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延泽就抬头看他,一直看到对面那人心虚,裴若愚微微别过脸,手指在地上画圈圈,“……那你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啊?”
苏延泽把眼神换成鄙夷,抱起那一大堆账本起身就要走,裴若愚赶紧拉住他,“小泽儿……”
“裴大人。”苏延泽转身,拎起他的衣领凑近嗅了嗅,“这次清理的很好嘛,脂粉味一点都闻不到。”
“……呃。”裴若愚搔搔脑袋,“洗过澡了嘛。”
“……那好,你解释一下半夜喝到酩酊大醉回家拽着我喊小怜香,这是怎么回事?”苏延泽挑眉毛,话锋转的刻薄又犀利。
“那天和李大人吃饭啊,小怜香就是当晚叫的歌姬嘛……”
“内衣上的胭脂粉呢?”
“拉拉扯扯的时候蹭上的吧……”
“衣襟里的香丝帕呢?!”
“趁我没注意时塞进去的吧……”
“……裴若愚你!”这家伙特意跑过来劝自己回家,可现在满嘴的大实话连一步台阶都没得下,苏延泽突然觉得自己此时举手投足从动作到表情都像个睚疵的怨妇一样既没面子又没形象,恼羞成怒举起那一摞子账本砸了裴若愚满头满脸的灰和泛黄的过期欠条,缺满盈亏在他脑袋上聚齐成云又哗啦哗啦下了阵雨。
“苏延泽你……吃醋了?”
“有点。”苏延泽抚胸顺顺气,然后指指门口,“所以裴大人请回吧。”
“那你回不回家?”裴若愚死命扒住门框。“况且今天还是咱们约好……啊?!”
又有东西砸了出来,这次是算盘——在艳阳下颗颗珠子滚圆饱满根根铜条闪闪发亮的特大号算盘。
“去死!!”
[肆]
小师爷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大人已经回来了,坐在堂前的门槛上望着府门口的影壁墙边哼歌边发呆。
千万针,情丝长,为他人做嫁衣裳,愁做粥,泪煮汤,孤枕难眠夜凄凉……
裴若愚出了半天神才发现后面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快死过去的小师爷在地上颤抖。
“因为大人实在不适合这种曲调啊……”小师爷叩头认罪:“不过大人正当青春好年华,何苦面带如此愁容?”
“过了今天就刚好凑齐五个正字,”裴若愚跺脚扯头发,“本大人现在是无肉不欢,无肉不欢啊!”
[伍]
晚风习习,苏延泽推门进屋,发现有人歪在厅内小藤椅上睡的正香。
府门前清闲,生意场事忙,好几次苏延泽回去的时候裴若愚就先撑不住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匆匆联络下感情又各奔西东,开始惆怅而又漫长的一天。好几次裴若愚抱着苏延泽说生意咱不做了你在家给我好好呆着我养得起你,苏延泽就啼笑皆非,我为啥要靠你养?
有一天终于把生意谈拢了,苏延泽回家回了个大早,珍馐佳肴菊花酿,秀色可餐小香烛,什么都准备妥当托着腮等当家的回来,可偏偏又赶上京城什么李大人来巡视,裴若愚陪酒陪到快天光,醉醺醺回家抱着苏延泽就喊小怜香,苏延泽一生气把他推开,谁知从身上又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罪证。
如此,这般,因为,所以,苏老板一怒为红颜,拂袖出了裴府门。
一直到再后来听衙门里那个爱睡觉的小师爷眉飞色舞的描述,大人坐在门槛上的《香闺怨》跟摊了一书案数都数不尽的‘正’字。
裴若愚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他当是做梦,揉揉眼准备翻个身继续睡,只是在睁眼的一霎那看见了苏延泽。
苏延泽就看他睡眼朦胧盯着自己看,看了好一会又开始揉眼,然后再看,先撑不住笑了,推了他脑袋一把,“要睡回床上去睡!”
“你你你怎么回来了?”裴若愚发觉不是做梦后,睡意全无。
“生意忙完了不回家回哪?”苏延泽捶捶肩,“谁跟你似的这么清闲?这几天连接了几幢大生意,焦头烂额的,累死了。”
“快快快,好好休息休息,”裴若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接着吩咐人去烧洗澡水,“明天呢?”
“明天在家闲着,”苏延泽笑的开心,“可以睡懒觉。”
裴若愚顿时两眼放光,伸胳膊抱起来就走,任苏延泽怎么掐他都不肯放下来。
[陆]
黄杨木雕花的大木盆,用上好的漆一涂,藏在花开富贵的大屏风后面,里面刚好能坐得开俩人。
柔和的蒸汽升腾起来,苏延泽趴在盆沿上闭着眼,水珠从他皮肤上滚下来,拉出长长一道水渍,白里透红。裴若愚拿着舀子舀水,然后轻轻敲他脊梁,“我说苏延泽你再胖点就更好看了。”
苏延泽嗯一声,“瘦了你嫌弃我啊?”
“瘦了抱着多不舒服。”裴若愚手伸到前面去,从他胸口开始往下数肋骨,“以前摸得着四根,现在第五根都出来了,肚皮上那点肉又没了,可见你瘦了。”
苏延泽挡他手,笑着说‘痒死了你别乱动’,裴若愚就把他手抓紧了抱起来,贴住他耳朵竖眉毛,“小泽儿你要知知好歹,你都欠我多少天的了,今天看你没精神也就算了,怎么连解解馋都不许啦?”
“那么说我该谢谢你啦?”苏延泽脸红,探手过去抓了抵住自己身子欲望勃发的那一处狠狠一掐,对着眼泪都要掉出来的裴若愚瞪眼,“算了?……这一根算是怎么回事?”
“苏延泽!”裴若愚眼睛滴血,箍住他小腰的手暗暗用力,“……你逼我。”
苏延泽早知道自己逃不过,从那整整齐齐几页的正字里就看得出来,晚点来还不如早承受,于是就回身过去拍拍那座活火山,“……这盆可是专门在秋山订做的,万一弄坏了要你赔的。”
“你的意思是……”裴若愚迷惑的看着他那娇艳欲滴红扑扑的小脸。
“……傻瓜。”
窗外一声锣响,即有人扯着嗓子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柒]
陈年再忆旧时光,天色晚,风转凉,房内笼暖香。意绵绵,两相望,情满小轩窗,绿腊绿丝绦,红烛红纱帐,红纱帐里弄鸳鸯。
“裴若愚!你、你给我轻一……啊……”
——于是,春风一夜,无限思量。
(全文完)
番外之《一梦怀竹》(上)
张怀谣做了一个梦。
张怀谣梦见当时自己才刚过了6岁生辰,跟着爹爹去杜府做客的时候,自己趁大家不注意溜出来玩。那家人的院子很大,倚着院墙栽了密密麻麻一片的竹子,从根一直绿到叶尖,再从这头绿到了那头,接连着后面雾蒙蒙的天,倒像是谁一笔写意画出来似的。
而就在竹子底下,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孩,穿着碎花的衫子,从袖子里伸出藕节一样白嫩的小胳膊,一下一下的拍球玩,小心翼翼的,嘴里还哼着歌,乖巧的像小姑娘。
自己就在那呆呆的看,恰好小姑娘一个抬头也发现了自己,抱起球就要跑,可是一转身却摔在了地上,怀里的球咕噜咕噜冲自己就滚了过来。
球应该是用竹篾做的,外面是绸布缝的,绿油油的绸面上是颜色浅一点的竹子花样,针脚被细细的缝在了里面,软软的拿着一点都不硌手。张怀谣捡起来,冲她喊:“你不过来,就不还给你。”
小姑娘在地上坐着,爬了两次才爬起来,看看张怀谣,又看那看被他抓在手里的球,还是蹒蹒跚跚走过来。
张怀谣这才看清楚不是个女孩,藏在帽子里的头发软软的,衣裳下摆还拖着青泥,他刚好矮自己一点,大眼睛只管盯着球看。
“你叫什么?”
“你刚刚说给我的……”
“不说就不给。”
小孩低下头扯衣角,身后是一整片的竹子,他站在最中间红着脸对自己说,他叫杜庭竹。
杜庭竹。
梦好像在这时候醒了。那名字熟悉的缠在耳朵边上散不去,张怀谣翻了个身,把这三个字压在竹枕上,梦于是又重新浮起来。
杜庭竹是杜老爷家小公子,上头一堆姐姐的他自然就成了杜府万人捧在手心上的宝贝疙瘩。杜老爷又是张怀谣爹爹的大恩人,两家子之间的恩怨情仇按张怀谣姥姥的话来说就是能装满一整条通济渠,姥姥躺在堂屋太君椅上摇着扇子给张怀谣讲故事,“杜老爷曾济给你爹爹银子进京考试,考中了又荐给了翰林院,一路有他扶持才这么顺顺当当安居在了京里,”她顿了顿,“可上辈子两边又是仇家,一世情仇一世缘呐,杜老爷是大善人,你可要跟杜小公子好好处。”
好好处。张怀谣满嘴里答应,可不得好好处吗,上次我掐他脸掐哭了他都没告诉别人,这次掐轻点。
杜小公子是天生的胆小。
后来他们念的书院后面是座小山,上面种的桃花在惊蛰过后就一簇簇的开,先生心情大好,翻开了诗经一遍遍的带着他们念《桃夭》。
念完了书大家就趴在一张桌子上讨论,听说后山最近到了晚上就冒火光,那火光不是红的不是白的是粉的,就像谁用笔蘸了极亮极亮的颜色从天上一点一点刷下来似的。接着就有人问是不是真的,谁亲眼看过啊,说得这么传神。张怀谣一拍桌子站起来,“那就去看看啊,正好今天放学早,到底是真的还是编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整个学堂的孩子只有两个没在这里跟着听,一个是寄住在裴家的苏小公子,他是那种宁可自己坐在那里翻书发呆也懒得打听这些事情的,而另一个就是杜小公子杜庭竹。
张怀谣就走过去拍拍他,“去不去啊?”
杜庭竹把身子使劲往里面缩了缩,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张怀谣就转身冲他们拍手,“连小竹子都说要去了,你们谁还赖?”
前儿个刚下过雨,山上的泥还没干透,脚踩上去软软的,饱满的桃花枝刚及他们头顶,蹭一下,花瓣就落下来洒一脑袋。
山林不深,他们也不是头一遭来,但心里一旦装进了一个秘密之后,就会平白无故的再添多些紧张和兴奋。张怀谣打头,后来稀稀拉拉跟着三四个人,最后是杜庭竹,他穿的是新的月白长袍,两只手紧紧提着下摆,一步一滑,但仍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知走了多久,当迎着面的光线在眼里明显地一层层黯淡了下去,连桃树上大团大团娇艳的粉都快变成傲冷的紫,就有人撑不下去了。
“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吧。”理由拙劣的要死,看张怀谣理都懒得理,那人就自顾自的走了。
紧接着就有几个附和说功课多的要吃饭的,跟着匆匆的下山去了。
最后就只剩下杜庭竹一个,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张怀谣赶紧瞪他,眼神犀利到诸如‘你敢说走后果自负跟你没完’之类意义深长,杜庭竹就只好闭了嘴巴,任他过来牵了自己的手,笑眯眯的拉着说:“这才乖。”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当桃花已经暗的只剩下影子了,早春的晚风吹起来还是有点凉,杜庭竹就贴近张怀谣紧紧扯住他的衣裳,“我想回家了。”
张怀谣转头,看他冻得红扑扑的小脸问,“你害怕了?”
杜庭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指指天,“太晚了。”
他抓着自己的袖子,自鼻翼往两边伸展出来两片粉粉的红晕,圆眼睛可怜巴巴的皱着,张怀谣就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先是吸了下鼻子说了句“怕什么,有我呢,我带你下去就是”,然后就突然,捧起他馒头似的脸蛋啃了一口。
天也许真的凉了,那人夹着温热的气息凑过来,脸上有些僵硬的薄壳就呼啦化开了一片,杜庭竹摸索着把自己的领口提到脖子,傻愣愣的看着他。
张怀谣的眼神就有那么一瞬的慌乱,潮水从胸口反流,涌回脸上,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记不清楚了,只是张府的门人们看见自家小公子直到很晚才飞快的跑回来然后又飞快的跑了出去,接着没一会就是张老爷拎着家法备下轿子,怒气冲冲的喝令:“去杜府!”
杜庭竹被找到的时候浑身发烫,他缩在桃树下面的小样子让人心疼得不得了,浅白的衣裳浮在靛紫的夜里,让人一恍惚还以为见了妖精。
路是张怀谣带的,接着他就被自家爹爹扭着送去了杜府,杜庭竹蒙着被子正发汗,露出两只眼睛看见张怀谣站在一边低着头,而张大人则瞪圆了眼睛指着他问自己,“竹儿你说,是不是他把你骗进了后山?!”
张怀谣抬头看他,神色如常说不上嚣张也说不上哀求,杜庭竹就拼命的想他平常怎么怎么欺负自己,可脑子里怎么浮现都是刚才那凉风中的一下暖,脸一红往被子里挪了挪,闭着眼点点头。
“好。”张大人得令一样捏了捏拳头,“你好生养着,等好了我再让他给你过来负荆请罪!”
蜡烛上灯花晃了眼,杜庭竹好像看见张怀谣出去的那一瞬间眼神温柔起来,融着火光暖进心里,然后脸更红了。
灯芯长了又短,门梁上的灯笼旧了又换上新的,杜庭竹一躺昏昏沉沉半个多月就过去了还不见好,家里急的连天师都请进了家门来做法,疑是着了魔遇了魇,自己本来还想好了先去探望探望捱了打的张怀谣,谁知他倒比自己早了一步来了。
“杜小公子听说你遇见鬼啦?”一道来探望的裴若愚劈头就问。
“……啊?”
于是裴若愚就莫名其妙被撵出去喝茶,这边月桂帘子一挂到底,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清楚,只隔着帘子听杜庭竹小小的一声:“厚脸皮。”
“厚脸皮,还以为你再也不肯来了。”杜庭竹双手捧着药坐在床上,小手白白的,连指甲里都没血色。张怀谣把碗接过来的时候碰了碰他的手,凉凉的。
“那天师姓钱,走的时候说我身子一直不好是因为贵人没到。”杜庭竹看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放也不说话,“接着你就来了。”
张怀谣跟没在意似的,伸手摸摸他小脸,“你该再吃胖点脸上没肉不好捏。”
杜庭竹就没躲,低着脑袋任他摸。张怀谣就顿了顿,“那天我还真没想到你自己还就真不回来,迷路了还是胆小啊,没出息。”
杜庭竹抬头,“是因为……你没在。”
张怀谣一下愣了,手杵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放下来的,他想起来那天自己明明还曾拉着他的手说‘怕什么,有我呢’来着,这小子就当了真,一直等到自己带着一堆人再找回去才下山。于是又哧一声笑了出来:“没出息。”然后站起来抖抖衣裳就准备走了。
杜庭竹也没拦,仍坐在那里抠指甲,从侧面看他睫毛长的弯起来,被窗外阳光照成了淡赭色。
张怀谣只好又回过身去,抓抓他头发,最后贴住他脸颊轻轻说,“贵人来了,你给我快点好起来,听到没?”
番外之《一梦怀竹》(下)
杜庭竹似乎果真就好了起来,第二天就从床上爬起来说要去学堂,杜老爷杜夫人吩咐了跟随的小厮一大通的话还不放心,恨不能跟了去直接陪读。直到看见停在杜府外张怀谣的轿子。
“以后由我来接送小竹子上下学好了。”张怀谣站在门外青石板台阶下面,冲他们伸出手,微微笑。“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杜庭竹稍稍迟疑了一下,就走下来把手搁在他手里,小嘴抿的甜甜的。
“这两个孩子……”杜夫人左手握右手,看着吱吱呀呀远去的轿子,“我本还以为再也不搭腔来着……”
“竹儿昨儿个吃饭说,遇见贵人了。”杜老爷拧起眉头,又重复一遍。
“他说……贵人。”
时光荏苒。
接下来的日子里连裴若愚都在奇怪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他的苏小公子倚住窗台看书,书页挡不住的视线范围里,一个拉住一个笑,一个哭了,另一个就去哄,神色慌张,动作笨拙,捏着衣袖伸过去擦眼泪的手被推开,对面人眼睛肿得像桃子,边躲边推,“脏、脏死了。”
张怀谣甩袖愤恨出门,在院子里扑干净了身上的土,杀回来摁他到怀里一通乱抹,弄得怀里人吱吱乱叫,眼泪又要流下来。
裴若愚在一边眼光光的看,苏延泽收拾好东西走过来戳他一下,“喂,回家了。”
马上就要出去游学了,一连几天雨淅淅沥沥都下个不停。
张怀谣坐在裴若愚家的亭子里,手里抓着一个茶杯在大理石桌子上正十下反十下不断的叩叩叩敲敲敲。
苏延泽使个眼色给裴若愚,那杯子好歹是前朝名窑里铸的,虽不是价值连城,也大小算个珍宝,摆这儿是为了好看的,别给他弄坏了。
裴若愚就走过来把杯子拿走顺势坐下来一拍肩膀,“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