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唱卡拉OK一样的道理。一看糖精车间的人全都把钱拿出来,参加了小噘嘴公司的集资,别的车间也跟风上;一看糖精厂的工人分全都参加了白牡丹食品有限公司的集资,邻近厂里的工人也跟风上;一看几大化工厂的工人全都参加了白牡丹公司的集资,代城的老百姓有二分之一争先恐後地把钱送到我手上。
我还要上班,到後来实在顾不上了。虎王和盛涛的父亲就一起过来帮忙,盛涛也从A城派了几个同学过来帮忙。
於是那一年,我就在混混沈沈的三班倒中度过了。我的脸色经常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但在我的枕头下,貌似枕著全代城人的发财梦,实际上却枕著盛涛的发财梦!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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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厂的锅炉房,有个大烟囱。这话等於放屁,哪个厂的锅炉房没有烟囱?我们厂的大烟囱有三十米高,又粗又壮,建造於五十年代。
一般来说,工厂的烟囱上都有钢筋把手,像梯子一样,便於修理工爬上去。我们厂的钢筋把手之间的距离特别短,好像儿童乐园的冒险之路,小孩子都能爬。这很危险,偏偏厂里还不锁起来,只挂了一个牌子:危险,闲人勿上。想自杀的人管你这个?爬上去再说吧。
九九年初,天上下著小雪,我就是这麽爬上去的,爬的时候没人发现,上去二十米我觉得脚软了,就挂在了那里。被人发现之後,厂里所有的人都跑过来围观。工人都不上班了,纷纷往锅炉房跑。
关於我的事,简单来说,是差半个月又要过年了,参加白牡丹食品有限公司集资的人们,纷纷找我问分红的问题。
我打电话到A城问盛涛。盛涛直接派了个他们公司的一个小夥子来代城,跟我说今年的经营状况不佳,回报率有,但没有原来答应的在集资金额基础上的翻倍分红,最多只有百分之五六的样子。
我火了,我说这样不好吧,毕竟是开头答应的。
那小夥子就满脸不屑地说,怕什麽。现在钱在我们手里。他们如果撤资,顶多能拿回一两成。而且这个回报是长期的,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劝那些人,告诉他们这个比存银行利息高多了,很划算呀。
那一年,代城起码有一半的人四处找砖头,要拍死我。
我的朋友们都跟我掰了。泵房的阿姨一看见我来,就拿水泼我,叫我快滚。回到钳工班,连歪卵都能指著我的鼻子骂还钱,不还钱看我不拍死你!
农药新村的家天天被砸得满地的碎玻璃,家门口全是大粪,家里的床单、家俱早就被人拖到小区门口一把火烧了。厂长说要开除我这种不安心生产的破坏分子……
一时间,代城对我而言成了一座满是老虎的危险之处。我不再牛逼,我成了倒B,一天二十四小时,跟过街的小老鼠似的东躲西藏、战战兢兢。
遇到老虎最好的办法就是爬树嘛,小时候老师教过。
从高处往下看,底下的工人们全都成了火柴盒大小的人影,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看出他们是仰著头的,好像集体出鼻血,而我就是所有视线聚集的点。糖精厂参加集资的人更多,隐隐约约听大部分的工人、十年相熟的同事们都在说死得好、死了活该……
他们是巴不得我死吧。什麽时候,曾经睥睨群卵、纵横泵房的老牛逼也沦落到这种地步!丢人呐,连歪卵都不如了!
小雪纷纷洒洒,往雪里跳,想必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吧,可底下这麽多人,这要是跳下去,肯定不是摔在水泥地上,而是摔在一大片脑袋上。那就太恶心了。
那天厂里的主要领导全都开会去了,只剩下一个管销售的副厂长。别人请他去主持局面,副厂长也参加了白牡丹食品有限公司的集资。拍著桌子叫,这又不是销售问题,你们找我干什麽?
於是去请宣传科。宣传科平时只管画黑板报,没有这种应付危机现场的经验。科长很犹豫,後来宣传科唯一的科员说牛逼死了,咱们那集资的钱可真就打水漂了。科长听了,就拎了个电喇叭,点齐了唯一的科员开赴现场。
宣传科长在烟囱下喊:“夏红云,你这是破坏生产的行为,马上下来,立刻下来!”
我在烟囱上骂:“妈逼,我今天休息,又不上班。破坏生产的是底下这些有班不上、跑来看热闹的工人。”
宣传科长又喊:“夏红云,你带头搞集资的事情是私事,厂里会酌情处理的……”
後面的几个泵房阿姨听到了,把手心里的瓜子全都扔到了科长的後脑勺上,说:“要死啊,你干脆直接把他推下来吧!我们的钱就全没了。”
科长举著电喇叭大喝:“不许起哄,全都回去上班!”
後面的工人说:“滚你妈的蛋,猪猡!”
这时,科员一把抢过宣传科长的电喇叭。科员比科长镇定,或许是他集资的钱比较多。很威严在对後面的工人说:“大家安静,不要闹,救人要紧。”
工人听了这话,居然都安静下来。
科员举著电喇叭,很温和地对我说:“老牛逼,我是宣传科的小张,我们谈谈吧,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骂:“操蛋!我没想跳,小张你该干什麽干什麽去吧。我看看风景就下来。”
但下面居然还传来电喇叭的声音,“噢,你刚刚三十出头。三十岁的人了,怎麽还这麽经不起事呢?你要相信厂里是会保护你的,是会为你说话的。厂里不会因为这点事情毁了你的前途的,我们也不会允许谁来伤害你的。”
我这才明白,敢情我在上面说什麽,下面都没听到呀。浪费唾沫。一阵冷风刮过来,我在高高的烟囱上瑟缩了一下。
後面的工人听了,又开始鼓噪,说不打他、不打他我们的钱怎麽办?能要得回来吗。
小张撤了电喇叭,转过身冲後来的工人小声说:“你们这样就能要回钱吗?同志们,要面对事实。我们现在的任务是要保他,是要力争把损失降到最小。老牛逼自己也有损失,为了他自己,我相信他会努力的。好歹他还是小噘嘴的师傅!总比我们直接找小噘嘴还钱强。”
这时,宣传科长接过电喇叭说:“小张是化工局副局长的儿子,他说的话,你们还信不过吗?”後面的人听了,又发出噢噢的惊叹。
总之,我最後下来了,而出风头的是小张。过去人们只知道宣传科来了个白白净净的青年,平时也不大说话,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是张局长的儿子。他後来成为全厂科室青年的偶像,一点都不奇怪。
小张的镇定和机智替我解了围,也征服了在场的工人们。他非常准确地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理。我不是要自杀,我是避老虎。工人们也不是要我死,工人们要我还钱。
我下来之後,小张看我腿上和肘上擦破了,就说我先送你上医务室去吧。与此同时,他驱散了虎视眈眈的人群,让大家正常上班去。
他抓著我的手,往医务室走去。一路上我的表情很漠然。
医务室的医生自然也是换了,换成一个二百斤的肥婆,听说是厂长的亲戚。她重手重脚地给我擦上红药水,围观的人照例堵在门口。忽然,楼梯口传达室来一阵喧哗,有人大喊,不好啦虎王来啦。
我只感到眼前一阵旋风掠过,盛涛的姐姐虎王像闪电一样出现在医务室,举著五根指甲扑向我。
听说她最近快结婚了,所以找我麻烦的人当中一直没看到她。而现在她也来了,难道盛涛连自己的姐姐也骗?我想,我被骗得也不冤了。
虎王咆哮:“装死给谁看?跳楼啊,我跟你一起跳!盛涛是跟你合夥骗我的房子吧?你们都成心让我嫁不出去!”
然後,她扑上来要打我。在一片惊叫声中,我从体检床上跳上窗台,我的身影在窗台外依稀发黄的树冠上一闪而过。
定格。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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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知道,暴力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不但会弄伤别人,自己也会受到惩罚。但暴力不是天生的,在某些时候,暴力就像上帝的骰子,可以光顾任何人。好比我来说,从进厂那天起就不爽,老想找人比划比划。我也确实找人比划了无数次,但跟我比划最多的还是水泵,现在又变成了跟糖精比划。
我一身甜得让人作呕的油污,面如死灰,走路摇摇晃晃,形同杀胚。最後呢,当众从二楼的医务室跳下来,胫骨骨折,躺在一棵树下昏昏沈沈。全是我自找的。从牛逼到倒B的差距已经够大了,如果再当众跟一个老娘们拉拉扯扯,我的外号就得彻底改成老倒B了。
这都是题外话,工人都跑光以後,我被紧急送往医院,虎王也被保卫科带去交待问题,一路上哭哭啼啼的,自知闯了大祸。那个看中她房子的老未婚夫,本来就对虎王自作主张,卖了房子给弟弟集资心怀不满,这一看房子要不回了,虎王又如此凶悍,把一个大男人、老牛逼给逼得跳了楼。老未婚夫怕了,不等虎王从保卫科被放出来,上盛家找虎王的父亲退婚了。
虎王想必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事。大家都以为她会直接冲到老未婚夫的家,抡著鞋底子照著老未婚夫的脸上连抽几十下,甚至把这个乡下老男人也给推下楼去算了。但她没有这麽干,她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保卫科楼下的花坛上安安静静坐著。
她後来一直这麽坐著。一个嫁不出去的老虎,等同於报废的水泵。在花坛里,观赏那些满在飘飘扬的雪花,把它们想象成婚礼喜宴上的金纸,这也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一切,我在医院一间单独的病房里躺著。除了公费医疗那部分,单独的病房是厂里额外出的。我这事是在厂里出的。厂里怕我闹事。
远在A城的盛涛应该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又把上次那个小夥子给派来了。他其实也不是小夥子,年纪虽然没我大,可也二十七八了。只是这些时霉运当头的我灰头土脸,连澡都不能经常洗,看什麽东西都是黯淡的,而他好歹打扮得人模狗样,总戴个洋派的墨镜,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年青的小夥子。
又扯远了。滕伟来A城之後,先代表盛经理简单问候了一下我的病情。然後就说盛经理说你这一出苦肉计演得很不错、很逼真,现在不论是扬言上告的、还是天天在A城分公司门口堵门的,都少多了。这是盛经理先期给你的三万块钱红利,夏先生你先拿去买些补品。剩下的红利过些时盛经理也会派我给你送来的。
在那之前,没人叫我夏先生,要说尊称,只有厂里的农民工尊称我“牛师傅”。我不习惯谁叫我夏先生。
我坐在床上,伸长了胳臂,劈手就把那沓我所见过的最厚的钱夺过来。全是红票子。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我很起劲地数了两遍,确认无误後,我指著滕伟的鼻子笑骂,哈哈,妈逼,你们盛经理确实对我这师傅不赖,我一分钱没出,就白得了三万块!哈哈哈,好、好。不过……
我转身把钱放在床头柜上,再顺手抄起床上的枕头,踮起了上半身。那一瞬间,伤腿上传来了剧痛;那一瞬间,我把枕头拍在了滕伟脸上。可惜还是差了点,锅炉房师傅拍盛涛拍的可是头顶,我也想那样拍死这个盛涛派来的家夥。……不过你立刻给老子滚回A城去。再看到你,老子见一次打一次!你们做的那点缺德事,别人不告,老子告!让你们盛经理等著劳教吧。
我说过,我不是白白吃亏的人,心眼也小。
那几年盛涛的事只是个意外。盛涛是我徒弟,我帮这个徒弟已经帮得出了格。我对得起他。反之,他却这样耍我。被人玩儿是最让人受不了的事情。那一瞬间,我是真地想不管不顾、把狗日的盛涛先送进号子里劳教再说。至於我是不是真狠得下心,我暂时没想。
滕伟冷笑起来。伸手摘下墨镜,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重重地压在那一厚沓红票子上。哥们,盛经理说你也就只能在一座小小的糖精厂里充牛逼。告诉你,老子劳教的时候也被别人叫做牛逼,刚从里面出来三个月。你要想老子永远消失,很简单,拿起枪来,冲这打,别跟个娘们似的拿枕头打呀。他指著自己的额头,把脸逼近了我。
我这才发现,摘下墨镜後的滕伟真地十分凶恶,不仅是表情,还有耳朵後面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左耳垂剩下一半,向前贯穿至下颔角,使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刀锋般的咄咄逼人。刀疤是红的,脸是红的,眼睛是红的,发出的是一种类似疯狂跟仇视一切的血色。
我确实惊出一身冷汗。这是在中国,枪属於管制物品,没有人敢拿枪随便开玩笑。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老牛逼不过是在厂里横行罢了,这个滕伟却是真正的亡命之徒。盛涛既然派了这样的人来,想必是专门对付对集资不满的人,同时,也对付我。
我恍然不安、支支吾吾地说,我管你那麽多,你现在就跟你的盛经理一起呆在A城吧。我自己呆在我的糖精厂就够了。这话实际上已经是在示弱。就算我像死狗一样难缠,也不可能真地不怕枪、不怕死。
实际上,在看到枪的一瞬间,我想起了那只死兔子,想起盛涛说杀兔子时的漫不经心。我忽然意识到,为了发达,盛涛已经是不择手段、豁出去了。他敢弄来一把真正的手枪、敢用这样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就是证据。我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了,再争下去,倒楣的还是我。
我躺倒下去,说我累了,你走吧。有这三万块钱就够了,从此以後我跟你们盛经理再无瓜葛。
滕伟走了,也彻底斩断了盛涛离开糖精厂後,我跟他之间的那根脆弱的联系。
或许只有到了彻底分开的一刻,我把脸埋在独立病房的被子,鼻子里嗅入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这一刻我才能承认,我爱上了盛涛。
这种爱或许不够深远,也显得很奇怪和有悖常理。即使我们一起在氯气的威胁下逃命时,即使我犹如骑著三轮方舟带著盛涛穿越洪荒时,即使我们做完爱一起靠在墙上抽烟时,盛涛以及我都不会想到,两个大男人之间竟还有爱这种东西,怪恶心的!
但是,话说回来,他是我十年沈闷的工厂生活里唯一的变数,他是比我更加年青和能干的新一代工人、是比我这个师傅更有出息的徒弟,但,也或许只是因为我无人可爱,所以只能爱他。
我为这种爱情而羞愧,但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後悔。虽然我是老流氓,可老流氓也可以想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所谓的情,就是我跟他上床,所谓的义,就是替他去找锅炉房的师傅报仇。这两件事对我来说是分开的,而他想出息,我就用自己的能力帮他出息,这件事是既有情又有义。所以我没有遗憾了,让最後彼此就这样消失於时间的洪流之中,消失於人海吧……
出院之後,把三万块钱中全部拿去给了虎王,让她重新去买套小点的房子。然後找厂里办了停薪留职,我怀揣著用土摩托换来的五千块钱,坐从代城往南方走的火车,去了南方的B城。
我也要实现我的理想,在B城开一家专门修自行车的大公司。
第二十六章
我跟MB小张说起以前的故事,常常很自豪地说:我是最早在B城最繁华的东门街上租门面开自行车修理行的。他听不明白,修自行车有什麽可以骄傲的。他说他一个姨父以前是擦皮鞋的,现在资产过千万。
我听了顿觉自卑,从一个擦皮鞋的要做到千万富翁,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时候好像是一夜之间,许多人疯狂地想发财。发财就是出息,挨穷就是没出息。包括小噘嘴。
二十世纪的最後一年,我来到B城,用手里的五千块钱在邻近东门街背後不起眼的地方租了巴掌大的一个门面,然後,我的小摊就开张了。吃住都在这十几平米的地方。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雄心勃勃。但很快的事实就证明,这样的开始太盲目。
我明知道现在是替自己打工,还是改不掉十年工厂生活造就的臭脾气,而且我虽然不乱花钱,可花钱却从来没有计划,更不会精打细算。跟客人吵,进自行车的零件时被小商小贩骗,修车有时候太精细了,有时候又不够精细……
B城的物价远比代城高。第一个月月底的时候,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连续半个月,我每天都只能吃两个馒头,就著在菜市场称的三毛钱的咸榨菜一起吃。
又过了半个月,有个少年戴著头盔、骑著一辆宝蓝色的山地自行车经过。他看见我蹲在路边,呆头呆脑地张望著半空中虚幻的烧鸡烤鸭的景象,仿佛嗑了药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