他答。
“身上还有。十七年前他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总共落下二十三道伤口。”他手一甩,大步往前走,“搞成这样!”
韦佛官跟在后面,渐渐地越堕越远。
无力感如风卷浮沙般慢慢铺开,心上哪一处地方都硌。
自来他便知道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如今连劝解两句,竟也不知从何开口了!
三千河原.1
十月初八,酝酿已久的这一仗,终于是打了起来。
突厥兵分三路,取虎关、繁城、盘玉关三处关口。
阿史那休都亲帅主力六万猛攻虎关。不知是否错觉,遭遇的抵抗并无想像中激烈。他登上虎关城墙,看到弃城而逃的燕军如潮水般溃退,心头涌上少许不安。
“大可汗”,长子莫贺和他同样想法,“汉人狡猾,我看有诈。”
两班探马带回来的消息,繁城与盘玉二关战事却是陷入胶着,一时难以攻克。
如今该抄后路增援与其余两路人马合兵,抑或直插北落?
略一思忖,阿史那休都选择了后者。燕军退得有些蹊跷,只怕远近便有大军侯着。若折转头去增援繁城,路程太长,中途易被燕军从侧翼冲击,颇为不利。不若中宫直进,与燕军正面交锋。这却是没有任何花俏可取的,平原之上骑兵对阵,放眼天下,又有谁是突厥铁骑的对手?
莫贺却是心中犹疑。
若是单论人数,燕军历来多于已方,只因骑兵不济,才不得己取了守势,如此一来兵力分散,更是处处被动。然而燕军亦并非全无长处,其弓强努硬,矛锋剑利,却远胜于已,若能配合得当,当可弥补骑兵之弱。这几年的对阵中,他亦隐隐觉得汉人是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前几日遭遇夜袭,头一次尚可说吃了疏于防范的亏,接下去两天已方有了防备,却仍让那几千人来了又去,如入无人之境。此事自南狩以来,从未有过,足见汉人的骑兵现下已不可小觑。
如今轻易弃城而逃,竟似敞开了门户等人过去一般,必然不会无所依恃。
他踏前一步,“大可汗,还是小心些的好。不如在此稍作休整,等勃颉叔父打下繁城,一起行动。”
阿史那休都转头微笑,“乌索草原的苍鹰!怎么今天也胆怯起来了?吃了汉人的白米饭,不要让翅膀也变得软弱!”
莫贺不再说话,脸色变得阴沉。
阿史那休都并未在意,氂鞭东指,六万铁蹄踏上三千河原平坦干燥的土地。
遵大可汗令,军队以中速前进。王帐之下,个个皆是突厥骑兵中的矫矫者,骁勇无匹。长年的征战加深了他们嗜血的本性,即将到来的拼杀不能让他们稍有害怕,仅仅刺激着神经,兴奋中反而沉默一片,唯有阵阵蹄声如同闷雷般向前滚动,大地震颤,尘烟滚滚。
一路行军并未遇到任何阻拦。日头堪堪越过头顶,撒出去的哨队飞速来报,大队燕军正在前方。
面前的旷野一望无际,再行几里,地平线上一带黑影暴露在眼前。似是有种默契,燕军摆开的阵势表明,接下来的将是一场硬碰硬的血战。
人头越来越近,压抑着的杀意终于汹涌而出。鸣镝尖锐地呼啸,瞬间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一道黑色洪流向着燕军奔涌而去。
五百丈,四百丈,三百丈。蓦地,破空声急作,当先的人马翻倒无数。
床子弩!
威力无匹的武器并未吓倒悍勇的突厥人,他们深知在这挡无可挡的利器之前,唯有迅速推进,才可减少伤亡。攻势并不稍阻,倒地的尸首马匹被抛在后面,大队人马继续往前直冲。
但这一次,远距离的攻击比任何一次都猛烈,两轮弩射之间,间隔极短。
莫贺冲在前阵,挥刀劈开迎面迎面激射而来的弩箭。对面情形清晰可见。燕军一轮放射之后,张弩,进弩,发弩各有所司,转承间配合得一丝不乱。
狡猾的汉人总是会想办法!
伤亡比预料中惨重,但仍是一往无前!
两百丈,一百丈,五十丈。
床子弩的攻击不再有效,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箭雨。突厥的硬弓张起,马上骑射,天下无敌,燕军顿时也倒了一片。
两侧忽然起了一阵波澜,燕军的骑兵从侧翼袭来。短短的一波混乱之后,突军调整阵形,短兵相接!
刀剑相交,人马嘶鸣,飞溅的血光与此起彼伏的哀嚎,将这一片旷野变作个巨大的修罗场。
阿史那休都指挥突军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然而哪一处的冲击猛了,燕军只是稍退避其锋芒,很快又再围了上来。
突厥的骑兵仍然是天下无敌,但燕军的实力却是一天一天在长!
日头渐渐滑向身后,时间拖得越长,燕军人数的优势便愈发显现出来。在许多地方,都有几人围住一名突兵,刀矛齐下,立时便是一声惨叫。
莫贺领着一队精锐冲杀在阵前,心中渐感焦躁。
大可汗最近变得愚蠢了,他早应该听自己的话!
随手砍劈,一刀下去,便有一名燕兵丧生。挥刀的间隙他抬起头来仔细探看。
广大战场上,有探马旗兵不停往复,来路皆指着同一方向。
敌军主帅便在附近!
他呼哨一声,率队往那个方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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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炽烈,穆行归将可调之兵全数遣了出去,身边只留了千余人护卫。
这一处地形较高,大半个战场尽在视野之内。千余人的队伍缓缓移动,尽量避免与敌相接。偶尔与小股敌军遭遇,也是稍一接触,便调左近兵力补上,自己则悄悄退开。
却有一队人马劈开重重人浪,极快地朝这边扑来。
穆行归远远望去,当先一人长刀在手,横挑竖劈,每出一刀便有一人滚落,当真是当者披糜。来人二十出头年纪,体格壮伟,面目峻丽,左肩上一簇红色的鹰羽醒目。
大可汗长子,莫贺。
这位突厥王子的经历颇有几分传奇。传言莫贺七岁时,已能和成人角力,极得阿史那休都的喜爱。普通突厥男子要到十四岁行过成人礼后,才可加入军队,阿史那休都却每次出征都将他带在身边,小小年纪,手下已是亡魂无数。
到九岁那年,莫贺在一次同燕军的交战中失落,人人都道他已在战乱中丧生,不料过了七八年,他却自己回来了。据他所言,乃是为一名汉人所救,并教了他汉人的武功。
一番比试,族中竟没一个勇士是他的对手。阿史那休都大喜,将其重归王账麾下,渐渐地委以重权,传位之意甚是明显。
莫贺作战勇悍,行事以狠厉著称。手下将领若有兵败者,必亲取其首级,绝不稍贷。是以其麾下将士上了战场,人人皆是奋不顾身。
这一队人来得好快,途中几个战团上前拦阻,竟然都没拦住。转眼之间,已有百余人插入了帅营之中。
莫贺冲在最前,长刀所指,直向穆行归袭去,无人可以阻挡。
穆行归以前也和他打过照面,虽然只是远远相望,却知他招式中揉合了突厥骑兵战法的凌厉直接和中原武功的精细变化,观其进刀手势,竟似以强劲内力推动,委实未可小觑。
平日里并无机会遭遇这等敌手,此时心头涌上少许兴奋。他伸手阻住正待上前的韦佛官,催动踏云迎了上去。
莫贺低叱一声,五尺长刀挟带风雷,向穆行归腰部横扫。
破虏刀出鞘,铿地一声闷响,两刀刀身平贴。莫贺感到一股强大粘力顺着对方佩刀的细窄刀身传来,长刀再也进不得半寸。
心头微微一凛,手腕抖处,便想运力挣开。
对方的刀却顺着他刀背一滑,借势先收了力,赞道,“不错!”
心念电转,撒手弃了长刀,拔出腰间砍刀。他想得明白,长刀势大力沉的优势在对方深厚内力之前荡然无存,不若径换短兵器,取其轻灵。
大喝一声,人跃离马背,居高临下直扑过去。莫贺决断极快,察觉对方实力在已之上,更不缠斗,竟是行险斗快。人随刀走,迅若奔雷,全然不留后手。
“当”地一声,砍刀划个大大的圆弧荡了开去,前方空门大开。心头一凉,破虏刀已从右肩斜穿而过。
紧急关头激起求生本能,堕地的一刹那左足一点,人如鹞鹰般向后翻折,紧跟着缠上来的一刀堪堪从脚底擦过。身上负伤,前有强敌,莫贺辨位仍是极准,稳稳地落回马背。
掉转马头向后疾驰。此时两名黑鹰武士已杀到近前,一左一右向穆行归攻去。刀光闪处,二人坠落马下,但阻得这么一阻,莫贺已退到十数丈外,聚上来护卫的人马已众。
穆行归佩刀还鞘,摘下鞍旁弓箭,连珠发了几箭。莫贺在前面听得弦响,急扯过一人挡在背后,惨叫声中,一箭一箭尽数插在那人身上。箭身贯穿那人身子,劲道仍是不衰,直将莫贺身上皮甲钉穿了才止。莫贺骇然。
这群人来去如风,转眼之间又再退出战团。
穆行归并不追赶。这个时候,突军的大溃退已经开始了。
一场原以为旷日持久的战斗,由于阿史那休都的轻敌冒进,加速了进程。
在三千河原中部的旷野上,燕军以主力十五万人正面迎击突军六万人,逼得阿史那休都向西退出虎关,退过凤鸣滩,直至突厥本部境内才罢。
星月黯淡,阿史那休都僵立在乱石堆上,有几分失神。
沙石满布的滩涂上,突军士兵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连续几天的奔逃让他们疲惫不堪,好容易得了喘息,再没什么能令他们从睡梦中起身,唯有伤者低低的呻吟,随着夜风起伏。
万余人的伤亡,在历年来与燕军的交手中并非没有先例。但这一次,却是在平原上被对手正面击溃,突厥骑兵不败的神话至此打破,信心遭遇前所未有的挫折,他们是否还能再战?
身后,有脚步声跟了过来。阿史那休都没有回头,仅伸手揽住来人肩背,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回去吧孩子,回我们的乌索草原去。”
手肘下莫贺的身子硬得象块石头,“回去?去从女人和小孩们嘴里抢夺羊奶吗?乌索草原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阿史那休都的声音无比苍老,“熬到明年春天,春天过了,总会……”
一句话冻在中途。阿史那休都感到嘴里咸得发苦,好象刮下普普他科湖畔凝结的盐霜品尝,搁太多硌到牙,酸酸涩涩,一直浸到胃里。
天空的星辰突然明亮起来,晶莹可爱,正如遥远的故乡,乌索草原秋夜的晴空那样。
莫贺的声音响彻整个海鲁戈壁,“大可汗去世了。从现在开始,我莫贺,就是你们的可汗。”
没有人应答,士兵们仍在沉睡。只有莫贺部下几名将领默默地围拢过来。纵横整个漠北平原三十年,突厥大可汗阿史那休都,离去的时候悄无声息。
莫贺登高远望,东南一带,雾岭苍茫。
穆行归率部追击突军至海鲁戈壁边缘,地形生疏,补给困难,大军不再西进,掉头增援繁城,盘玉二关。
左路袁磊部,中路薜敬之部与突军连日苦战,本已渐渐占得上风。如今大军一到,成合围之势,顿将对方击得溃不成军。
繁城战场上,休都之弟,达头部叶护勃颉阵亡。盘玉关,拔塞叶护率众仓皇出逃,部下折损过半。
这一役,歼突厥本部人马四万余,其余鞑靼、契丹、奚、骨利干等部亦伤亡惨重。铁勒伊纥干王被俘,率部归降大燕,愿受大燕封爵,设都护府并驻军等事。
自与突厥交手以来,未尝有此大胜。多年筹谋,一朝功成。
入夜,篝火繁星般地撒在念空河滩。
一群群士兵聚起来,欢声笑语,猜拳打闹,有人载歌载舞。战斗终于结束,他们享受着自己的胜利。肉和面饼管够,只有酒是限量的——在陌生的土地上,任何时候也没有完全松懈的自由。
大账内,却有些酒是非喝不可的。
西北军的重要将领们几乎都在席上。席的另一边是九姓铁勒的贵族们,这片土地的主人,此刻反倒坐在客位。
韦佛官立在穆行归身侧,将伊纥干王的话一句句朗声传译。
“尊贵贤明的大将军,您的强大好比战神沙钵略脱,您的士兵如同狮群一样勇猛善战,您的美名传到最远的阿尼河畔。我们,九姓铁勒,射摩神的后裔,一直遭受残暴的突厥人的欺凌。是您驱走突厥人,解救了我们。铁勒愿世世代代为大燕天国之臣邦。大燕国祚永延,大燕皇帝陛下万寿无疆,大将军福寿绵长!”
面前的老人发色花白,谦恭地说着祝辞,神情中再也见不到半点当年的剽悍。他的长子阿塞宽死于燕军的刀下,次子叶敏便是当年袭击武宗的祸首,却在一次反叛突厥的战斗中被杀。这个处在突厥与大燕夹缝中的民族,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早已丧失了斗志,随波逐流,艰难地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