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没有关心别人家事的习惯。我看了盛涛一眼,淡淡地说:我看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盛涛看到我这样,明显楞了楞。在他想来,在他们家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大事,我理应表示关心才对。他发完楞之後,沈声说:老牛逼,你到底听清楚没有?我根本不是……不是……老牛逼,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毕竟像他那样的人,活到二十多岁,到头来才发现他从小到大的父亲根本不是他的“父亲”,这种事,虽然也许是好事,但终归不光彩。盛涛的心神震荡得很厉害,眼角涌出了泪光,所以他本能地想找我,想让我安慰他。
我奇怪地看他,觉得他很莫名其妙。他才打过我一巴掌,凭什麽他觉得我会安慰他?盛父与商夫人的话对他来说很重要、给他的打击很大,但对我、对别的任何人都只能算一件古老的趣闻,一项茶余饭後的谈资而已。
我懒得再跟他多废话。盛涛的父亲到底是谁,对我来说无关痛痒。当然,如果传闻说商夫人不是盛涛的母亲,想必我会更乐意听到──那至少能在我离开糖精厂、离开盛涛之前,替我自己报一点仇。
我转身朝外面走去,盛涛急了。他一把拉住我,说先别走,你还没听完呢。他又冲商夫人叫:商夫人,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先别说这些,你把刚才小堇的事再说一遍好不好?
这一次,商夫人并没有像一般时候那样,对於大儿子的话都是无动於衷的。这一次,她楞了一下,然後看了一眼盛涛紧拉著我的手,苦笑道:涛涛,妈妈对不起你。老夏呀,我跟你说实话吧,孕母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家老商的,不是涛涛的。我……我对不起你们……所以请你放心吧,你还是和涛涛好好过日子吧……
怒,狂怒。後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如果说,我挨那一巴掌时还没有恨过盛涛的话,这一下我就是真地恨上了他。我可以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承担後果,但是,我却不想因为别人做下的错事无辜地代人受过。我是老牛逼,不会任人摆布。
或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於狰狞,盛涛看我的眼神里第一次染上了些许怯意,他颤声叫我:老牛逼,你……你不高兴吗……你笑一下呀……
我吸一口气,徐徐松掉,然後笑著说:是呀,我该笑。我为什麽不笑,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笑话。停一顿,我又轻声说:我该笑的。但是,我心里难受呀,太难受了。小噘嘴,你知不知道,我不是要什麽道歉,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吗要打我那一巴掌。你觉得,我真地舍得杀死你的孩子吗?那是你的孩子呀!我爱你,也就不舍得伤害你爱的人。
盛涛楞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说:我是错了,可我当时有些迷糊。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没有妈妈,爸爸也不疼我,我是被别人欺负长大的。那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又回到小时候,我又在受人欺负。那些人还说,我妈妈根本不想要我,她怀著我的时候,就想把我打下来……我……我是迷糊了,我觉得你就像是我妈妈,你要杀死我……
涛涛!商夫人痛心地叫。
盛父苍老的脸上,也露出一些沈思的表情。
但盛涛没有看她,我也没有。盛涛以前或许需要母爱,但现在,他已经过了那个时候。
我说:迷糊中你也可以选择死抱著我不放,抱著我哭都可以,让我来安慰你。
盛涛沈默了一下,说我做得不好,我也不明白我怎麽会那样做。
我骂:妈逼,或许是你不够爱我吧,至少,你不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我总觉得,就算这回不是小堇,只要孩子一出生,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你也会离开我,然後娶孩子的母亲吧。
盛涛说:不是那麽回事……只是……只是潜意识里,谁都要自我保护的。即使这次小堇生了我的孩子,我也不会娶她。我有钱,我想更爱孩子的话,完全可以用钱补偿,也可以多去看望他们母子。至少……如果当年我妈妈也这样补偿过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涛涛!商夫人又叫,尾音拖得很长,很痛苦。但仍然没人看她,不是我们心如铁石,只是有些谎言,太伤人了。
我说:这话也可以换成一个俗词儿:人的底色都是自私的。妈逼,这样说对吗?
盛涛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说:他妈的,好吧,我承认我是有些自私的,但不管怎麽说,我活到二十多岁,你在我心里的重要,我自己最清楚。在我还是小噘嘴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师傅。这些年我虽然一直在做工厂,为了工厂的发展,我也做过许多昧良心的事,但你却像是我的良心,像是我还纯真无暇的年代。我爱你,就像爱著我的过去,也像是爱著我的未来,只有你,才会真心为工厂的发展而高兴喝彩,别的人都不会。我也清楚我可以为你做许多事的。
我摇摇头说:妈逼,我不听这个。我只看你的行动。如果我用了十年的时间,还是换不来你全心全意地对我,那咱们还是算了吧。我没有更多的十年可以给你了。
盛涛眨眨眼说,要不,你也打我一巴掌。
我笑骂:妈逼,你以为这是拳击比赛呀,还一拳就行了?这麽说著,我鼻子一酸,眼泪滑了下来。
我转身朝医院门外走去。
盛涛在我身後不停地叫:老牛逼,你原谅我就不行吗?他妈的老牛逼,我爱你呀……
《工厂》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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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在年代久远的小学政治课本里,说过工人阶级与农民阶级最大的不同是工人阶级更有纪律性、组织性。
虽然我的心痛得只想就这样走掉,但是我还是记得要先回厂办理离职手续,或许还有要回当初为了进厂交给盛涛的十五万元押金……
我尽量挺直自己的背脊,慢慢走下医院的大楼。十年呀,我走在水泥做的楼梯间,却像走在十年间一幕幕的回忆中,像放电影一样……
听说人死之前,一生的记忆都会回放。但没有人说过,一段感情走到尽头时,也会回放。我想,回放就回放吧,虽然这只会让人更难受。爱情是年青人的事,我老了,我已经没有再去爱任何人的力气,甚至於像从前在泵房里的鬼混,我想我也做不到了。虽然是老牛逼,但我也怕疼,已经不想再次伤得遍体鳞伤。
这麽想著,我却终於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因为有情有义,这一眼,便权当我对小噘嘴、对这段十年的超龄“青春期”的告别吧。
以现在一般医院的规模,这间工厂区旁的小医院只相当於一般的乡卫生所。二层的卫生所小楼里静悄悄的,刚才盛涛声嘶力竭的呼喊已经听不到了,甚至於也看不到商夫人、看不到盛父。
一瞬间,整个世界空无一人。
我很冷,我赶紧将眼光投向卫生所的镂花围栏外,那儿是连绵起伏的、崭新雄壮的工厂区,那一座座熟悉的高炉、一处处缭绕升起的轻烟,乃至轻微的机器轰鸣,似乎都在安慰著我。
我从小在工厂区长大,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工厂的一切就是我的亲人。相比爱情的惨淡,这些工厂仍旧生机勃勃。
历史悠久的代城糖精厂倒闭了,白牡丹糖精厂又崭新崛起了。工厂里的生活就像一部不停运转的机器,不会被任何人或事所打断。
一般人,二十几岁的时候在认真地谈恋爱,三十几岁的时候两口子推著宝宝车去公园散步,四十几岁的时候教孩子做数学题,五十几岁的时候等著吃孩子的喜酒,六十几岁的时候端著已经做好的饭菜,冲著楼下的老伴喊:吃饭了。七十几岁,老两口相携走在铺满落叶的林荫道上,夕阳拉长我们的影子……
我已经与这样的生活失之交臂了,但至少我可以在旧的一页翻过後,继续向往著中老年的新生活。人至中年,别的普通中年老男人都是腆著脾酒肚,悠闲地生活著。这种生活似乎也不错,我好歹得试一试。
我毅然转身,正想回糖精厂去,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什麽不一样的地方。我楞了一下,然後不相信地再次往那个地方望去,小堇坐在二楼的窗台上,一动不动地呆呆望天。她的眼神是空洞的,脸色苍白,再加上那怀孕六个月的肚子,一刹那,同样有孕後跳楼的阿秀的形象似乎在我脑子里与小堇重叠起来。
这一刻,我真想杀了医生。孕妇送到这儿来的时候情绪激动,既然急救过了,不是应该打一针镇定剂,让孕妇好好睡觉休息吗?
我几乎叫出声来,但旋即醒悟过来,我一低头,赶紧又跑回了医院的小楼里,一直冲上二楼。
盛涛坐在二楼走廊的长椅上,脸色一片灰败。商夫人执著他的手,正哽咽地说:“……涛涛,是妈对不起你,你哭出来呀……”
盛父坐在长椅的另一侧,也口笨舌拙的叫:“……小涛……”但却不知说什麽才好了。
後来盛父看到我,苍老的脸上满是又惊又喜的表情。
商夫人也赶紧一拉儿子说:“涛涛,你看谁回来了?!”
盛涛一惊,站起身,惊讶地说:“你怎麽又回来了?”他虽然不相信我会轻易地原谅他,但那一刻他也不禁这样希望著,脸上露出的表情似笑似哭,眼神似满是希望又似是绝望。
我楞了一下,认识了十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盛涛的表情如此丰富,配在那张青春秀致、一向淡然的脸上,尤其显眼。我忽然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爱我吧,只是他的爱表现出来却太伤人。算了,说这些也晚了……
我快步跑过去,随後上来的还有楼下的四五名医护人员,护士手中端著镇定剂,而那个医生脸上也是一脸的紧张,压低声音地说:“老师傅,你肯定刚才的病人想跳楼……”
我呸他一声,也不敢放声地骂:“妈逼,她可是孕妇,坐在窗台上难道想看风景?”
刚才的时候里,我不仅叫了医生,也打了110,让警察来帮忙。
盛涛一家三口也听到了这些对话。商夫人沈不住气,张嘴想尖叫,但从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捂在了她的嘴上。
那只手又粗又黑,分布著一些难看的老人斑,捂在商夫人又白又嫩的颊上,给人的感觉像是亵渎,又像是亲眼看到美国总统奥巴马和本拉登一起跳舞一样,太突兀了。
商夫人也惊呆了,几乎想跳起来给这个乡下老农一巴掌。
而盛父自己大约也没想到,苍老的脸上飞快地浮上几朵可疑的红晕,然後又飞快地撤手。快得让人几乎怀疑刚才的一幕是错觉。
商夫人终於没说什麽,因为护士已经打开了病房的门锁,推开门,我们剩下的人全涌到病房门口,但又不敢进去。
小堇回过头,没有焦距的眼神缓缓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後停留在盛涛的脸上。
盛涛可能也是想起了阿秀,嘴唇嗫嚅著,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有医生小声地说:“这位病人,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为了孩子……”
我注意到,当他说到孩子时,小堇的脸猛地抽动了一下,吓得我一把就捂住了这个完全不知道状况、满嘴跑火车的医生的嘴。
《工厂》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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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坐在窗台上的小堇发出几声笑,却比哭更难听,她边笑边说:“哈哈……孩子吗?老K,你知道当我知道孩子是你的时有多高兴吗……哈哈……我知道你不爱我,从来没爱过……但我还是抱著万一的希望,希望有了孩子,你就能爱上我……我为此还立刻跟男友分了手,我给你的是一心一意……”
“小堇,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盛涛沈痛地说。
商夫人也内疚万分地说:“小堇姑娘,说到底这件事全都是我的错,你……你……放过涛涛吧!如果你死了,他也难过一辈子……”
“对!我就是要让他难过一辈子!”小堇忽然高叫起来,而且挥舞著两手,吓得盛涛和商夫人都噤了声。小堇用绝望的语气说:“既然你不爱我,我情愿去死!至少,你会记住我,一辈子!”这麽说著,她慢慢松开了原本扶著窗棂的手,而远处,已经传来警车的声音
我一惊,阿秀自杀时我救不了她,现在我绝不能眼睁睁看又一个女人也死在我面前,我忽然狂笑起来,说:“小堇姑娘,你这就认输了?输给我这个老男人,你是不是觉得特冤枉?”
恨,永远比爱更强烈。这是人的劣根性。我的一番话居然让本来做势欲跳的小堇生生刹住了。直到这时候,小堇才知道是我夺走了她的老K,她想必是恨我的。
小堇一楞,就要死了,她或许想假装不知道所至爱的老K却只爱另一个老男人的事实,但我现在这样大叫大嚷,她想装也装不了。她看我一眼,苦笑著说:“是呀,是有些冤枉。我真笨,临死才知道你这个老师傅居然……居然如此不知羞耻……”
我说:“不知羞耻吗?不过你放心,我刚才本来已经离开你的老K了,你真地舍得放弃他吗?”
小堇转头不看我,她仰著头看著天,慢悠悠地说:“没有用的。老K从没爱过我,我自己其实是知道的,要不然我也不会主动跟他分手,我也不会这样不顾一切地支持我第二个男友的事业。我……我是希望他也能跟老K一样……白手起家,年轻轻地就有好几家工厂了……”
我心里一动,乘小堇注意力分散的功夫,极快地对商夫人及盛涛说:“快,打电话给她的男朋友。”
既然小堇是为男友的事业才来做这个代理孕母,那麽她留给商夫人的紧急号码肯定是她男友的号码。
与此同时,二楼的窗台下传来嘈杂声,110到了。部分的110民警在楼下铺开救生气垫,部分的民警跑上二楼。
民警们低声地问著情况,不敢轻易上前。
商夫人到走廊上去拔通了电话,又向小堇的男友说明了情况,然後向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把手机递给我。
小堇的男友其实也是爱著她的吧,我把手机举得高高的,对小堇说:“现在你的男朋友正在听电话。你说你最爱的是老K,但你的男友呢,难道你就没爱过他?他在电话里说,他最爱的只有你一个。小堇,你最爱的人也罢,最爱你的人也罢,都是你的爱人吧。何必非要跟自己过不去,何必非要自己最爱的那一个,只有最爱你的人,才能给你最好的幸福吧!”
最後的话,我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来。
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们可以面不改色地教育著别人,而一旦涉及我们自身,却不是每个人能做到的。其码我做不到。这个叫小堇的姑娘又做不做得到呢?我不知道。
手机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个陌生男人啜泣的声音:“……小堇,我最爱的只有你一个……一个……”
小堇楞住了,她或许也没想到被她抛弃的前男友竟如此爱她。爱情里,从来就没有过绝对的公平,你最爱的也罢,最爱你的也罢,不都是爱情吗?
小堇呆呆地想了许多,她的脸色不停地变幻著,最後,终於变成了一片平静。
我知道,我成功了。
小堇看了一眼盛涛,又看了一眼我,唇边泛起一记苦涩的笑,说:“好吧,闹也闹够了……”
她慢慢地抬起一只腿,似乎想重新回到室内,可毕竟已经是六个月的身孕,动作不那麽灵活,她的拖鞋绊在楼外的墙面上,哗啦就向楼下堕去。
神经绷得太紧,那一刹我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还想往下跳。大惊之下,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个虎跃前扑,想抓住她的手。但也许是我老了,在这要命的一刹,我的脚下竟然滑了一下,滑得我整个人都扑歪了。
病房的窗房极宽,即使窗台上已经坐著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剩余一半的窗台宽度刚好够一具一百四十多斤的中年男性躯体宽度,我几乎是挨著小堇圆润的肚子,扑过窗台,向楼下直扑而去。
“啊!”“老牛逼!”在我眼前一黑之前,似乎听到了两声尖叫,一个是女声,一个是男声。
然後便是一声大响,我整个人头朝下地正好摔在楼下的救生气垫上,生疼,而且眼球受了压迫,那一瞬,我看到的只是黑乎乎一片。
但我却能感受到身下的救生气垫又是一下震动,又有人跌下来。他似乎立刻想从救生气垫上站起来,但气垫软绵绵的根本不受力,他东倒西歪地只是激得我身下也是一阵波浪起伏。他急得连声叫:“老牛逼,你说话呀!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