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我俯下身,轻拭去我的泪水,在我耳边沉沉地说道:“凤儿,跟我走吧。”
我望着他的目光,从那里只看到无尽的悲伤。
“忘掉你的母亲,忘掉你的身份,忘掉今天所犯下的罪恶,我也不再去想我的父亲、我的家人和我的仇恨,我们都不要去想了吧,什么地狱,什么罪孽,什么神明,统统都忘掉吧!和我离开,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开,永远不要去想起。这样,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真的可以吗?我疑惑,却好想去相信,想要相信他的话,想要相信一切可以重头来过。再一次触到他深吻着我的双唇,温暖的吐息让我不能自已。
“和我离开,”他的声音低吟在耳际,“好吗?”
不能去思考,不能去抗拒,我停住泪,对他点头。
他拉起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扶起,在那一双手里,我感受到灼人的温度。晚风吹散我垂落的发丝,也将纷乱的思绪吹打得漫无踪迹。他牵着我来到湖畔,在那里重新跨上马,向我伸出手来:“跟我走。”
我抬头注视着他,这一刻本不该再有犹豫,然而身后的嘈杂却让我回过头,望见了四处搜寻着我的队列。我开始忧虑,开始退缩。母后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去?父皇呢?等我走了,他又该怎么办?
原本想要递出的手停在那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挣扎与矛盾,该怎么办才好?是回到那个充满伤痛与羞辱的世界里,还是跟随他远远地离开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都还不认识他。
“是来找你的人吗?”他收回手,望着远处的人群,“看来,我得一个人上路了。”
我抬头仰望着他,暗淡的天色下已看不清他的面容:“对不起。”
“可能你是对的,”他怅然而笑,“毕竟,我不过是个陌生人。”
是啊,他只是个陌生人,他是谁?叫什么?从哪来?到哪去?这一切我都一无所知。可是,如果我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把你当作陌生人,你会相信吗?而此刻,对于我来说,你是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熟悉的存在。
“我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你?”在仅剩的时光里,我追问着。
“等你再迷路的时候,又或者……在地狱里。”那是他的回答,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刚刚停止的泪水却又夺眶而出。“带我走!”为什么没有对他说?为什么不和他一起离开?这一生,我总是作错决定,而这次却足以将我毁灭。
“殿下,殿下,”侍儿焦虑地看着我,将我带上马车,“您没事就好,娘娘她已经醒了,正急着要见您呢。”
“她……还活着?”我感到一阵释然,却更觉得惶恐。
“嗯,”他点头,“皇上说了,叫您不用担心,娘娘还活着,她会好起来的,请殿下不要再害怕了。”
我茫茫然不知所措,刚才的一切就这样离我远去,不留下一丝痕迹,恍然间就如同是一场梦。
侍儿为我换上干净的衣服,熟练地梳理着我的发丝。
“殿下,”他的手忽然停下,“您的簪子呢?”
我沉默,伸手去触摸时,它果然已不在那里。
不是梦,那果然不只是一场梦。
恐惧与不安依然紧紧地包围着我,空旷的楼阁、幽深的长廊,总是叫我不可抑制地感到恐慌。
我走过大殿,遇到了独自一人的父皇。
“凤儿,”他俯身在我耳边说道,“母后对你做了什么?”
我摇头,沉默不语。就那样让我忘记吧,就那样让我相信她是无心的,她只是疯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疯子才会那么做,她只不过是个疯子,而我又怎能去责怪一个疯子呢?
我的父皇平静地看着我,不再多问:“去看看她吧。”
我转身,向着那座阴森的宫殿走去。
即便知道她还活着,即便知道罪孽已不再如想象中那样深重,但是,当面对病榻中的她,面对被我用匕首深深刺进胸膛的母亲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
“凤儿。”她艰难地起身,呼唤着我,枯槁的面容令人怵目。
我犹豫着走到她的身边,却不敢抬眼看她。
“凤儿,”她抚摸着我的脸,“母后快要死了。”
我诧异地望着她,再一次感到惊慌失措。
“可是母后舍不得你,”她忽而抱住我,冰冷的躯体让我觉得仿佛是被鬼魂缠身,“他们一定会欺负你,一定会伤害你,他们会让你受到屈辱,会让你变得污秽不堪!”
他们?他们是谁?我不明白,我永远也无法明白她的那些疯言疯语。
“不,”她猛然抓住我的肩,目光凶狠地盯着我,“你不应该出生的,你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你活着就只能带来毁灭,毁灭别人,也毁灭你自己。看吧,凤儿,母后就是第一个,第一个被你毁掉的人!”
双肩被她抓得生疼,我无助地望着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受与悲哀。为什么我的母亲要这样仇恨我?为什么对我恶语相加?为什么要诅咒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存在的本身,这也可以算作是错误吗?
“这世上的爱都是歪曲的,”她失魂落魄地看着我,喃喃地说着,“所有人都会爱你,所有人又都会恨你,因为你会将他们的爱全部都歪曲,你注定得不到爱,注定得不到幸福,你只会把一切都毁掉,因为你是恶灵转世,你是受诅咒的,你是妖孽,是魔鬼!”
只有一句话我愿意去相信:我是受诅咒的。若是没有受到诅咒,我又怎么会身在此地,被自己的母亲指控为恶灵转世?
“凤儿,”她向我伸出双手,握在我的颈上,“和母后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不要再留在这世上受尽折磨,不要再让自己身染污秽,死后一切罪过就能偿清了,你也不必再受到世人的践踏!”
她的手开始用力,在我的颈上越收越紧。
“母后……母后!”我痛苦地喊着,双手在空中疯狂地乱抓。
“不要怕,凤儿,”她倾力地扑向我,“很快就会过去的,很快你就能解脱了,反正你活着也只能被玷污,就和我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吧!”
“不要……我不要……”被扣紧的咽喉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只知向前拼命地伸着双手,试图去阻止她,试图去挽回自己的生命。慌乱中,指尖碰触到一股灼人的热流。她的伤口在我的手中被撕开,汩汩鲜血顺着我的指缝滑下,然而她仍然不肯放手,惨白的脸因为痛楚而开始扭曲。
“死吧……死吧!”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手指深深地嵌进我的喉咙。
“我不要……死!不要……”求生的本能使我陷入疯狂,我不顾一切地撕扯着她的伤口,将指尖深嵌到早已血肉模糊的皮肉里。她发出一阵痛苦的叫喊,双眼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开始翻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不肯放手?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是要置我于死地?
被紧紧掐住咽喉的我已经快要窒息,上涌的血液让我开始意识抽离。不想死,我不想死,脑海中只剩这唯一的声音。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要活着!求求你放开我!求求你……
手掌穿过皮肉,直刺进身体里是什么样的感觉?说不清楚,只觉得手上的触感温热而粘稠,指尖刺穿肉层时仿佛还能听到皮肉撕裂的声音,隐约碰触到那似乎正在跳动着的难道是心脏吗?只知道它开始慢慢停下,冷却,而颈上的双手早已从那里滑落。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狰狞的面容,将手从伤口内抽出。她瞪着可怖的双眼,倒在我身上,从那巨大的洞穴里涌出鲜血,浸染我的全身。
这一回,她真的死了。
“娘……娘娘!”入内的侍女惊恐地大叫着,将手中的器物打翻一地。
一时间门外骚动四起,成群的侍卫、奴仆纷纷闻声而至,然而无论是谁,进到内殿时,都只能圆睁着双眼,哑然无声。
“太……太医!快宣太医!”内侍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去,正撞上入内的父皇。
“不必了,”他走到我的身边,将母后从我身上移开,“她已经死了。”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我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凤儿。”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声音才传入我的耳中。
我低下头,望着手里的鲜血,躺在面前的是被我亲手开膛的母亲,忽然觉得,这一切竟是那么的荒诞可笑!
“凤儿!”他摇晃着我的身体,像是要将我的意识强行唤回。
我开始大笑,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笑到喘不过气,笑到浑身抽搐。
“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还在问着那个问题。
我笑得没了力气,眼中却依然含着讥笑。
“父王,”我嘲弄地看着他,“你好可怜。”
他不作声,只沉默地看着我跑出宫殿,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还有那一身永远也洗不去的血污。
第十三章 铃兰(1)
从记忆中醒来时,还有些失神,这一次会面的地点是在城外山间的茶楼。不知不觉中,寒冬已经过去,山林重又恢复生机,着上一片葱翠。我惬意地靠在窗边,侧耳聆听山中脆啼,茶香四溢,缕缕飘至鼻尖,不禁让人心神开阔,沉醉其间。
“上回托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我随意地支着脑袋,向对坐之人问道。
“是,”他恭敬地回答,“已经完全清楚了。”
“哦?”我好奇地看了看他,说道,“张大人果然是神通广大。陈锐是前任吏部侍郎陈蔺的养子,关于他的身世,至今都无人知晓,曾经有不少人试图调查,却都碍于侍郎大人的刻意隐瞒与严密保护而毫无斩获。”
“对于某些人是毫无斩获,对于另一些人则是为免惹火上身而作的保密。”他答道。
“是吗?”我问,愈发地好奇,“究竟是怎样重大的身份让人连提都不敢提呢?”
“要真说起来,”他神情郑重地答道,“恐怕陈锐才是紫辕国真正的太子。”
我警觉地抬头,直视向他,强压住心中的惊奇:“大人,在这里谈论此事,果然合适吗?”
他坦然地一笑:“殿下放心,在下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不会有任何差池。”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锐的生母乃是一度深受先皇宠爱的妃子戚氏玉妃,当时的皇后邢氏因为受到冷落而对其妒恨已久。后来二人先后怀上龙种,那时先皇尚无子嗣,而玉妃产期在前又深受宠爱,如若诞下龙子,必然是太子的唯一人选。皇后唯恐一再失势,便收买助产之人,将玉妃当日产下的龙子偷换成女婴,而此人因先前受过玉妃的恩惠,并未将龙子灭口,在临走时刻意偷了玉妃的传家之宝半月紫玉挂于小儿颈上以作来日相认之信物,后为免遭灭口而连夜逃出皇宫,将男婴弃于一官宦府邸之外,也就是当时的吏部侍郎陈蔺的宅邸。紫玉乃是珍品,非王公贵戚之人是不可能拥有的,而又闻当日宫中有后妃生产,陈蔺差不多也猜出了几分原委,便将其收在身边,开始盘算起自己的主意来。”他说完,稍作停顿,抬眼看我的反应。
“说下去。”我道,蹙眉而思。
“不久,皇后也产下一名男婴,也就是后来的太子殷紫儒。正所谓母以子贵,先帝喜得龙子,对皇后便自然多了几分宠幸,可惜好景不长,数月后先皇的另一名宠妃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母亲晋氏妍妃也顺利产下龙子。二皇子深得先皇宠爱,而玉妃后来也生下了三皇子,重获恩宠,皇后害怕太子地位不保,便设计陷害晋氏一族,戚氏与晋氏乃为表亲,因此也受到牵连。谋反之罪非同小可,先帝虽知此事与两位后妃无关,但为杀一儆百,仍然下令将二人赐死。那时二皇子刚满十一岁,而三皇子还不足九岁,先帝因其年幼,便将二人交由皇后抚养。三年前的夺嫡之争中,太子与其母系邢氏成为众矢之的,那时陈锐已身居大将军一职,对付陷害生母的仇人,自然也是不遗余力。最终太子被废,其余众皇子也先后命殒,邢氏目睹亲儿受创致残,知道大势已去,终郁愤而死。陈锐因此事有功,一直深受皇上信任,近日更是将其撤回京师,统率三军。”
我低头沉思片刻,问道:“这么说,陈锐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恐怕是如此,”他回答,“陈蔺之所以将他留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助他夺回王位,坐享天下。”
原来如此,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先帝当年也是凭着弑父杀兄的本事才当上这皇帝,后来又将戚氏一家以谋反之罪抄斩,所以他才会说自己的父亲杀害了他的母亲和家人,而怀中的半月形紫玉因是生母的遗物才一直带在身上,那时的他看起来也正好是十一二岁,如此说来,那个少年,果真就是陈锐吗?
“邢氏死后,接替后位的是六皇子之母秦氏,”张士彦继续说道,“六皇子是先皇最小的子嗣,因此颇受溺爱,而秦氏又是好权之人,一直对其子寄予厚望,只可惜六皇子在一次与太子同行的射猎中坠马而死,秦氏怀疑是太子有意谋害,因此在夺嫡之争中也为皇上出过不少力。只是此人权欲心太重,一直试图干政并不断扩大家族势力,皇上虽多有忍让,却不见其有任何收敛,最近又因为宁妃之死而闹得不可开交,恐怕早晚都会成为皇上铲除的对象。”
我闭上眼,在脑中整理着思绪,忽而问道:“陈锐曾经去过北雁吗?”
对于这样突然的问题他似乎感到有些莫名,但还是异常认真地答道:“陈锐自小便在军中历练,似乎在少时曾随军到过北雁。”
我点了点头,而后不禁笑道:“张大人居然能将事实了解得这样细致透彻,实在是叫子凤佩服。”
“殿下谬赞了,”他平静地回答,“这世上没有不能查的事,所谓查不清只是无能之辈的托词而已,因为凡事都有线索,只要眼线够广、触手够长,能因循任何一丝线索打通层层关联,顺藤摸瓜,自然什么事都能够查清。”
我闻言,不禁感叹:“听大人这一席话,子凤真是受益匪浅呢。”
张士彦,你果然不简单,怪不得严大人会将此重任交予你手中,你的触手究竟有多长、眼线到底有多广,子凤我可是拭目以待呢。
“听说这阵子朝廷里很不太平?”我饮了一口清茶,随口问道。
“是,”他答,“事实上紫辕的朝廷一直都是暗流涌动,党争不断。以丞相为首的各路党众无疑是其中势力最为强大的,而太后的族僚虽不似这般强盛却也是根基深厚,另还有其他不少重臣暗中结成之党,其中也不乏太子的众多旧部,只是自太子失势后,这些人行事一直颇为低调,而近日却频频出现在相府,似有与之合流之势。外界因此纷纷传闻说是太子企图与丞相合谋篡位。当然,这也不过是些传言而已,至于皇上怎么看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揉了揉听得有些昏昏然的额头,笑着说道:“看来要当这皇帝着实是辛苦呢。”
他也随而一笑,继续道:“另外,陈锐作为朝中第一武将,其势力也不容小视,并且近来也有大肆扩张之势,至于他的身世,恐怕在其内部也不再是什么秘密。恕臣直言,陈锐其人,若利用得当,可算是一枚难得的好棋。”
我抬眼定定地看着他,一阵沉默。棋子吗?究竟该不该利用他?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我还可以把他当作实现目的的手段吗?
“此事还有待观察,”我平静地说道,“毕竟,我们不是为他人谋权位,若到时他的势力不可控制,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说,皇上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连我们都知道陈锐的身世,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还是静观其变吧,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他点头称是,将视线移向窗外,望着空中飞扬的纸鸢,沉默不语。
不难猜到他心中所想是何,只是一向觉得他不过是个权欲熏心的俗人,没想到还能看到他露出这样怅惘的神情,或许每个人都是如此吧,不管外表如何的随性自在、任意妄为,身后却总是被一条无形的线牢牢牵住,永远也无法逃离。
这日的相府,因为早春时节明媚的阳光而变得暖意融融。
公主怀抱着纸鸢,从闺房内小跑而出,直奔中庭。
“公主。”听到身后那个低沉而不乏威严的声音,她不情不愿地回过头,将纸鸢藏于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