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噘嘴又说:“想不想另寻出路?”
我说:“什麽出路?”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很简单,我们自己开工厂!”
我被吓住了。这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那时候只要是个厂长,就被冠以企业家的称号。代城有句谚语,只有穷厂,没有穷厂长。在这些为数众多的企业家里,真正的企业家少,大多就是一般的企业家跟倒闭的企业家。
但我从没有想过,一个普通的小小工人也想当“企业家”,这太嚣张了,甚至於比旁边那个不吃饭、专门把《饿狼传说》翻过来覆过去唱的家夥还要嚣张。
我说:“等等我,我出去一下!”
小噘嘴微笑著看我。我出去了一会儿,然後手里拎了砖头,啪地扔在那只“饿狼”眼前,骂:“妈逼,要嚎回家嚎去!老子要吃饭!”
那家夥楞了楞,然後嗖的一下就跑了。我也想不到这家夥这麽爱唱《饿狼传说》,身上却没有一点狼性,眨眼之间就消失在牛扒城外。
我又出去了一趟,把砖头给扔了。扔的时候我才发现,那块砖不是红砖,是黑砖,本身很薄,在马路上日晒雨淋的捏在手里都发酥。这种砖连鸡都拍不死。
我回到牛扒城,牛扒已经上桌了。小噘嘴正在慢慢地吃,看我进来,就示意我也吃。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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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写作文,老师让我描述代城。我就说它位於上海和南京之间,这里的人都有几个上海亲戚,也有一部分苏北亲戚。上海亲戚可以托他们买缝纫机和昵子大衣,苏北亲戚带来的则是咸鸭蛋。我这麽写作文,老师很不满意,认为我思路混乱,把代城描写得很猥琐。
实际的情况是,代城的这种地理条件对任何工厂来说都是有利的。
那年夏天,小噘嘴的啤酒厂正式开张了。或许不能说厂,刚开始的时候就是一处手工作坊。造啤酒这玩意儿并不高深,就算到了现在,一些网站不也把小型扎啤机作为个人创业的首选推荐吗?小噘嘴让我帮忙找了几个第二啤酒厂下岗的老技师,然後啤酒厂就开张了。
超龄MB小张听到我说起盛涛竟然真地在这麽短的时间内就开起了一家小厂时,眼镜都差点掉下来。他说那不可能吧,好歹是工厂,就算厂小点,也不可能说开就开呀。而且当时小噘嘴才多大,最多十九岁吧,还是个稚嫩少年。他既不懂啤酒怎麽造,也不知道市场信息,怎麽就敢一下子铺那麽大呢!他有没有想过万一赔了怎麽办?
我笑,说要不然怎麽说九十年代奇怪呢?那时候,全中国人民都没这个习惯上银行贷款,宁愿自己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借。银行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贷款指标,只要是个人去贷,他们就都贷了。至於小噘嘴麽?他後来说要是当时他手里能有十万块钱,他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小张是搞金融出身的,他还是有问题,他问就算当时国情如此,可银行就不怕贷款收不回来?起码得有人担保吧。
我漫不经心地说担保人是我。
小张更惊讶地问,那你不也发了?只要在八九十年代甭管做什麽生意的人,现在全发了。
我更加漫不经心地说发什麽呀?我只负责给他做担保,我哪知道後来的经济发展这麽快?当时,我虽然想离开工厂,可又舍不得,更不敢真的辞职。老牛逼实际上是没有闯劲的人,就跟喜欢《饿狼传说》的人未必有狼性一样。我是被盛涛逼得没办法了才随便签了字。在那之前,白小蓝就帮他联系好了银行的人,无须担保,就贷来五万块钱。我这一签字,不过帮他又多贷了五万块。
小张叹息道,那可惜了,要不然夏叔你现在也是款爷了,就不用在这儿坐街沿石了!
我笑,哪有这麽容易?当时是白小蓝帮的忙更多。她家有海外关系,爸妈是代城化工局的干部。白小蓝自己以前是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的,也不知为什麽,被学校开除了,只能回到代城,在糖精厂做一个厂医。那一年,小噘嘴也仍然在厂里上班、经常请假。
时光倒退回九七年,我很少看到盛涛,就算偶尔看到了也是相互点点头,然後急匆匆地各自该干麽干麽。现在我记得清楚的只有一次。
九七年厂里换了新厂长,青工们的求婚行动立刻偃旗息鼓,再也没有人想泡降落伞姑娘了。新厂长狠抓纪律,每天早上,新的劳资科长铁头都站在厂门口抓迟到。七点五十五分,他踱到传达室,站在那里等待上班铃声响起。八点整,传达室的铃声响起,等它停下的时候,就意味著抓迟到的工作开始了。因为已经过了人心惶惶的九六年,厂里迟到的人数渐渐又多起来。
那时候厂里也没装打卡机, 抓迟到完全依赖人工,这就使得迟到的概念成为争论的焦点。具体来说,工厂门口有一道笔直的白张,铃声停止的一瞬间,一些职工的自行车前轮过了线,後轮还在线外,这到底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职工被前面的人挡在白线之外,认为是前面的人故意堵塞交通,这算不算迟到?凡此种种,都要铁头来解决。
对付这种人工式的抓迟到,有一条原则:宁愿迟到一小时,绝不迟到一分锺。铁头是干部,不是看大门的,不可能在传达室门口站上一整天。八点三十分,他就慢慢地踱回劳资科,坐在办公大楼的楼上,偶尔看一眼厂门口。这时候只需要倒著走进厂里,他看见的只能是我的屁股, 然後往附近的树丛里一钻,万事大吉。
我不是喜欢迟到的人,但也不早到,我是卡著点上班。反正那时候也没有交通堵塞,骑车从农药新村到糖精厂大门的时间是固定的。卡著点上班完全可行,其码之前我从没有被铁头抓过。
但是有一天上班,我凑巧看到前面一个穿墨绿色夹克衫的青工一边往厂里走,一边脑袋一啄一啄地打嗑睡。我乐了,後来我发现居然是盛涛。我停下车,到路边买了份早点,塞到他手里,说上车。盛涛迷迷糊糊地上了车。我问他是不是昨晚又在啤酒作坊里忙得太晚了。
他说:“是的。”然後他说,“不要到厂里去说。”
我说:“厂里迟早会知道的。”
盛涛不说话了。
那天我们一起被铁头逮个正著。或许是看盛涛比较听话,铁头第一个揪著我的领子让我填罚款单,然後才是盛涛。盛涛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早点放在门房里,还对门房老头说麻烦您看一下,老师傅。
随後,我们还得站在厂门口示众,手里举著一张工厂里的信笺,上书四个大字:我迟到了。铁头说,这是对付懒散青工的办法,专门用来整我们这种不求上进的小青年。他还说,人最重要的是羞耻心。
我们示众的时候,我很高兴,我快三十岁了,结果铁头还说是“小青年”。这很好!整个厂门口冷冷清清的,工人都在上班。我跟小噘嘴举著信笺,也不知道要举给谁看。铁头站在我们面前,用目光测量著我们的羞耻心。结果,盛涛迷迷瞪瞪地回避了他的目光,而我反而抬高头紧盯著他看。
铁头说:牛逼,你的眼睛里没有羞耻。我说,铁科长,你把我剥光了站在这里,我就会有羞耻了。他听了这话,就对我大声呵斥:“举高点!把纸举高点!”
我们示众的时候,铁头陪我们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很不划算,踱进门房喝茶去了。我就偏著脸,对著旁边的盛涛挤眉弄眼。
高举双手的动作比较累,盛涛这时候已经不嗑睡了。他笑,看了看门房里的铁头,然後用极低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师傅,你剥光了也没见你有啥羞耻呀。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只感觉我的一张老脸立刻就热了起来。第一次,我不知道该怎麽回击这种同事间的挑衅,或许,那是因为我们不是单纯的同事间的关系吧!但不是同事又什麽呢?我说:“咱们这样双手血倒流,真可惜,去献血多好。”
盛涛淡淡地说:“我看化工厂的人是不能献血的,血里面全是毒。”
我笑:“那我们就更有理由当亡命之徒了!”
记忆总是固守著某个点。我记忆中的那段超龄的青年时期,盛涛就是那个被固守的点。越是如此,它就越缺乏真实感,真正需要亡命的时候早就过去了,我连献血都没人要,嫌脏。我会每天跟水泵及泵房的阿姨打交道、犯了错会被扣工资,仅此而已。
後来,MB小张很是同情地看我,说盛涛是跟白小蓝结婚了吧?那小子真好运,摊上这麽好的女朋友。
我又笑,没有!那一年,白小蓝考上了医学院的研究生,後来,我托朋友顺道去看她,结果得知她出国了。那一年,小噘嘴也考上了南方的A城大学。我记得,97年底到98年初的时候,他开始经常坐飞机往来於A城和代城之间。
小张问,只是97年底到98年初吗?那後来他怎麽不坐飞机了。
终於,我沈默了。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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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九八年初,盛涛放寒假了。他是坐火车回来的。虽然那半年他已经坐过三趟飞机往返A城与代城,但飞机票不便宜,上学期间挤不出时间也就罢了,现在寒假的假期够长,他自然选择了更便宜的火车。
盛涛把原第二啤酒厂的一个老组长升为经理,他姐姐虎王一下班就往作坊跑。在作坊里,虎王不仅可以威风凛凛地喝斥那里的十几名工人,而且虎王是司机,是老曹的徒子徒孙之一。糖精厂的工人议论纷纷,都说看见她经常偷用厂里的车,把作坊生产出的劣质啤酒及散装白酒拉往附近的乡下地方销售,又把造酒用的原料一箱箱从乡下拉进城里。盛涛常回来,为的也是跑市场四处拉关系。姐弟俩虽然不睦,但在那半年的创业期间内倒是并肩作战。
除此之外,盛涛的作坊能站稳脚跟,也沾了白小蓝的光。白小蓝虽然离开了代城,但她的父母还住在代城,盛涛每次回来必定提著礼物上门拜访。白小蓝的父母是代城化工局的干部,同时也是地道的知识份子。
那时候,一个单位的人都基本住一起,干部有干部楼,工人有工人楼。盛涛去过几次,就和代城化工局干部楼的人都混熟了。作为代城这样的化工城市来说,一个能跟代城化工局所有干部都混得脸熟的商人,即使再年青再微不足道,那也是大有好处的。
我没有亲眼见过盛涛拉关系的现场。但後来有一次,歪卵告诉我,司机班的老曹当众说了一句“小噘嘴不错”。我不知道老曹为什麽说盛涛不错,但作为比我更资深的流氓无产者,他确实很难讨好。我有些迷惑了,这样八面玲珑的盛涛,真是两年前被我支使著全厂捡燃料的小噘嘴吗?他真地只有二十岁吗?想起一年多前盛涛说他的天才可能就是做生意,也许真是有点道理吧。
多年後我才後知後觉地想明白,盛涛最大的绝招还不在这些。八九十年代做生意虽然相对容易些,但也是需要长时间积累的。盛涛不是这样,他的成功来得很快。
那个寒假,盛涛一直都在忙。我只知道他很忙,一次都没看到过他。盛涛因为太长时间不上班,被糖精厂停职察看,干脆就不来上班了。厂里的人一边在嘴上说小噘嘴这样子总不上班、在外面胡混肯定长不了,一边私下里却对小噘嘴又坐飞机、又天天下馆子吃饭眼红得不得了。有些人还悄悄发狠说小噘嘴发了,请客却只请了司机班的人,迟早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二十岁的盛涛还是年青,做生意也许有一套,可锋芒毕露,对待人情世故更是太功利了。
那一天是寒假快结束的时候,我从泵房修完水泵回来,就听章鱼说夏师傅你回晚了一步,盛涛亲自到厂里来了,说要请我们钳工班所有人都一起下馆子,尤其说要请我老牛逼跟大卵这两个师傅一定得赏脸。
我哦了一声,人却转身又向外走去。章鱼在我身後问,夏师傅你还去那呀?快下班了。我说我想起来了刚才还有一个下的螺丝没拿回来。
从钳工班往工厂大门的路就一条,我紧跑了几步,快到锅炉房的时候果然看见盛涛修长的背影,四周很安静,正好几个锅炉房的师傅站在那里聊天、等著下班。
当年小噘嘴一进厂背著小背篓四处捡燃料的时候,因为长相可爱,锅炉房的师傅们给过他不少照顾。现在小噘嘴发了,对锅炉房的师傅们见了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从没说请他们下馆子。锅炉房的师傅们看见小噘嘴,气不打一处来,也没说话,也没吓唬他,就地捡了一块砖头拍在他的头顶上。
小噘嘴捂著头,慢慢栽倒在地。
我在後面吓得要死,跟自己被拍了似的。我颤著声音大叫你们干什麽。锅炉房的师傅们看看我,就说老牛逼不好意思,都忘了他是你徒弟了。然後,他们架起小噘嘴去医务室包扎。
我自己就是拍人的行家。我知道,拍後脑勺是会弄死人的,拍头顶最多脑震荡。看师傅们的手势,我知道他们下手不重,小噘嘴死不了。但在那一瞬间,我就像是无法呼吸了一样。如果不是我的腿实在太软,我的嗓子实在太干,我想我会破口大骂,会冲上去找那些师傅们拼命。
小噘嘴被拍伤後,宴请钳工班的事只能暂时作罢。虎王拒绝照看自己的弟弟。她说她既要忙啤酒厂的事,又要忙自己结婚的事。所以事隔一年後,小噘嘴又回到了农药新村,由我来照顾。
毕竟是病人,饮食得讲究。我每天早晨很早起来给他做早饭,中饭也提前做好,他中午只要放锅里热一热就行了,然後,下午下班的路上,我再顺道买好菜带回来,继续做晚饭。
他伤势不重,只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去医院再检查的时候医生就说没有大碍了。小噘嘴说要回A城上课。我说不行,反正已经耽误了,好歹多休息几天再说。
那天下午,我下班回到家,去厕所尿尿。我家的厕所是最老式的那种,蹲式的马桶,水箱在很高的位置上,有一根绳子,拉过以後水就冲了下来。我伸手拉,发现绳子断了,就跑出去搬凳子,爬上去修理水箱。
小噘嘴头上包著纱布,半躺在床上看电视。我说:“水箱绳子断了,白天你在家没冲水呀?”他说:“拎个水桶冲水呗。”
我一边修水箱,一边说:“你知道吗,以前咱们楼上那家也是这样的。他大便完後用水桶冲水,结果水倒得太猛了,屎都漂到自己脚上了。他自己还不知道,还那样出门打麻将去了……”
小噘嘴淡淡地说:“对这种恶心的事,你倒记得很清楚呀。”我说我也没办法,我脑子里记得的都是些恶心事,好事记不住,大概是天生的。一脑壳都是屎的人没前途,看来只能在厂子混吃等退休了。
小噘嘴看了我一眼,说这个只是专长的不同,师傅你技术好,水泵之王的外号总不是白来的。
我笑。等我修好水箱,小噘嘴就问我:“手洗了吗?”我说洗过了,我起码知道饭前便後要洗手。刚才修水箱的时候,我在水箱里洗了一下,比较节省。小噘嘴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没说什麽。
後来,我把头一天用高压锅压好的整鸡放进沙锅里,煨了一小锅酽酽的鸡汤,又把买的馒头包子放到蒸锅里溜一溜,一起端上桌。
吃饭的时候,小噘嘴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後来他问我厂里那些人干吗要恨他。我说这不是很明显吗?世上的人不患寡只患不均。不过你别想著报复呀,现在想拍你的人多了。
小噘嘴有些灰心的样子,匆匆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我知道他没胃口,也不勉强。我把桌子收拾干净,剩下的鸡汤用小碗盛了,放进冰箱。
等我处理完这些,回头再看小噘嘴,他的脸色有些奇怪。他以极缓慢的声调说:“老牛逼,你说我要是向全代城的老百姓集资,然後承诺他们年底分红,会成功吗?”
我茫然不解,我问啥叫集资呀?
盛涛说集资就是别人把钱交给我,我用这些钱来扩大生产的规模,等到了年底,再按他们出钱的多少,把啤酒厂的营利按比例分给他们。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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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我想,那几年里小噘嘴和我做爱,又考大学,又让我替他贷款担保、替他搞集资,最後辞职离开代城,啤酒厂也很快转卖了出去,最後剩我面对巨额的债务问题,我觉得都是他计划好的。他年纪虽小,但是做事情干净利落,胆大心细,和我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