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只转过身,如他所说,回到了寝宫中。
长夜似乎没有尽头,但这一次我希望白昼永远不再到来,因为等在明天的将会是更加严酷的现实。
第二十一章 碎梦(1)
三天,整整三天没有合眼,才等到他醒来的消息。
我应该感到高兴,也确实感到过一丝欣慰,然而不能,因为这一天也是陈锐行刑的日子。
紫凝殿内,隔着长长的距离,我看到他虚弱的身影倚在案旁。
“殿下请留步。”
我被拦阻在他的面前,仅几步之隔。
“皇上,”拦住我的人说,“陈锐起兵之时,燕太子本应身在江南,却无端端出现在此地,还企图与陈锐一同逃亡,实在可疑。”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冰冷的声音却不似他的目光一般温暖:“是啊,子凤,朕也想听听你的解释呢。”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到,世界上最可怖的表情并不狰狞,相反地却是十分的温柔。
“我想,殿下一定是因为长久得不到皇上归来的消息,不免心生焦虑,遂匆忙赶回宫中,想要确认皇上的安危,谁料竟被陈锐劫持作人质,以为最后的退路。”
听完张大人完美的解释后,他继续用不变的眼神注视着我:“是这样吗,子凤?”
“是。”我回答,同样面无表情。
“这只不过是大人的一面之词。”那人说得不屑。
“陈锐怎么说?”皇上从容地从旁端起茶盏,问得漫不经心。
“回皇上,”大理寺卿上前答道,“与大人所言并无二致。”
“呵呵,”挡在面前的人笑得讽刺,“二位果然是情深意重,就算死到临头,陈锐也还要为殿下全力开脱,实在叫人感佩呢。”
他放下茶盏,冲我无奈地笑笑:“看来,好像是难以服众。”
气氛陷入沉默,我看着他从座上站起,踱至我身旁。
“朕倒是有一个方法,不知爱卿是否愿意一试呢?”
他的吐息掠过耳际,带来一阵彻骨的寒冷。
我迎上他柔软却又不容违抗的目光,唯有点头。
刑场,这就是他将我带至的地方。
被缚的罪人们在不远处等待着最后的审判,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陈锐。
身旁是依次排开的弓箭手,不久后,他们手中的利箭便会穿透罪犯的心脏,一击毙命。
是想让我目睹行刑的全程吗?
我觉得好笑,他到底想要证明些什么?酷刑,虐杀,又不是未曾见过,即便是用在陈锐身上,我也不见得会眨一下眼,对于我来说,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而至于死的方式,那就更是显得毫无意义。何况他能死得这样干脆,我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他停下脚步,正对着远处的将军,隔着这一段漫长的距离,我依然可以看清楚他的脸,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我没有转移视线,我要一直看着他,直到临死前的一刻,这样我才不会忘记他。
“子凤,你与陈锐毫无瓜葛,是吗?”他问。
“是。”我回答。
“你保证只忠于我一人,是吗?”
“是。”
“那么,对于伤害到我的人,你一定非常痛恨,是吗?”
“是。”
“恨到什么程度?”他转过脸,直视着我,“是不是恨不得想要杀了他?”
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这个人的眼神变得如此可怕,可怕到都要让我认不出来。
“是。”机械地回答着,我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点头,从身旁的侍卫手中接过弓箭,递到我的面前:“那就证明给我看。”
原来如此,是想要让我亲手杀了他吗?这就是他所谓的不得好死?
“这有何难?”我接过弓箭,架在手中,举起的一刻却又开始犹豫,“皇上,如果我不杀他,你要如何处置他?”
他淡然地笑了笑:“朕要让一个人死,手段不计其数。紫辕有多少酷刑,朕就有多少种方式。怎么,你不想要他死得这样简单?还想试试什么别的方法吗?”
“不必了。”我架起弓箭,对准远处的人。
这一刻,我看得很清楚,他在对我笑,告诉我他已经明白。比起受尽他人□,你一定更愿意死在我的手里,是吗?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你一定会明白,是不是?你会的,因为你是陈锐,因为是你,所以才会明白。
但有一件事我还是骗了你,事实上,我最擅长的就是远射。
冷箭离弦而去,正中心脏,我很清楚,他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如果说我还曾有梦的话,那么这一刻也已经破碎。
对这个男人的仇恨,对这世界的绝望,这就是你的死为我留下的一切。感谢你曾经带给我希望,尽管结局始终都无法改变。
“难怪你会毫不留情呢,那一箭原本是要射向你的,”他笑着对我说,“对于想要谋害自己的人,你总是不会手软。”
我说:“对于想要谋害皇上的人,我也不会手软。”
这次并不是骗你,因为你是我要杀的人,就算是陈锐,我也不会把你让给他。
“皇上,如果两个相爱的人之中有一个死了,是不是活着的那一个更为可怜呢?”我问,“死去的人其实一点也不痛苦,因为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了,而活着的却还要继续忍受折磨,你说,是不是这样?”
他信手抚弄着我的发丝,答道:“是这样。”
“那么,如果我死了,皇上是不是会很难过?”
“当然。”
“可是子凤不想让皇上这样难过,”我扔掉手里的长弓,抬头看他,“所以,我要让皇上比我先死。”
“是吗?”他笑道,“那你有没有想到什么方法能够让朕比你先死呢?”
我摇摇头:“子凤也在为此困扰。皇上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不如,找人杀了朕?”
“好,”我说,“不知皇上想要死在何人手中呢?心爱的人?还是仇恨的人?”
“只有这两个选择吗?”他问,“如果是既爱又恨的人呢?其实朕更想死在这样的人手里。”
“皇上请放心,子凤一定会为你找到这样的人,所以在那人杀了你之前,皇上可千万不要把性命丢在别人手里。”
“是,朕明白,”他沉沉地笑道,“朕一定会等着的。”
远离了刑场,充斥于周身的血腥终于散去。
是我杀了他,是我亲手杀了他,这个事实一直到独处一室的时候才彻底将我击溃。
对自己的敬畏如同对那个人的憎恨一样的强烈,因为我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若无其事地纵情声色,若无其事地追欢卖笑。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的心到底是什么做成的?果真是一点温度也没有吗?
我呆立在房中,双手紧紧按在胸前,试着想要听到自己的心跳,却什么也听不到,那里已经空了,只留下一片巨大而无法填补的空洞。
身体莫名地开始颤抖,我感到好冷,只是已经没有人可以为我驱走这一份寒冷。
“殿下,殿下,”小四慌张地上前扶住我,“您怎么了?”
他的长袖在额上摩挲,是在为我擦汗吗?为什么明明觉得很冷,身体却一直不停地发汗?
“小的这就去请太医……”
“不!”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要让别人知道,不可以让人看到我这个样子,绝对不可以……尤其是他……”
“殿下……”
“不可以让他看出来,不可以让他知道……”我无力地重复着。
他小心地扶我躺至榻上,神色忧虑:“殿下,真的不要请太医吗?”
“我没事,我只是……太累了。”
他不再说话,只在一旁安静地守着。
“我不可以……不可以让他看出……看出我的……”
不可以让他看出我的脆弱,不可以让他看出我的绝望,不能让他知道我已经为此而崩溃。
意识变得模糊不清,我以为我会梦见他,梦见那个少年,可是,他已经永远地消失了,消失在这世上,也消失在我的梦里,即使是在梦境中我也无法再见到他。
这种时候,人的想法也会变得可笑,我开始想,如果当初能够对他更好一些,能够对他更加的诚实,能够让他感受到我的心意,能够让他不再感到不安,能够把爱更为专注地只给他一人,或许结局就不会是这样。
因为我的冷漠,因为我的拒绝,才让他更加不甘于等待,如果不是我,他不会那样简单就溃败。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接近他,不应该让他发现我,事实上,我根本就不应该认识他。然而,我不想要错过那样的相遇,不想要错过他,如果那时能跟他走该有多好,如果那时一起离开,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迷糊地从昏睡中醒来,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最不想见到的人。
“请过太医了吗?”他问,手掌覆盖在我的额上。
“不过是风寒。”我说,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你又不是大夫。”
“久病成良医,皇上难道没听过吗?”
“子凤,”他收回手,深意地看着我,“真的这样难过吗?”
“难过?有什么可难过的?”我笑,“不过就是体弱多病了一些,总不见得要整日地怨天尤人吧。”
他低头而笑:“你就是这张嘴不饶人,何必这样勉强自己呢?想哭的话,哭出来不就好了?”
为什么又是这样?他就那么想要看我哭吗?我甚至怀疑他对我所有的兴趣会不会就是让我流泪?
上一回他那么说的时候,我真的哭了,但这次不会,因为我已经没有眼泪。
“皇上,我不会再哭了,”我说,“你记得上次我哭是在什么时候吗?就是在你中箭的时候,我哭得昏死过去,呵呵,”我笑了起来,“这样伤身的事,我以后都不会再做了。皇上只要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哭,我的最后一滴眼泪是为你流下,从今以后,我不会为任何人流泪,再也不会……”
我闭上眼,转过脸去,试着想要入睡。
然而他的声音却没有停止:“子凤,你恨我吗?”
我不做声,依然紧闭着双眼。
“如果你不能爱我的话,那就恨我吧。”
他走了,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来。
我得以有了喘息的机会。
拒客的理由一成不变,却还是挡不住神官大人前来的脚步。
“神……神官大人,殿下他……”小四见拦他不住,唯有边走边大声喊着,好让我有所准备。
其实也无所谓,这本就在意料之中,只是这个越紫陌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
“神官大人。”我起身,面对冒然而来的闯入者。
“听说殿下身体欠安,微臣甚为担忧呢,”他迎面向我走来,“不过,看气色倒似乎还不错。”
我示意下人退出了内室,转身对他道:“哪里哪里,神官大人才是容光焕发,风采尤胜当初呢。”
“殿下客气了,”他笑道,“这还不是托了陈大将军的福?”
我敷衍地笑着,看来过去实在是小瞧了他,最初还以为这位心高气傲的神官会因为失势而大乱方寸,没想到他竟能将计就计地留在陈锐身边当起了皇上的眼线,一举扭转颓势,成了功臣一名。
“这是怎么说的?”我道,“大人不惜舍命犯险、深入虎穴,忠君之心如此,可昭日月,却偏偏还有人对大人的出生诸多微辞,实在是让人心中有些不平。”
他眉峰一舒,笑得豁达:“这不过是小人之词,难免总有人居心叵测,喜欢栽赃毁谤的。如今一切水落石出,我也就不再追究。”
果然是做得干净彻底,恐怕这世上所有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人都已经化作他手下的亡魂。
“大人真是宅心仁厚,”我不忘恭维,“子凤自愧不如。”
“殿下过谦了,”他说,“想当日殿下遭遇劫持之时,不也是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吗?”
“是不是劫持,大人心里应该最清楚,”我坦言,“有什么话,就不妨直说。”
“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他踱近几步,上前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与陈锐之间的关系,不过请放心,紫陌是不会在皇上面前谈及此事的。”
“啊,那子凤真是要多谢大人的不杀之恩了。”
“燕子凤,”他正色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不说的原因。”
“清楚,我当然清楚,可能比大人想象的还要更清楚。”我毫不掩饰笑意地答道,“大人这次是深入敌营、窃取军情的大功臣,只不过,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你所提供的那些情报根本是毫无实际意义的初步战略而已,其中细节、具体部署,大人却是只字未提,即便提及也不过是一笔带过,含糊其辞。至于屯聚在北宫的驻军,大人你也是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事前从未提及。更有甚者,你还将皇上的行踪透露给陈锐,以至他在前往众诸侯国的途中多次遭遇追兵,险些危及性命。这些子凤都没有说错吧,大人?”
他沉下脸色,倒还不失镇定:“看来殿下果然是一清二楚,这样一来,我们各自都握有对方的秘密,相信殿下也不会轻易透露,是吗?”
“那可不一定,”我舒了舒眉,在一旁的桌前坐下,“没准哪一天我心血来潮,又或是酒后失言,一个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呢。”
“殿下若真这样做,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
“那又如何?”我满不在乎,“子凤并不像大人这样诸多顾虑,你要是高兴,现在就可以去揭发我,当然皇上相不相信又是另一回事,即便他信了,大不了也就一死。大人,其实你很害怕皇上吧?尽管你认定他会赢,却在心里期待着另一种结果,因为你怕他,你无法驾驭他,你了解他的多疑,担心他会记恨你,即便再一次得到恩宠,你也仍然不能安心。所以你表面上出卖了陈锐,暗地里却处处为他掩护,甚至心存侥幸地希望能够易主。不过,大人,投机这种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了解你们的一举一动,你在底下做过哪些手脚,我不但清清楚楚,还有证据在手,只要我想,马上就可以与你同归于尽。不,也有可能只牺牲大人你一个而已。”
“我想殿下没有必要这样做,”他说,难掩心中的不悦,“毕竟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我是个任性的人,并非时刻都能保持理智,或许哪天我讨厌大人了,觉得大人十分的碍眼,又或是想要找人泄愤、陪葬的,说不定就一时冲动全说了出来,”我笑脸盈盈地望着他,“大人,我只是想要你记住,能找到机会的话,就趁早杀了我,不然,你的秘密可是守不住的。”
“燕子凤,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终于开始暴躁起来,“你真的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
“嗯,”我懒散地点点头,“不过就是有些厌倦了,活了这么多年,大人不觉得累吗?我可是活够了。”
说实话,我还真希望他能够来杀我,一旦事败,他便难逃罪责,我也好借机除掉这个心腹之患,说不定还能挽回皇上的心意;而如果事成,那我也算是一了百了,死得其所。
谈判破裂,他已无话可说,来时的气势汹汹还在,不过更多了几分滞重。
“看来殿下今日心情不佳,微臣就不便叨扰了,先行告辞。”
我对他点头,不作挽留。
这位大人还真是改不了来去匆匆的作风,从来都不把人放在眼里。像他这样工于心计、精通伪装的人,一旦得势却又丝毫不掩飞扬跋扈之态,就这一点来看,他倒也算是诚实。
自从那日从刑场回来之后,心头便好像压着千斤巨石一般,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无休无止的干咳像是要耗尽我所有的力气。
我变得焦躁不安。病态,总是让我厌烦。
“殿下,你病了吗?”少女注视着我,手边是关着画眉的鸟笼。
“嗯,”我点头,望着笼中之鸟黯然出神,“清尘,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它?”
“放了……它?”孩子的眼神透着好奇与不情愿,“嗯……”
“你不想放它走?”我问。
她托着鼓鼓的腮帮,拧起双眉,专注地沉思起来。
“不想放的话,就算了。”我说,禁不住一阵咳嗽。
“殿下,”她慌张地俯在我的身旁,急得要流出眼泪,“你不要生气,我会放了它的,一定会的……”
我摇摇头,对她微笑:“不关你的事,我一点也没有生气。”
“可是刚才明明没有那么严重的。”
“那是因为……”我想着要怎么安慰这个被吓坏的孩子,“因为大夫说,我得的病会在晚上发作得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