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跨上马,向我伸出手来:“殿下想随我一同去看看那处风景吗?”
我不回答,感到有些愕然,难道他想说他已经找到了吗?
“怎么,是陈某搞错了?”他看着犹豫不决的我说道,“还以为殿下跟我是一样的意思呢。”
我笑,将手向他递去,真正让我错愕的并不是他的话,而是这情景的相似,与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样巧合的相似。
他一把将我抱至马上拥在胸前,双手甩开缰绳,疾驰而去。
马蹄扬起漫漫尘土,将身后的景致隐没其中。
我看着他直视前方的双眼与那张冷峻如常的脸,只觉得一切是那样熟悉。
骏马穿过丛丛的密林,沿着上升的坡道一路前行,最终抵达坡顶。我依在他的怀中,放眼望去,城中景象竟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长安。”他说道,双眼注视着前方。
我无声地一笑:“原来将军的野心这么大。”
他低头看向我淡淡地说道:“我或许可以成为那个将你带离的人。”
“陈将军,”我望着他,“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你将这样重大的秘密告诉我,就不怕我透露给皇上吗?”
“你不会的,”他自信地答道,“太子你之所以留下不就是为了我吗?”
“大人这么肯定?”
“因为你实在是太好看穿,”他坦言道,“即使是第一次见到,也能看出你心机的深厚。”
“看来,”我自嘲道,“子凤真的是不善于说谎呢。”
“你的过人之处不在于说谎,”他答,“而在于即便让人猜疑以至看穿,却仍然能够得到对方的宠爱。燕子凤,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我闭上眼一阵浅笑:“看来子凤是叫你给看穿了。所以,这次是你邀请皇上来此的吧?”
他点头。
“你知道我曾派人调查过你,于是就猜到我会和他一同前来,并且会为你而留下,”我说道,“将军大人果然是聪明过人呢。”
“倒也并不那么肯定,”他回答,“不过觉得试试也无妨。”
我抬眼望他,却看到一路颠簸后从他怀中滑出的玉坠,半块剔透的紫玉挂在颈上,那个样子,不会看错,是那个人,是那个少年所怀之物,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他的身上?难道说……
看到我惊愕的表情时,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缓缓移开视线,茫茫然看着他的脸:“陈锐,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十二章 少年(1)
我的母后是个疯子,自有记忆以来我就存着这样的念头。
“凤儿,凤儿,你若是女孩该有多好,”她总是这样对我说,“世上的男人个个都薄情,为何你偏偏又那么像他?你若是女孩就好了,你若是女孩就不会叫母后这样伤心。”
伤心?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伤心?为什么把我扮成这一副不男不女的模样?为什么这样讨厌我?为什么要让我受这样的耻辱?
这一次不会再忍受了,我杀了她,在十岁的时候,那一天是她的生辰,也是她的忌日。
我穿着她为我换上的戏服,一路跑出宫去,手上还留有她的血迹。
北雁的国都不似长安这般华贵,却总是拥堵而热闹的。我一直都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但这次却唯恐它不够混乱,不够喧闹,因为这样的嘈杂才能让我暂时将一切遗忘。
阴错阳差地进了那座寺庙,抽了那一支签,却又忍不住对那和尚破口大骂,就连惹了麻烦也不知道。
“你怎么连和尚都骂?”少年拿着手里的无字签,对我说道,“这可是冒犯神明的大罪过呢。”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他暗自嘀咕道。
“你说什么?”我愠怒地喝道。
“两位施主,”一旁打点的小和尚开始催促起来,“求完了签,该付香火钱了吧?”
少年一愣神,在身上摸了个遍,却发现身无分文,便踱至我身边,蹭了蹭我的胳膊:“你看,我们两个,一个抽到帝王签,一个抽到帝女签,是不是很有缘呢?连大师都说这是一对,是吧?”
“你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说道。
“那个,”他吞吞吐吐着,“你身上有银两吗?”
“银两?那是什么?”我不屑地答道,“从来不带那种东西。”
他出神地看着我,似还带着笑意:“居然遇到和我一样的,没办法……”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快跑!”
我被他拽着一路跑出寺院,身后的和尚果然还在追赶。
“真是的,”他一边跑一边还在抱怨,“不是说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吗?为了这点钱,却还要穷追不舍。看来,你骂得对!”说完一个翻身上马,将我也抱至座前,一手扬起缰绳,向前飞驰而去。
我看他不过也十一二岁,却独自一人驾马出行,不禁满心的疑惑。
迎面而来的狂风吹乱了我的发丝,我侧过脸,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没有了方才的顽劣,只剩下满目的专注与怅惘。怀中的紫玉荡在我眼前,时不时反射出一些日光,却也是温和而柔软的。
我不知道就这样前行了多久,只知道倚在他怀中的感觉如此温暖,如此叫人安心。马儿渐渐缓下了步伐,在湖畔来回地踱着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湖,不是宫里那些人为挖造的深潭,而是真正的湖,是不加雕饰、自然天成的湖泊。
原来真正的湖水是这样的清澈,映照在水面的碧色长空,犹如沉入湖底,随着清风微起波澜。我看得入神,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双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靠在他怀中的身体也全然放下了戒备,意态安然。
“在看什么?”他歪过头,好奇地问道。
我抬头看了看他,急忙将抓住他的手松开,默不作答。
他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从马上下来,殷勤地向我伸出双手。
“不用,”我冷冷地说道,避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看着我干净利落地下了马,他不禁笑道:“看不出你这姑娘家,身手倒是不错。”
我回给他一道冷漠的目光,转身向湖畔走去。
虽然一直都觉得母后是疯子,但也不能不承认她的话有时是对的。她说人都是污秽的,只要人活着就总是脏兮兮的,就算死了,身体也还是脏的。
我静静地,出神地望着湖水,开始想,如果是在这湖水中呢?如果是在这样澄澈透明的湖水中死去呢?那样一定就不会再有污秽吧?一定会变得和这湖水一样,纯粹明净,所有的罪,所有的辱,也都会被洗刷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
渐渐地,这湖水像是有了魔力,将我一点一点地侵蚀、吞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开始向湖心走去,感觉到湖水没过了脚踝,接着是小腿,膝盖……
“你在做什么?”
手被一把抓住,我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寻死。看不出来吗?”
“什么?”他惊讶地大叫,“为什么?”
“因为犯了罪孽。”我答。
“罪……孽?”他一脸的疑惑,然后又恍然大悟般说道,“不不不,辱骂和尚是不对,但也罪不至死啊!”
“什么和尚?”我白了他一眼,“谁会为一个和尚去死?”
“哦,不是因为这个,”他了然地说道,“那是为了什么?”
“你管不着!”说完,挣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等……等一下,”他追了上来,“我不是不让你死,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你要选投湖这样惨烈的死法。”
“惨烈?”我停下了脚步,好奇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溺水而死的人个个都惨不忍睹。”他神态严肃地说道,“先不说要在这水里痛苦挣扎多久,就说死后吧,若是被及早发现了,还能辨认得出相貌,那必然是一副呲牙咧嘴、面目狰狞的丑态;若是发现得晚,那就更惨了,尸体被泡得发胀,脸皮也给泡烂了,才不是什么面目全非,是整张脸面全部都没有了,皮肤也全都溃烂,更要命的是,还会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他一边说一边嫌恶地摇着头,仿佛真有一具腐烂的尸体摆在眼前,“你这样漂亮的一张脸,若是变成了那副样子,才真的是罪过呢!”
我听得毛骨悚然,怯怯地问道:“真的吗?”
“真的!我发誓!”说着,他已经竖起手掌,准备起誓。
我犹豫地看看他,又看看湖水,开始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还是不信?那好,”他抓住我的双手,一下按到水里,“你就试试吧,不到半个时辰,你的手一定会被泡得又肿又胀,说不定到时候十个手指都连到了一块儿……”
“啊!”我尖叫着抽出手来,慌乱地朝岸边退去,却不慎脚下一滑,摔倒下去。
他一把扶住我,笑嘻嘻地说道:“别慌,就这么一会儿,还是死不了人的。”
我推开他,提起下摆,步履艰难地走上岸去。
他也跟了上来,如释重负地坐到草地上,倒头躺下。
“这个,”我坐在一旁,看着被浸湿的衣裤,小声问道,“要怎么办?”
“嗯?”他抬头看了看我,坦然地答道,“啊,这么点水是没有关系的,你难道没有泡过澡吗?”
“浴池的水和湖里的水又不一样,”我争辩道,“浴池可不会淹死人。”
“对对,”他笑,“一个水深一个水浅,一个水冷一个水暖,就是这个不一样吧?”
我皱起眉,转过脸去,闷闷不乐地看向一边。
“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他躺在地上,头枕着双手,“罪孽什么的,人人都有的吧,照你这个样子,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要去寻死?”
“不一样,”我答道,“我犯的罪孽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他坐起身直视着我,“罪无大小轻重之分,有罪就是有罪,这世上哪个人不是背负着罪孽过日子的?何必想不开。”
“我杀了我母亲,”我看着他,静静地说道,“就在刚才。”
“哦,是这样。”他平淡地应付着。
“你相信?”我问。
“为什么不信?”他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世上有弑父兄,杀妻儿的,就不许有杀娘亲的吗?”
“你……”我怔怔地望着他,“你没有感情!”
“我没有感情?”他笑着反问,“现在杀了人的可是你,怎么反倒说我没有感情了?”
“为什么你听后还能这样若无其事?我杀的可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我大声说着,快要哭出声来,“是一直看着我长大的母亲!”
“所以你很难过?”他的表情依然冷淡,“既然会难过,又什么要杀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拼命地摇着头,像是要把这一切的记忆全部驱逐出去。
“我想她一定做了什么让你无法原谅的事情,”他两眼看着前方,若有所思地说道,“而你也是一时错手,是不是?”
我的目光变得凝滞,细细想来,似乎真的是他说的那样。
“那至多也是无心之过,”他像是安慰般说道,“我见过远比这残酷的杀孽,有人心怀歹意,为一己私欲而谋害家人,杀父杀兄的也不在少数。三天前,我的母亲也过世了,”他注视着我,视线却仿佛穿过我望到了更远的地方,“是我父亲杀的。”
我感到难言的惊愕,这在我看来是远比杀母还要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我的父亲是那样深爱着我的母亲,即便她是那样的疯傻,父亲却还是不愿放弃她,因此我时常在心里同情着他,也是因此我更加不敢去面对他。
“不止是她,”少年继续说道,“还有我的叔伯,祖父,一家人全都是他杀害的。”
我愕然地看着他道:“你的父亲好可怕!”
“嗯,”他点了点头,“所以我逃出来了。”
“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坏的人。”我喃喃道。
“就是啊,”他笑了起来,“你说,他这么坏,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他?”
为了替母亲报仇而要杀自己的父亲吗?我开始感到混乱:“可是……如果你杀了他,你自己也会下地狱的。”
他蹙了蹙眉道:“这可真是不公平,神明惩罚罪人就是天经地义,人若是想要惩罚别人就要下地狱,如果神明、地狱真的存在,又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人们犯下罪恶?这样的神明要它有何用?”
我觉得自己正在被他的歪理所蛊惑,然而又不自觉地开始相信起来。
“不,一定有地狱的,”与其说我是在反驳他,倒不如说是想要说服自己,“而且我死后肯定会下地狱。”
“好吧,”他妥协,“那么,等我杀了我父亲,我也会下地狱的,说不定到时候我们会在那里见面呢。”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看着他依然漫不经心的脸。
“那样,”他再次躺在草地上,仰望长空,“你就不用怕会一个人下地狱了吧。”
“我才……不怕……”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我甚至因为相信能有人陪自己下地狱而感到一丝安心。
他笑了笑,发现身上还揣着那一支签,便拿在手里晃了晃,说道:“死后的事情有什么好想的?还是说说活着吧。你将来想做什么呢?”
我凝神想了一想,发觉自己原来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就随口答道:“不知道。”
“哦?”他惊喜地坐了起来,“不如,就照这签文所解,做我的……”
“你休想!”我忿忿地喊道。
“呵呵,”他又笑,“何必这么害臊?反正你早晚都要嫁人的,既然如此,何不嫁给一个能陪自己下地狱的人呢?”
“嫁人?”我递给他一个轻蔑的眼色,“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是……”
“是……是什么?”他紧紧靠近我的脸,睁大双眼追问着。
“是……”我犹豫着,心想这身装扮必定会引来他的嘲笑。
他看我不回答,便扬起一张笑脸,不以为意地说道:“你以为我跟那老和尚一样有眼无珠吗,我的美人公子?”
“你……你知道?”我一脸惊讶,“那为什么还要我做你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他反问,“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杀父还是杀母,是达官贵人还是三教九流,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还是下九流都不如的戏子,对于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你就是你,没有这些身份,去掉这层外壳,你也还是你,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呆在那里,出神地看着他,心想,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真的会有人可以无视对方的身份与外在的一切?
“我要娶的是你,不管你是男是女,还不都一样?”他正对着我的脸,满目的笑意。
“你戏弄我!”我回过神来,狠狠地瞪着他。
他仍旧是笑:“你放心,那签文里不是说你是皇后命吗?哥哥我这就去弄个皇帝来当,然后就封你做我的皇后。”
“痴人说梦,”我满脸的不屑,“再说,哪里会有男人做皇后的?”
“过去是没有,”他答道,“等你当上了,不就有了吗?”
“你做梦!”我气恼地吼道。
“怎么?还是不愿意?”他凑到我的面前,直盯着我的脸,“那不然……你来当皇帝,我来做皇后?”
“你……”我语塞,“你不知羞!”
“不知羞?”他笑,“我还会做更不知羞的事呢。”
他将双唇轻递在我的唇上,舌尖的碰触带来一阵淡淡的湿润。等到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被我推得远远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我惊恐地捂着嘴,直瞪向他。
“你……”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已经重新向我扑来,将我推倒在地。双肩被紧紧抓住按在地上,我一时不得动弹,只能拼命地大喊:“住手!”
他压住我的肩,支撑起双臂,低头看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理他,只顾冲他叫喊着:“快放开我!”
“唔,让我猜猜,”他眯起眼,细忖道,“是不是叫……凤儿?”
我停止了叫喊,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他。
“看来是猜对了?”他伸出手,从我的发髻上取下一枚发簪,轻晃在眼前,“紫玉凤簪,上面还刻着一个‘凤’字,像你这样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外头的人,还真是不多见呢,凤儿!”
“住口!”我阴沉着脸,郁郁地喝道,“不要这样叫我!”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目光里透露着关切:“怎么了?”
“走开!”我的语气强硬,然而泪水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从我身上走开!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这样?”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凭泪水从脸上滑落,心中的痛苦已经快要让我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