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凤,看着我,”他的声音模糊地传来,“不要闭上眼睛,快睁开眼看着我!”
睁开又如何?反正我也会装作看不见你。而况现在已经由不得我做主,关闭感官的药剂开始起效,我马上就会陷入毫无知觉的状态之中。
只是这样的感觉实在可怕,就仿佛坠入无底的深渊,不能上升也不能下落,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只有无尽的黑暗,空洞得没有重量。
不知醒来是何时,我张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伸出手触摸到他的脸,湿润的,像是有泪痕,想要听,却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就连手中的触感也变得微薄,渐渐消失。
这天,他收到了北雁国主燕政的密函,随后他便遵照信中所邀,动身前往乾詹国。
在他走后第二天,我就已经醒来,重新恢复知觉对于我来说显得有些奇特。
哑药的时效也已经过去,我在孙太医的搀扶下,走下床来,坐到桌边。
“殿下,是否身体还有不适?”他在一旁站着问道。
我摇了摇头,因为长久没有说话,开口时还有些艰难:“他已经去见我父皇了吗?”
对方点头道:“是。”
“等他回来后,我还要继续用药?”
“为免起疑,恐怕还需服用些弱化体质的药物,当然哑药也是,只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这样大量的用药多少会对身体产生些损害,而且每日服药之后,殿下都会陷入昏睡。”
这样不死不活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早已不再陌生,所以也就不会在乎。
“无妨,”我说,“只要能骗过他就行。”
“我看皇上似乎并未产生怀疑,”他深思道,“这么长久的时日下来,他看去都要比殿下还要消瘦了。离开的时日里,也只是着我们几个太医日夜看护,并未设置监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能放心与我在此交谈。
我环视四周,问道:“就连下人和侍卫也都换成了我们的人?”
“正是。”
张士彦,你究竟是如何做到?我不得不佩服你深不可测的才能。
正在感叹一切万无一失,内厅的门便出现了可疑的响动。
“谁?”我警觉地喝道,守在门内的侍卫已将门外之人推进厅中。
“紫横?”我起身,款款地走到他的面前。
瘦弱的侍者将双臂从侍卫手中挣脱出来,惶惶不安地看着我。
“听说,我病的时候,是你替我照顾皇上的?”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手指从他苍白的脸上划过。
“你……”他满目凄惶地说道,“你果然是骗他!”
“是,”我向他迈进一步,“我骗他,你不高兴吗?”
“为什么……”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为什么要骗他?”
“这个问题我不想再回答,”我道,“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僵直在原地,身体因为我的触摸而战栗不已。
一想到在我“性命垂危”之时,他却还有闲情去陪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心里莫名地有些恼火。
“你都是怎么伺候皇上的?”我凑在他的耳边细声细语地问道,手掌从他脸上滑落到颈部。
“他的伤……”他忽然答非所问地说道,“他的伤还没有好,为你受的伤……”
心跳不觉停了一拍,我看了看他,又立即换上笑脸:“哦?是吗?那种地方的伤,你也能看到?看来,你们是做了不少事呢。”
“不!不是的!我们没有……”
“呵呵,”我笑道,“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是上下一心,总爱做同样的事情。”
“不是……”他拼命摇着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理会他,示意两边的侍卫将他制住,又转身对御医使了个眼色。
毒药从那口四方的药箱中被取出,滴在精致的酒杯中。
“你不是要殉主吗?”我扣紧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今天我就成全你。”
被侍卫紧紧制住的身体丝毫不能动弹,我将毒药灌进他的口中,托起他的下巴,迫其下咽。
侍卫的手从他身上松开,我看着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心中竟有些快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他?”他抬头望我,眼中满是泪水,“紫陌大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喜欢的人?”
他何时成了我喜欢的人?看来这奴才还很喜欢自作聪明。
“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对他,”紫横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却分明带着哭腔,“他是……那么爱你……”
“爱?”我笑,“你知道什么是爱?他若是爱我,又怎么会对我那么残忍?”
“不,你不明白,”他已经全然失去气力,瘫倒在地面,“你不明白,他其实……他……”
没有能够把话说完,他已闭上双眼,停止了呼吸,嘴角还残留着浓浊的血污。
我对着眼前的尸首,摇了摇头:“都得到皇上这样的关爱了,却还是要自寻死路,你说,他是不是很想不开,孙太医?”
“殿下说的是,”他低头应承道,“这紫横一直因主上的死而不能释怀,终还是选择了绝路。”
我看他已经会意,就命他差人将尸首送回了北宫,假作成自尽之象。
空荡荡的寝宫里又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为什么紫横会出现在这里?我想不明白,难道他已经看穿?又或许,人人都有质疑,唯独皇上一人深信不疑?
深深的疲惫令我不能再作思考,我坐回床榻,俯身靠在柔软的被衾上,无意地触摸起他曾经躺过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 ※ ※
乾詹国。
只身一人前来的君王,如约赶赴军营。
等在那里的人面露奸猾,却又透露着深不可测,他早已不再是多年前见到的那个软弱无能、弃城投降的亡国之君,那一切原不过是伪装。一个人能够将自己隐藏得这样深、这样持久,可想而知会有多么的可怕。
“燕政,”他冷冷地说道,“想不到你连自己的亲儿也要利用。”
“阁下言重了,”对方答得平静,“这也并非我的本意,只是,与整个北雁,不,与整个天下比起来,区区小儿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我这不是正要救他吗?”
听者不由嗤鼻一笑:“救他?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惜舍弃的人,又凭什么叫朕相信?”
“你当然会信,”他说,带着不可掩饰的自信,“你若不信就不会来此。我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凤儿的毒也该到发作的时刻了,你就真舍得眼睁睁看他被折磨致死?”
“连你都舍得,我又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燕政忽然大笑起来:“殷紫离,到现在你还能说这样的话,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吗?你来此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看我?哈哈,你早就输了,从你爱上他的时候起,你就已经输了!”
“为什么?”紫离的目光深邃却透露着疑问,“为什么你知道我一定会爱上他?”
“我当然知道,”他不掩笑意,依然是一副自信不疑的姿态,“我什么都知道,我肯定,你会爱上他。”
对方不再追问,即刻又恢复到以往的镇定:“言归正传,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救他?”
“中毒之人还能怎么救?”他笑,“你忘了,北雁出名的就是毒物,要对付这样的奇毒,对于我而言,绝非难事。你知道为何传闻说此毒无药可解吗?其实并非没有解药,只是毒性这样复杂的药物,又怎么可能仅凭一剂解药就能化解呢?五感、声带与心智,各需不同的解药来救治,前后七种,依中毒之深浅与体质之不同而酌情用量,分时服下。”他挥手,命人送上药盅,“你若是不信,可以将这其中一剂带回一试,两日后,他就可以重见光明。”
“仅仅是复明?”对方不屑地说道,转眼身后的侍卫已将四周包围,“我要的可是全部。燕政,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够威胁我?”
“这里是乾詹的地盘,论兵力你我不相上下,殷紫离,你没有胜算,”他坦言,“我可以告诉你,这世上只有我可以救他,其他六剂解药并无成品,只有我知道药方。”
“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逼你交出解药,”他起身,紧紧逼近,“紫辕多的是酷刑,随便选一种都能够让你欲生不得、求死不能。”
“哦?你还真舍得这样对待他的父亲?只怕他醒来会更加地恨你。”
“这样的父亲就是千刀万剐也解不了他心中的恨。”
“怎么会呢?”他笑道,“他怎么会恨自己的父亲?他恨的人,一直以来都只有你啊。”
这些话犹如利剑扎在心头,令他一阵刺痛。
“再说你也没有机会能够抓到我,对我用刑了,”语毕,全副武装的士兵已将对方的侍卫逼退,相持不下,“要么,就在此与我达成协议,要么,就只有两败俱伤。当然,我是并无所谓,只是子凤的毒可就等不下去了。”
从决定前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准备好要面临这样的局面,是因为那个人,所以这一次,他或许无法再逃脱。
“说吧,你想要怎样?”
“如今中原虽是诸国林立,局势动荡,但紫辕依然是其中霸主,难以动摇,”他稍作停顿,直视面前之人,“我想要什么,相信你应该很清楚吧?”
“我可以让出霸主之位,”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却也全无商量的余地,“只要他的毒一解,我就立即退位。”
“先不说你会不会遵守承诺,就算你真的退位,紫辕的根基也不会动摇,到时候谁会听命于我呢?”他道,“再说,觊觎这副宝座的人多不胜数,到头来还不是要回到原点,互相争个你死我活?”
没想到自己作出这样大的让步,却还要招来对方的挑剔,换做平日,他一定早已大发雷霆,哪里还容得这样的放肆?然而事关子凤的性命,他唯有忍耐。
“我不需要你让位,我只要你亲自出征,”对方继续道,“我要你败在我的铁军之下,我要让天下人见证你的溃败,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只有我北雁才可战胜所向无敌的紫辕,才有资格称霸于中原大地,我要让世人心甘情愿臣服于我的脚下,而不要得一个胜之不武的名头。”
“你要让我输给你?”他语气沉沉地说道,“在战场上?”
“你必须输,你必须输掉一切,”燕政目光冷峻,“包括你的性命。”
说这是无理的要求,还不如说是玩笑,只可惜,他现在已经不能将它当作玩笑看待。
“你有自信能够赢我?”紫离语调轻蔑,却又掩不住肃色,“只怕就算我有意退让,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对方轻声而笑:“这你倒不必担心,我这里也有足与你相抗衡的将才,北雁这几日连连告捷,也多亏是有了他呢。”
“是吗?”他僵硬地说道,“看来北雁果然是人才辈出。”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接下来就看你的选择,”他背过身,走向上座,“子凤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一剂解药你先取回一试,暂时也可延缓毒发。”
“我怎么知道,在我兑现诺言后,你真会救他?”
“你放心,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皇儿,我若不救他,来日找谁来继承我的皇位呢?而且,”他忽然回过头,神色诡秘,“就算我真的不救他,那个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那个人……这一次,他终于醒悟过来。
“好,我答应你,如果这药真的有用,七日后,我便亲自出征北雁,当然……会是你想要的结果。”
他转身,带领随行的侍卫走出了军营。
※ ※ ※
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看着他,目不转睛。
“子凤,能看到我吗?”
他在我面前晃动着五指,神情忧虑。
我缓缓抬起手臂,将他的手握于掌心。
“你能看到……你能看到!”他紧紧拥抱住我,长久不愿放开,“你一定很害怕,是不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子凤,怎么可以让你受这样的苦?我简直不敢想象!”
“皇上,”太医不得不在一旁提醒,“殿下只是恢复了视力,至于其他感官依然没有复原,所以现在是无法听见您说话的。”
他似乎有些失望,但旋即又对我说道:“不要怕,子凤,你会好起来的,朕一定会救你,一定会让你回到以前的样子!”
我应该对此无动于衷,因为我理应听不到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方才所说的一切正是我期望听到的,可是现在,我却感到非常不安。因为这便意味着,他将甘愿为我去赴死。
之后的几天是在他寸步不离的陪伴下度过的,可是,每日进食的药物总是令我迅速陷入到昏睡中,前前后后加起来,见到他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子凤,你知道紫袂究竟指的是什么吗?”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是一个人一生当中最美好的东西。这样东西,你我都已经丢失了。”
我听不懂他话中的含义,或许这一辈子也无法真正理解他。
我只能一直沉默,沉默,然后在他昏惑的声音中沉沦、迷失。
“子凤,你会不会时常想起年少时候的事呢?”他与我坐在园中,对着本应什么也听不到的我,悠悠地说道,“朕总会想起小时候的往事,你也一定有过那样的时光,是吗?那些无拘无束,心无城府的日子。所有的纯真和美好,都被丢在了那里,再也无法寻回。还有那样干净的、一尘不染的情愫……那样的爱,也不会再有了。”
我深深凝望着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无尽的怅惘与失落。
“你早就已经忘了,在这之前,远远还要比这更早的时候,你就已经把过去忘掉了,”他抚住我的长发,将我拥在胸前,“子凤,你把那时的自己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所以我,我也选择与你一样……”
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痛,或许他说得没错,我早已将过去的纯真丢弃,我是舞者,只是我丢失了长袖。
天气开始转凉了,一晃又是一年寒冬,寝宫里暖暖的,熏得人意醉神迷。
“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江南,”他坐在床上,让我靠在他的肩头,“只有那个时候,朕才看到你真正的笑脸,当我们从寺庙中踏雪而出,望着断桥的雪景,你笑着说:‘好美。’我不知道,那时你是否真的想和我离去,如果你说是的话,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因为我真的想要带你走。”
我昏昏沉沉地倚靠着他,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子凤,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紫离吗?在我出生的时候,上任的神官说我命属为火,而‘离’便是火的意思。或许我与你生来就是相反的,你总是这样的冰冷,就仿佛一池清水,水与火注定不能相容,所以我们才会变成这样,一直互相仇恨。但你是凤凰,凤凰浴火便会重生,我以为我可以给你新生,原来是我太自负。我不能给你新的人生,却让你在过去的屈辱里不断挣扎。你一定还在恨我,是不是?”
我不能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我对他的恨从何时开始?又为何要恨?一切的答案在岁月的打磨下早已淡去,寻不到根源。
“如果能再去一趟江南就好了,”他将脸贴在我的额上,说话时似带着微醉,“朕好想看看,你那时的笑颜,还有更早……更早以前的样子,尽管那时你并没有笑。”
从我不再说话时开始,他就喜欢对着我自言自语,我开始迷恋于这样的场景,他的吐息,他的言辞,还有脸上掩饰不去的哀痛。
梦境又一次在漫长的黑暗中展开。
还是紫阡,他的样子永远不会改变,身旁的人曾经令我那样厌恶,此时却有着让人嫉妒的天真。
从他的身上我只看到爱的莫名,还有对于这样毫无道理的爱所倾尽全部的执着与坚持。
这反复出现的情境已不再让我感到陌生,回过头去,看到的依然是那人的脸。
“子凤,”这一次我听到,也记得了他的话,“跟我走吧。”
第二天他一直在为出征之事而作着准备,一想到这里,心中忽然空荡荡一片,那以后的事,不敢再想。
我艰难地起身,在小四的搀扶下走到了外厅。
“太医说,您要适当地多走动走动,这样身子才能恢复得快些。”侍者谨慎地说道,却不知这从来都是医者的谎言。
“参见殿下!”跨进门来的是一直服侍皇上的内侍总管德公公,这会儿晓得我听不见,故意大大地行了个叩拜之礼。
我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