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同意呢?”
风掠过草尖,积了一早晨的露水跳进空气里结成了线,天空中远远飘来一小朵雨云,在他们额角上轻微舒卷,世界在半阴半晴中逐渐变得透明,雨丝轻轻巧巧跨越过界限,流成一道弯弯的虹。
裴若愚说,我刚说了要好好照顾你,你怎么就告状说我欺负你,娘她肯定信你。
苏延泽说,可你就是欺负了呀。
裴若愚说,那糟了,我轮回不了了,下辈子你找不到我了。
苏延泽说,没关系,你会来找我的。
裴若愚说,你还真有把握。
苏延泽笑了,笑着拿手掐他脸,边笑边掐,一下一下,毫不手软。
“我说过,我相信。”
第二十二章
揭榜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裴若愚连夜启程回了京城,而苏老爷平安回了平江府,苏延泽把近日来的账本整理的有条不紊交给他,苏老爷一下笑开了胡子。
“好好好!!果真有造化!”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二娘笑,“这孩子可以当家了。”
二娘脸上阴晴不定,不过仔细想想夫贵子孝,人生足矣,也就不再说什么,忙张罗了下人摆饭,说是给老爷压惊接风。
第二天苏州各大商铺又全部归位,苏氏商铺仍然独占鳌头,一复当时。
接下来苏老爷把苏延泽带在身边,一家一家检视或告访,这一下整个平江府都知道了苏府少爷苏延泽小小年纪才艺双全且生的好看,头脑聪明,手段非常,已经算是苏州商铺以后的少主人,苏州商铺将来的顶梁柱,于是人人称赞。
苏延泽谦虚颔首,低下头再抬起来时想起来跑得满头汗去追帐的裴若愚,笑的反而更开心了。
他也该揭榜了吧?
接着就有人赶来报信,扬着手里的书信一脸喜色——京城裴少爷殿试高中,名居榜眼!!
苏家小弟弟在院子里跟着奶娘骑竹马,红绸子做的马头,黄丝绦梳的马鬃,底下跟着碧绿碧绿的竹竿,看见苏延泽进门来,就一步一蹒跚的跟着他跑。
“哥哥,哥哥。”白嫩的小手抓住他衣服下摆使劲摇,奶娘赶紧过来要抱,“小少爷别添乱,大少爷有事呢。”
苏延泽笑着挥挥手,伸手把弟弟抱起来,进屋之前又转头对着奶娘说:“刘妈,吩咐下去帮我收拾行装。”
刘妈眨眨眼,“少爷这又是要往哪去?”
“进京。”苏延泽笑的坦然,拿着那根竹马看了看,“有人要飞黄腾达了,自然该备上一份大礼去庆贺才是。”
裴若愚中了榜眼,连一向严肃的裴大人都笑的合不拢嘴,“意外啊意外……”裴夫人就在一旁抹眼泪,“有出息了,愚儿有出息了。”
裴若愚第一时间已经赶往宫中拜谢圣上,中举的各路学子还不少,集合在前殿等着皇上召唤,纷纷相互道贺。而中状元的是一个乡村秀才,黑红的脸庞,厚厚的嘴唇,垂首立在一旁,木讷讷的。
“裴若愚!”远远的就听见喊,抬眼望过去是张怀谣正挽着袖子冲出来,一拳捶在他肩膀上,“好你个裴榜眼,你这么一弄,挤下去多少个你说说?”
裴若愚刚要回答,突然发现旁边侧目纷纷,几个太监轻咳一声,尖细的嗓子柔柔传来:“大殿之上,禁止喧哗。”
裴若愚就把张怀谣拉到一边去,压低了声音问他,“你家杜小公子呢?”
张怀谣皱了眉毛,“小竹子身体不好你知道的,殿试他爹都让他放弃了,现在说是要去沂州疗养,我只好请我爹帮我看能不能去那里,随便当个一官半职也好。”他叹口气,“只要在他身边……他离开我活不了的。”
裴若愚看他眼圈都有些红,张怀谣杜庭竹简直就是他跟苏延泽的另一版本,就鼓励似的拍拍他,“没关系的,你忘了小时候有什么大师高人帮杜小公子算过命的,说他得遇贵人之后便长命百岁无难无灾,你这贵人自然要跟随在他身边才是。”
张怀谣笑了,“唉,你看这榜上能提名的就你一个是异类,老夫子知道了自己学生里面高中的竟然是你肯定要气歪了胡子……先不说这个,你家苏小泽呢?好长时间没见他,你们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裴若愚挠挠头,“……就是不知道以一个区区榜眼之名,说是要去当平江府知府,圣上同不同意呀?”
“啊?”张怀谣没听清,“你说什么?”
此时,前殿门开,议论纷纷的人们都在顷刻安静下来,就看见一品太监信步走出来清清嗓子,用拖老了腔的高声宣召:“宣此次殿试状元张及第,榜眼裴若愚,探花尤添一觐见面圣——”
裴若愚甩甩袖子拜了下去,起身的时候对着旁边的张怀谣打了下手势,那是他们从小就相互熟知的暗号。
“坚持住。”
坚持住。——就有希望。
从宫里出来浑身几乎都散了架。其实才刚五月,日头却是像提前借了伏天的热,隔着轿子晒得裴若愚脑袋发昏。
面圣的时候倒不是太紧张,但是一眼瞥到了侧立在旁的七王爷,加上他对着自己眉开眼笑,心里就有些怪怪的。而皇上好像被串通好了一样,大笔一挥自己就成了翰林院文库官,正正好好刚刚巧巧隶属七王爷的管辖之下。
躬身,叩首,谢主隆恩。然后裴若愚就觉得自己被自己一句‘谢圣上恩典’给卖了。
——可偏偏小泽儿喜好钱财懒弄职权,要不然一起当个小官也是不错的。可那家伙现在身在苏州,见不到摸不着,自己中了榜接着就打发人去报,可到现在连个回信都没有,你夫君现任翰林几品几品官,你倒是连声贺也不道,更别说投怀送抱了,果真在商人眼里元宝永远比人顺眼。
裴若愚胡思乱想,越想越憋气,心里好似呼啦啦着了火。而这时轿子猛然停下,他差点一脑袋撞上轿栏,于是怒火一冒三尺高,猛地掀开轿帘大吼:“干什么?!”
迎面挡路的也是一顶轿子,洒了自己满眼光辉,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让自己念念不忘的身影不急不缓走出来,冲自己稍一弓腰浅吟吟的笑:“果真官升脾气长,几日不见身子还好吗裴大人?”
裴若愚一愣,那些噼里啪啦本来烧着的小火苗皆消弭的干净,甚至连舌头都有些打结。
“……苏、苏老板。”
“某人肯定在想‘苏延泽眼里钱永远最重要连本人高中晋升翰林院都不舍得来书道贺更别说某某某某了’,”苏延泽拿出扇子轻轻摇,“我说的对吗?”
“咳咳咳……”裴若愚脸一红,“小泽儿你直接回家就好了呀,还在这里摆下酒菜干嘛?”
“道贺啊。”苏延泽倒上酒递过去,“先祝裴若愚榜上有名,再祝裴大人入职翰林,这么这一桌东西算下来也就不值什么了。”
裴若愚接过来酒杯点点头,忽然灵机一动,就拽过来苏延泽的手,“来来来,不够不够肯定不够,加上交杯酒才差不多。”
“……”苏延泽皱眉看他兴奋满面,刚想说‘这酒不是新婚夜才能喝的吗’,思路刚过滤到‘新婚’两字,脸一下就红了。于是心里稍微斗争了下下,干脆就放下了矜持,不再拒绝任他胡闹。裴若愚看他不怎么抗拒,就喜滋滋的抓过来他的手,静静交握,手腕的肌肤摩擦,蹭出一点羞赧赧的红,而嘴唇抵住酒杯的时候,对方的呼吸就落在自己眉梢,眼角,顺着脸颊向下,细腻的脉络,弯曲的绒毛,都是属于自己的,视线的留白里是说不清道不尽的娇俏,那种抱过来不舍的放开的冲动,顺着神经线衍发,比美酒都甘醇。
楼板上噔噔噔响起的脚步声,瞬间撕破了这暧昧气氛,苏延泽触电一样躲开,脸上的红晕层层深入延伸到脖子根,连手里面的酒杯也忘了抽出来,喝剩的半盏残酒泼在裴若愚额头上,沿着睫毛往下滴答滴,滴答滴,而鲁鲁莽莽跑进来的小厮呆呆的看着那酒杯在地板上滴溜溜打着旋。
“干什么?!”裴若愚怒吼,他后悔死了刚才没吩咐下去一句‘没事勿扰,有事请敲门’给这群没有任何眼力见的下人们。
“……七、七王爷刚才派人来,说有请大人去、去一趟。”
第二十三章
翰林院里,除去状元郎外,榜眼探花直接就被安插进来委任了编修,从七品。裴若愚他们这些年轻后生头顶上是些熬不成宰相心急火燎的老编修们,见又来了新人,更是卯足了劲地揽活干,起草昭书,编修文献一样一样仔细掰认真写,精细的像是穿针引线,一丝不苟。
“才干是自个儿有的,职位可是皇家定的,等什么时候这两边儿能直接关联起来,你也就算是熬出了头。”一位姓顾的大人从一堆文史经籍里面抬起脸歇口气,捋捋花白的胡子冲他们笑了笑,“这是真理,”指指那些人,“那是榜样。”
裴若愚于是就在他手底下抄了一上午的文书直到手软,回到家对着正打算盘的苏延泽说,“你给揉揉。”
苏延泽正因为从外地一笔的生意利钱至今还没到帐,比预计足足迟了快半个月,而商号允诺出去的赊账条子还没收回来,这一来一去中间竟少了平常几倍的利润而头疼不已,根本懒得搭理他,手指头把个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裴若愚就看着他手指头愣神,这么葱段似的白嫩指头这么呼啦下去早晚是要打出茧子来的,就趁他在停下的那一小会的时候一把抓过来捧进手心里搓了又搓,修剪得整齐淡粉的指甲花瓣似的扣在手上,就像他自己以前说的,苏延泽这孩子长的,连指尖都是好看的。
“干嘛?”苏延泽看他盯着自己手指头看,“你任职第一天莫非学的是看手相?”
“……苏延泽你现在一定要注意,”裴若愚不松手,反而挺认真的对他说,跟教育小孩似的语重心长,“你现在活的不是你自己你知道吗?这手指头我还没摸够就打糙了怎么办?你现在是我的,所以连你手指头都是我的。”
苏延泽想生气又想笑,一巴掌拍他脑壳上,“你受什么刺激了?”
“人生无常啊。”裴若愚叹口气,“我今天连续看了几个时辰的史籍,全是王朝从强盛到覆灭,一朝一夕间,变数千千万,就发现了这么一个道理,人生享乐需及时,有些东西没了就真没了,往后拖一天,不,拖一个时辰就说不定那么错过了。”
苏延泽光眨眼没吭声,眼神没焦距,不知道在想什么。裴若愚就凑到他耳朵旁边,语调以大灰狼推倒小绵羊之前的垂涎笑容呈现,“小苏苏啊每天晚上光搂搂抱抱摸摸真的很是不足够的啊……人生享乐需及时,需及时吗。”
苏延泽木然转头看他,裴若愚正奇怪他怎么没反应的时候,突然对面一巴掌伸过来摁在自己脑门上,身体一下重心不稳结结实实摔在床上,苏延泽站起来打了个响指,“在当铺里再加上个一点三分利,这么亏缺可不就能补上来了吗?”说完就往外走。
“苏!延!泽!!”裴若愚捶床咆哮,“你无情!”
苏延泽迈到门口,轻轻转头,笑的嫣然。
“你无耻。”
日子像白驹过隙,光阴犹如发足了力向前奔,眼看着银杏树的叶子又要转黄,而裴若愚早已过了二十年限。
络绎来太傅府提亲的人还不少,才貌双全的,门当户对的,快让裴家老爷太太挑花了眼。裴若愚晚上回家,看见堆在桌子上一层的画卷挠挠头,“咱们京城的姑娘们都来不及了??”
“是没耐心了。”苏延泽在另一张桌子上誊账本,头也不抬,“都知道裴家公子是块肥肉。”
“可惜呀是块别人嘴里的肥肉了。”裴若愚走过去抱他在怀里,“看谁抢得走。”
“喔?你怎么这么有把握?”怀里人手不停,“这肥肉又黏又腻的,我可不一定舍不得扔。”
“这样啊……”裴若愚躺回床上,“这么说还真有非扔不可的那一天,你怎么办?”
“真还有那么一天的话,”苏延泽搁下笔,等笔尖上的余墨重新湮回砚台里,他就看着笑,“只好就咽下去。”
可正当裴若愚扭股糖似的缠着苏延泽说‘你干脆现在就吃吧吃吧我不介意’的时候,裴大人也正对着夫人发牢骚:“今天早朝后七王爷留我喝茶,中间竟问起来愚儿的生辰八字。”
“这这这……”裴夫人抓着外衣的手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莫非连王爷他也……”
“现在还不敢乱说,不过王爷家郡主只轻愚儿两岁,且以前曾玩在一块,若王爷真的有意,我们也只好应着,若就此没了也只能装傻,总之你明天先去推了那些人家好了。”
裴夫人若有所思点点头,眼神里顿时又积聚起忧愁来。
裴若愚还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上次应命去了七王府,同去的还有憨厚脸的状元和狐狸眼的探花,七王爷算他们顶头上司,宽待新人交付工作也很正常,虽然事后裴若愚老是觉得七王爷看自己的眼神跟看他们不太一样,不过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安无事,也只能解释为自己想多了。
而此时……
“你要出门行商?!”
“是啊,你还记得前年在梨州订的那批锦缎吗?”苏延泽把东西归拢在床上,让丫鬟进来收拾,“东西到现在也没有了消息,打听后才知道那个于老板在去年的时候就不知为什么没了,然后连江南的产家再也联络不上,所以还是我亲自去看一趟比较妥当。”
“没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顺利的话应该年前就差不多了,”苏延泽算了下日子,“若路程上耽搁了,我就直接回苏州过年了。”
“怎么这么长……”裴若愚刚想嘀咕,小丫鬟进来说老爷叫。苏延泽眯着眼拍拍手,“正好我跟你一起去,顺便去跟叔叔婶婶请个辞,这一趟说不定还真要年后才能回来。”
“泽儿果真还是走上了你爹爹的路,京城这些商号现在由你打理有了不少起色,现在再将各地商路走一走,趁着年轻多历练些总是不错。”对于苏延泽的业绩,裴大人总是赞不绝口,他挥挥手,“明日我遣人去送你,今天就好好休息,路上多注意些。”
看苏延泽忙说是,裴若愚连忙一句话插进来,“我明天朝中没什么事,我去送他好了。”
“你不行,七王爷刚刚才派人来请,说让你明天去他府上请安,”裴大人顿了顿,拿出来一样东西,“你明天去的时候,把这个带上,亲自呈给王爷。”
裴若愚和苏延泽同时一愣,裴若愚就接过来一看,是个鎏金封红的信笺,“这是什么?”
“你的生辰八字,”裴大人捏捏眉心,“王爷曾问我要的,你明天面呈给他便是。”
……生辰八字。
裴若愚心里猛然咯噔一声响,他手一抖,目光不自然地飘向苏延泽,而苏延泽正也望着他,紧紧咬着嘴唇,那一个被牙齿生生咬出来的血红印子,鲜艳的刺眼。
王爷府中,花前雨下,共躲一屋檐,共撑一把伞,你贴着我,我靠着你,状元配公主,榜眼配郡主,都是才子佳人,怎么传出去都是一段佳话。苏延泽怎么都克制不住心里一股浓浓酸味,他倚在床上长长叹口气,斜眼瞧着裴若愚,“咱们相识这么久,我怎么也得备上一份大大的贺礼才说得过去,是不是呀裴郡马?”
裴若愚瞪他一眼,眉头拧起成一个川字,继续瞅着那封信笺,眼里要冒出火来。“我拿笔给他改了好了,什么年月最天煞孤星,就写那个。”
“嗯好,被发现了就是欺君,虽不大可能致死,也免不了牢狱之灾,”苏延泽看看指甲,“而且弄不好就赔上全家进去,小郡主就还真要不成了,破釜沉舟的好办法。”
“……那我现在就跟爹娘去挑明了,说我喜欢的是苏延泽苏少爷,绝对不娶小郡主!”裴若愚咬牙捏拳,拉着他就要出门去。
“嗯好,说明白了裴叔叔或许要吐血三升婶婶就以泪洗面,然后你被毒打我被赶走,从此天各一方永难相见,接着京城里就会在朝夕之间传遍‘堂堂裴太傅的榜眼公子是个断袖喜好龙阳’,小郡主怕惹一身腥肯定不再要,”苏延泽站起来,“同归于尽的好办法。”
“……走,咱们走,管他什么王爷什么郡主什么功名什么利禄,我们跑一个他们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过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裴若愚急了,抓的苏延泽手腕生疼。
“……你到底是拿什么通过殿试的?”苏延泽甩甩手,敲敲他胸脯,“不顾一切跑了家业抛了父母抛了功利抛了我是被感动了可你心里能安吗?”
“那你说怎么办?那好我就顺应他们心意娶了小郡主然后每天跑出来跟你偷情!”裴若愚抓住他晃呀晃,“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