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人。”
“好心人?”我抬头看着他,“谁?”
“僧人。”
说了半天,是要去寺院?
我感到脑中一阵混乱,眼下这情景总觉相似。
一抬头,“灵隐”两个大字赫然在目。
我们被客客气气地收留下来,关进了一间禅房,顺利得让我差一点相信这世上果然有好心人。
“子凤,你信佛吗?”他扯着我被雨淋透的发丝,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信,”我回答,“子凤什么也不信。”
“唔,”他摇摇头,“这样不好,人还是要信点什么。不如,从今天起就信佛吧?”
我越来越猜不透他,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笑道,“你看这些出家人那么好心收留我们,就为这,我们也该信善向佛,是不是?”
“是是是,”我移开他的手,走到一边,“佛门乃清净地,皇上既然一心向佛,就要懂得清规戒律,切不可举止轻浮,动手动脚。”
他不情愿地把手收到身后,点头道:“好,不动就不动。那你答应我,和我一起信佛,好不好?”
实在是莫名其妙,我忍不住问:“到底是为什么?”
“子凤,只有信佛之人才会相信因果报应,生死轮回。”
“那又怎样?”
“也只有相信这些的人,才会信守承诺。”
我看着他,不以为然:“就算不信佛,我也会信守承诺。”
“不一样,”他说,“没有信仰的人,是很容易违背自己的誓言的。”
“那也不一定就要信佛吧?”
“好,那你说,你信什么?”
“我信……”真是不好说,我好像什么东西都不相信,“我信……缘分。”
“朕也信,”他笑,“不过子凤,缘分二字也是出自佛家,所以注定你要信佛。”
我争不过他,唯有妥协:“好好好,我信,我信还不成吗?”
“那就当着佛祖的面发誓。”
“发誓?”我不解,“发什么誓?”
“你忘了,你对朕承诺过什么?”
承诺?可能有吧,但肯定是谎言,我一生说谎无数,天晓得是哪一句。
“想不起来?”他说,“那就让朕提醒你一下,那日你我也是像这样,全身上下都被水浸了个湿透……”
该死!我一下捂住他的嘴,整张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浴池,浴池,真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不知道,”索性开始耍赖,“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子凤,你怎么能不认账?”
“不认账?对人家做了那种事情,居然还说我不认账。”我的样子都快要发疯了。
“你明明说只爱朕一个人的,你说只喜欢我碰你,其他人都不可以。”
“那时皇上好凶,我若不顺着你的意思讲,恐怕连小命都难保。”
“你……”他被噎了回去,一脸的失望,“原来你是敷衍我。”
看到他倍受挫折的样子,我才稍稍觉得挽回了一点面子,没办法,他是皇上,只能宠着,惯着,不可以违抗。
“不是。”我喃喃道。
“不是什么?”
“不是敷衍你,”我看他一脸灿然,又忙说道,“让我发誓可以,但,只有我一个人发誓的话,不公平。”
“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发誓呢?”他把我牵到佛堂前,双双跪倒在圆座上,“来,我们一起发誓,你跟着我念。”
“嗯。”我点头,学着他将手掌举在耳侧。
“我殷紫离,”
“我燕子凤,”
“今生今世只爱燕子凤一人。”
“今生今世只爱……唔,皇上,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可以。”
“嗯,我燕子凤今生今世只爱殷紫离一人。”
“如有违者,”
“如有违者,”
“嗯……”
“如有违者……什么?”我蹭了蹭他的胳膊,好奇地问。
“如有违者……”
“是天诛地灭,还是不得好死?”
他一边笑一边摇着头:“的确是不得好死,不过是要让所爱之人不得好死。”
真是狡猾,看出我不怕死,就逼我赌上爱人的性命,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有爱人。
“好,”我爽快地答应,“如有违者,便令所爱之人不得好死。”
赌咒发誓完毕,我看看他满足的神情,唤了一声:“皇上。”
“嗯?”
“你……好幼稚。”
“幼稚?”他显然很不高兴,“才不幼稚,子凤,这可是很灵验的,青天在上,人之所为佛祖都看在眼里,你可千万不要不相信,千万不可以违背……”
“知道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果然是一国之君吗?我很怀疑,“婆婆妈妈的,像个妇道人家。”
“妇道人家?子凤,你好记仇,上回朕说你是毒妇,你到现在还记着要来报复。”他不甘心地说道,“这一路上,聒噪、幼稚、婆妈,全让你给说到了,看朕回去怎么教训你。”
回去?我的脸不由沉了下来。是太放纵自己了吗?竟然一刻都没有想到,不管能走多远,不管沉溺多久,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
“不想回去吗?”他从背后抱住我的肩,“朕也不想。”
我抓着他的手,沉默不语。
“子凤,”他在我耳边低语,说得那样认真,“我们逃吧。”
逃?能逃去哪里?纵你想逃,天下人也不容你逃。
“我们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我笑着,只能装傻。
“我是说……永远,”他的颊贴在我的侧脸,冰冷而脆弱,“朕不做这个皇帝了,江山、社稷,谁想要,谁就拿去,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像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一刻我多么希望他所说的一切都能够成真,但我不能像他一样任性:“就算回到了宫里,我们也还是可以在一起。”
“你不喜欢待在宫里,”他说,“所以才总是往外跑,我知道的,子凤,我比你更讨厌那个地方。”
“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皇上,请你……不要再任性。”眼泪抑制不住地掉落下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明明没有理由哭的。
“任性吗?看来又多了一条,”他拭去我的泪痕,“别哭,子凤,不如这样吧,等到明天,明天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我们的话,我们就逃,好吗?”
我的意志变得脆弱,以至于不懂得如何拒绝。我抱着他,对他点头,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听他说话。
啜泣到没有了力气,我便在他怀中睡去,直到第二天清晨,听到他在耳边的呼唤,才又睡意朦胧地醒来。
“雪,”他说,“子凤,下雪了。”
不,这不可能,才十月,怎么可能会下雪?
“看!”我被他一直拽到了门外,映入眼内的却果真是一派银装素裹的景象。
他没有停下脚步,仍然牵着我的手一路向前奔跑。
曙色渐浓,映照在白雪之上的阳光温暖而耀眼,将纵贯桥身的积雪从中融断。
“看到了吗,子凤?”他指着远处的断桥,显得那样高兴。
“好美。”我说,这样美的风景恐怕今生都不能再见到第二回。
只是再美的景致也无法每日得见,追寻而来的侍卫恭敬地列队在前,他朝我无奈地笑笑,告诉我捉迷藏的游戏就此结束。
我们被找到了,所以就不能再逃跑。
第二天他走了,前往更为遥远的南越,那里有陈锐为他设下的陷阱。
“子凤,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这是他临行前对我的嘱咐。
我并不担心,他那样聪明,一定能平安脱险,毫无疑问。
可是,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他依然杳无音讯。
“是皇上,是皇上回来了吗?”每次听到门外疾驰而过的车马声,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门去。
侍者摇头,每次都给我同样的答案。
他在哪里?是被困在南越,还是已经返回长安?他好吗?是否平安无事?又或是……已经遭遇不测?
不行,半个月,这已经是我的极限,我不可以再等下去。
“回长安,”我匆匆甩下一句,疾步朝行宫外走去,“马上!”
“可是,可是皇上吩咐……”
“皇上说的是命令,我说什么都没用,是吗?”我狠狠瞪了侍者一眼,“皇上要怎么罚你我不知道,但若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我就让你人头落地!”
在疾风中,马车全速驰骋,无论是车夫还是马匹,我一刻也不允许停留,粗重的马鞭击打在马背,嘶鸣阵阵,途中累垮了几匹良驹,我才无暇顾及,我只要能尽快赶到,我只要能得到他的消息,我只要能马上见到他。
皇上,你可知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只为见你?若能听到,只求你一句回答,告诉我,此刻你是否安好?
第二十章 动乱(1)
深夜,长安城,多么熟悉的画面,和初来时一样诡异的静谧。
平静的外表下透露出的却是不祥。
马车被拦截在宫外,我开始大发脾气,明知毫无用处。
“让他过去。”车外的人说。
此人是谁?侍卫?以前从未见过,难道是陈锐的部下?
在我盯着他看的同时,他也上下打量着我,随后又对身旁的守卫补充了一句:“这个人可以过去。”
车轮重新开始转动,我坐在前行的马车上,从未感到这样的惴惴不安。片刻之后,出现在眼前的人将会是谁?而我所希望见到的人又是谁?担忧这些,也不过是徒劳,不管出现的是谁,无疑都将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挫败。
宫中的驻军全部被撤换,放眼望去尽是陌生的面孔。
车停下了,我的心仿佛也就此停拍。
“子凤。”有人在唤我。
那大殿之上站着的是何人?我已无法看清,只怪这金碧辉煌的华宫晃得人睁不开眼。但,那个声音,我不认得,不是我所熟悉的声音,不是他。
我看着他步步向我逼近,冷峻的脸上浮现着从未有过的高傲与霸气。这一切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失神以外,我找不出其他的表情。
“这样的结果令你失望吗?”他托起我的脸,直视我的眼睛,“我说过,我会得到你。”
“陈锐……”我感到一阵无力,可是,不可能这样简单,他不可能就这样败退,“他在哪里?”
“子凤,你为何总是这样急不可耐地向我打听他的消息?”他的手在我脸上越攥越紧,像是恨不得要将我整个捏碎。
“回答我,他在哪里?”
“谁知道呢?”他放下手,说得满不在乎,“可能还被困在南越,也可能……已经死了。”
“不,不会这么简单,陈锐,一切太过顺利。”
“你就那么不想看他死吗?”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别再说这样扫兴的话,明天就是我的登基大典,我可不想看到你哭丧着一张脸。”
回过头,锦衣华服的神官大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燕太子,”他步履款款地向我走近,“没想到我们又能在此共事。”
我心不在焉,懒于应对他,难道朝中其他官员也都如他一样倒戈相向?
“大典之事,就有劳神官大人了。”陈锐的言辞客气,语调却威严得慑人。
“陈锐,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该冷静的人是你,”他说,“一切已成定局,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你都得接受。从这一刻起,你只属于我一个人。请你好好记住这一点。”
我不再说话,这时候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心绪从没这样混乱过,混乱到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要怎样去想,怎样去期许。我几乎从来都不曾想象过他会失败,即便此刻也是如此,然而我又不愿相信这是他设下的圈套,因为这将意味着陈锐的溃败。
我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又在彷徨着什么?从什么时候起,我已将来此的目的遗忘?这两个人在我心中各自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又都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陈锐,我爱他吗?既然他是那个少年,既然他真心对我,那么作为回应,我也应该爱他。曾经我是那么思念他,曾经我请求他带我离开,现在他做到了,他要将我从另一个人的身边带离,他要登临帝王的宝座,就如当年的签文所解。可是,这或许并不是我想要的,因为最后我还是逃不出这深宫大院,我依然是君王身侧的依附,永远都不过是个附属品,是个宠物。而我一直想要逃离的不过就是受制于人的命运,他将我从一个牢笼内解救出,却又推我回原点,我的主人改变了面目,成了我一直思念的人,仅此而已。不,那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我想要江山,想要权力,想要君临天下,我会将这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而绝不会允许他来为我主宰。
所以,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满足自己的权欲,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我不过恰好成了他们争夺的猎物之一,别无其他。这样想或许太过自私,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敢想,我不敢想他的所作所为全是因我,不敢想过去的少年曾对我许下种种,更不敢想他已身陷绝境、无可回头。
我无法镇定,他打乱我全盘计划,令一切超出预算。
“子凤,你在不安些什么?”他问。
“我在不安些什么?你说我在不安些什么?”
他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对我说:“你总是太过多虑。”
“多虑?”我笑,“当初我若是能多虑一些,也不至于落得这样方寸大乱。”
“哦?因为谁?我吗?还是他?”
“陈锐,”我看着他,感到那样痛心,“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便是断绝了所有后路,无法再回头?”
“我当然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头?”他坐在我的身旁,这一刻神色变得温柔,“为什么从一出生我便要失去一切?皇权,帝位,这一切本该属于我,凭什么牺牲的人偏偏是我?子凤,你知道吗?我的母亲直到死去都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她把她的关爱全部给了自己的次子,甚至是那个毫无血缘的女儿,然而他们能为她做什么?他们能像我一样为她复仇,斩杀仇人吗?设计陷害太子的人是殷紫离,废他双腿的人是我;栽赃嫁祸众皇子的人是殷紫离,取他们性命的人是我。我痛恨太子,因为他夺去我的地位;痛恨皇后,因为她让我们骨肉分离,害我生母致死,我让她亲眼见证亲儿的挫败,郁愤而死;我痛恨三皇子,因为他夺走本应属于我的母爱;痛恨四皇子,因为他最得先皇恩宠;而我最最痛恨的,就是我的父亲,那个贪婪的君主,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于是我们设计在狩猎中杀死了他,没有任何人敢妄加猜疑。”
我听着他例数种种罪状,无言以对。
“没有想到吧,子凤?”他说,“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亲密无间的协作,因为那时我们有共同的仇敌,可是后来一切都不同了,他成为了新任的国君,而所有与我争夺皇位的人都将是我的敌人,所以,就如你现在所见,我要从他手里夺还这一切,包括你!”
“是吗?原来是这样,”我倒抽一口冷气,“因为我是他的所有物,因为我是属于他的东西,所以你才一定要夺过来,是不是?”
“不,子凤,我承认,我确实那样想过,可是……”
“不必再说,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只可惜似乎已经太迟,“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就请放了我。子凤自认不是多么贵重的物件,不值得二位拼死争夺。这样污秽的身体留在宫中,怕是要弄脏了大人的地方,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还我一片自由。”
“子凤,”他上前拥住我,“你怎么会是物件,怎么会是污秽呢?曾经我的确以为,我那么想要得到你,仅仅是出于好胜心,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真的会爱上你。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应该知道,只有你一个人能够了解我的痛苦,那种失去一切的痛苦只有你能够体会,只有你才能与我有同样的感受。所以我才会爱上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爱上你。”
陈锐,为什么你要爱上我?你不应该爱上我。
“这样不好吗,子凤?”他说,“我们将得到一切,我们将不再受制于人,我们将执掌天下,共享江山,没有人敢来约束,没有人胆敢进犯。我们不会再绝望,不会再失去所有,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是啊,这应该就是我想要的吧。如果不是,那我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