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不了他,无论怎样做,你都救不了他。忘了他吧,紫阡,没有他,你可以活得更自由。
“他很坏吧?”他笑着对我说,“他做过很多坏事,又任性,又不讲道理,变成今天这样,也是自作自受。不过这一次,我却想相信他,我相信害你的人并不是他,因为他再怎么任性,也不会刻意去做伤害我的事,他只是无心,他只是太想要抓住,却反而什么也抓不住。无论是兰若的死还是我的疏远,都是他始料未及,他一定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他不会故意去伤害你,当然,这或许是我太自信了,不过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他一定会为你实现的。”
我当然只能沉默,他说得没错,下毒之人的确不是越紫陌,或许连刺客也并非受他指使,但是一切已经无法改变,他必须从我的眼前消失。
“子凤,”他抚摸着我的发丝,看得出神,“我曾经觉得你们是如此相似,但我错了,你们一点也不像,他比你更加的冲动,更加的不计后果,并且,他真的一点也不善于说谎。”
是不是,他已经看穿我的谎言?但我知道,他什么也不会说,就好像他选择相信紫陌一样,皇上也选择相信我,而人一旦相信了,就很难再去怀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
我专注地看着他,他的神色如此平静,平静得就仿佛已经弃绝一切,平静得却让人心痛不已。
我是不是做错了?令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仅仅是他的一个表情。
他走的时候,悄无声息,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给过他任何的回应。
我不乞求他的原谅,不乞求任何宽恕,我只希望,他能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即便是踏着一地的失落与悲哀。
第二天,我在皇上的搀扶下来到祭坛。他说过,要我亲眼见证他的灭亡,所以我要在这里欣赏完他最后华丽的芳魂,而后赏味他的凋零。
一年前的那曲兰陵王,震人心魄,而今日,他却将面具丢弃,着上一身纯白,全无雕饰。
乐声还未响起,听不到当日雄浑的入阵曲,耳边却传来祭司展臂轻摇的银铃声。今天的他只是作为一名祭司,为一国祈求平安富庶,敬献一曲祭舞。
舞者微舒双臂,以手指地,身后篝火烈焰,将他一身白衣映得通红,更衬他威赫之态,方步落,声声摄魂,口中咒语夺魄,掷地有声,似欲震退鬼魅,随步而念曰:“天蓬,天内,天动,天辅,天禽,天心,天拄,天任,天英!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奉请守护诸神,加护慈悲!”
符咒出,祭礼毕,祭祀者独立于祭坛之中,一时华光四溢,玉手轻展,便祈愿:“盛世太平,千秋万岁!”
鼓乐声起,依旧是那翩跹的舞姿未变。舞步轻转,白衫微扬,翩然间,宛若天人。
一切都与那次十分相似,就连落坐的位置都不曾改变。
我的脸上没有表情,他说这个人是加害于我的人,但我却不能对他有任何的仇视,因为一个失忆的人是不会有丝毫的怨恨的。
他还是如上次一样,看得那样投入而专注,但这一回或许只是为了,要在将他毁掉之前,铭记下他的芳姿。
气氛微妙得令人窒息,我低着头,微侧过脸,余光掠过紫阡站立的地方,他似乎已对这一切全然麻木,因而无法再作出任何反应。
一曲终了,四周再次陷于沉寂,等待着他的将是残酷的毁灭。
暗夜的冷风吹开他两颊的发丝,这一张脸在澄澈的月光下却显出稚嫩,他原来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纤弱,只可惜这样鲜活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
他放下举在半空的手,整顿好仪容,就如同要赶赴盛宴,是我亲手为他设下的宴席。
从他眼里已经看不出锋芒,看不出凌厉,甚至在面对我时,也并没有半分的怨愤与不甘。
只是他的目光一直都没有往紫阡的身上停留,是不愿,不敢,还是不忍?
颈上的凉意十分熟悉,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像这样被别人拿刀架住脖子。一回头,身旁的君王也是一样的遭际。
驻守祭坛的侍卫一时全军叛变,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宫中守卫原本就是由紫阡统率,他若想要反叛,绝非难事。
“紫阡,”皇上静坐在原地,脸上还是冷冷的笑意,“连你也要背叛我。”
他说得这样镇定,却反叫我害怕起来,怕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紫阡,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这样鲁莽,这样不惜代价,可是我知道,等待他的结局只能是同样。
紫阡没有作答,他已经不在乎结果如何,他已经救不了他,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想要试一试,就算最终什么也无法改变,至少他不会后悔。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救他吗?”他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或许不能,但我唯有一试。”
他的视线扫过座下,而后转身朝身后的祭坛走去,在那之上的神官呆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向自己走近。
一切才刚开始却已经结束,皇上是有备而来,暗中潜伏的精锐突然发动奇袭,只一瞬间,叛乱的将士便已被割破咽喉,全军覆没。
紫阡的脚步没有停下,他继续走向祭坛的中心,在这个地方,他曾不止一次地远望着曾经触手可及的人,他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然而现在,他又回来了,回到了原来认识的样子。
紫陌的眼光一时凝固,这一切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他已伤透他的心,他以为他早已不会在乎,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太过自私,太过自以为是,不顾一切的代价就是失去一切,他原以为这就是他的结局,但是,或许上天还是怜悯自己的,他给了他最为宝贵的东西,这个人的爱,一直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守卫将祭坛重重包围,将士手中架起弓箭,一时间成千上万支利箭便一齐对准了坛中相视而立的两人。
疾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紫阡伸出手,理了理对方吹乱的发丝,对他说:“紫陌,这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那是年幼时的承诺,他还不曾忘记。是啊,这一次不会再分开,因为生总是太过短暂,而死才是永恒。
他依偎在他的怀中,这一双臂膀还是如过去一样的温暖,从现在起,他会永远留在他的怀里,无论何时,无论何人,都无法再将他们分开。
上千支箭离弦而出,从四面八方向二人飞驰而去。
我闭上眼,难以消受这一场血腥的盛宴,弓箭在空中划出凌乱的碎声,许久之后才渐渐终止。
离去时,天开始下雨,倾泻而下的雨水冲刷着一地血污,似欲冲刷掉这世间一切的罪恶。四散开来的血水沿着祭坛零落、蔓延,殷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两人的尸首被运上囚车,在除去了身中的利箭后,早已是血肉模糊、辨认不清,然而在白色的尸布下,相拥的身姿却清晰可见。一直到死,他们都没有放开对方,因为他说过的,这一次不会再分开,他做到了。
紫阡你实在太傻,你这样做,既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自己,可是你也很聪明,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得到你的紫陌,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我和他一起站在雨中,这时候哭的话,也不会被发现,脸上流下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谁也分辨不清,但我没有哭,说过的话不能再食言,倒是身旁的人,却变得那样沉默,没有一点声息的静默,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看,他的两眼空洞无光,或许连心也是空的。第一次感觉到,他是那样的寂寞。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加孤独,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人会真正爱他,即便是最为亲密、最为信赖的人也是如此。
人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命运,这是属于他们的结局,谁也无法改变,然而终究还是能够在一起,或许也已经足够,聊以慰藉。
第二十四章 相守
自从司马离开之后,为我诊治的太医就被张士彦设法换做曾经受其恩惠而投靠于北雁的孙太医。中毒之策,原本是用作事情败露之后的权宜之计,没想到这么快便会被用上。
我虽未中剧毒,但为保万全,还是会每日服下暂时削弱感官的药剂,有时甚至真的什么也无法看到,无法听见,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切却会全部复原。
有时候醒来,他就在我的身边,但无论怎样也看不清他的脸,听不到他的声音,许久之后才能够渐渐恢复,那时他的目光总是充满着痛惜,简直不像我认识的他。只有一点,我并没有完全骗他,因为我服了哑药,所以,我是真的不能说话。
那是在祭典后的第二天夜晚,皇上途经北宫,却遇见侍者将一身血污的紫横扶上床榻,慌乱地配合着御医的救治。
“自尽?”他看了看榻中昏睡的人,从侍者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殉主吗?
鲜血不住地从纤细的手腕上涌出,原本纤瘦的人儿此时更显得脆弱,让人看了都不免心疼不已。
那一天,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他一直留在北宫内,直到那人醒来。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这样做?”
紫横面无血色地撇过头,微垂着双眼:“我没有照顾好大人,我答应过紫阡少爷,要好好照顾他的,可是……”
只因为这样一个承诺,他却不惜舍弃生命,比起那个随意违背誓言的人来,他实在是高尚得太多。
“你已经做得很好,”他的语中充满安慰,“我想紫阡也不愿意看到你为此自责。”
他这是在劝慰自己吗?但是有些可笑,杀死那两人的不正是他吗?何必要他假意的好心?
“紫横,”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再也不会有比你更加信守承诺的人了。”
他转过脸,看着床前的人,那样寂寥的神情是他今生都未曾见过。
他不知这个人为何要前来,为何要安慰自己,可是这个人的脸上忽然全无假饰,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如常人一样,有痛苦,有疲惫,也有着无可奈何。
他试着与他说话,但更多地只是听,慢慢地,他甚至有些期待他的到来,尽管那样的时候很少,他有更加在意的人,有必须不离身旁的人。
那天从北宫回来之后,他将我抱至庭院中,坐在他的腿上。
皓月当空,树影斑驳,他轻抚我的发丝对我说:“子凤,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眼睛,那样的光彩,就仿佛是把月色揉碎播撒而成。”
他说的时候,一手指着天上盈盈的满月,银色的光照得他的眼睛朦朦一层亮色。
我看着他指去的方向,又回头看着他的脸,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他又开始温柔起来?在这种一切都无法和解的时候。
我的神情依然是懵懂而冷漠的,起初他为此十分神伤,久了也就唯有妥协。
“子凤,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他总是这样问,连神色都不曾改变。
我不能回答,只是不解地看着他,其实很想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看穿我的把戏。
似乎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他会发现,因而总是作着被他揭穿的准备,或许他会像过去一样假意纵容我,然后突然有一天又将我的面具统统撕碎。
可是令我不解的是,这一次他却丝毫没有怀疑,他不再像那时一样让我捉摸不透,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种心思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他已经不懂得去掩饰,他的失落、沮丧还有不安,时刻都展现在我的眼前,真切到让人不忍去怀疑。
只可惜,我已经不能去原谅他,我们之间的仇恨已经不能化解,所以,我只能继续骗他,继续赏味他的追悔。
“子凤,你想知道我的事吗?”他问,“从今天开始,我每天告诉你一件我的事,你一定要全部记住,不能忘记,好吗?”
于是他开始对我说他的事,从懂事起,每一天只说一件,慢悠悠地,似乎唯恐马上就会结束。
一直讲了三个月,也不过讲到六七岁上,他仿佛是要将人生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完完整整地传述给我,或许因为,过去我们的确太不了解对方。
我的用药越来越重,这令他不得不相信,他手中的这个生命正在日渐崩溃。
两道深眉锁得越来越紧,他是真的在为我担心。
太医们整日假装忙忙碌碌地为我寻制解药,而每次都只给他失望的答案。我开始想,如果御医说要取天山之巅的雪莲才能医治好我,他会不会亲自跑去大漠冰川为我采摘呢?
这样的念头逗得我自己都直发笑,还以为不会被发现,却还是没能逃过他的视线。
“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被他突然出现的问话吓得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收敛起来。
“朕很久都没有看到你笑了,”他专注地看着我,“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再笑了?从他死后吗?从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以后?不,子凤,在那之前也是一样,你从来没有真正笑过,你恨我,所以你不会对我笑,你一直都只不过是在骗我,就连笑容也是。”
这样听来,似乎倒真是我的过错了。
我不理睬他,低着头,不言不语,从受伤醒来后一直都是这个样。
“子凤,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
真巧,这也是我想要问的问题,怎么他倒先问起我来了,我们明明一直都是互相欺骗来着。
“你刚来宫里的时候,我给你说过一个故事……”他出神地回忆着,将故事从头又说了一遍。
我细心听着,仍然不太明白他说这故事的目的是何。
过后,他对我说:“子凤,你是朕的舞者,只不过,你丢失了你的长袖。”
从那时起,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我的身上,日夜相伴,不离左右,就算不说话,也只是从旁一直注视着我,就连朝政也开始荒废。
他这样的全情投入,实在叫我诧异,我只能努力想象,当一个失忆又不能言语的人面对这样的亲近时,究竟该作何反应?一直疏远、抗拒,会不会不合常情?而如果示以友善,信赖于他,多少会减少他一点痛苦。所以我不肯让步,依然冷若冰霜,曾经对他百般示好的人,如今却全当他是陌生人,不加理会,我想他的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了紫阡,那是刚刚进宫的时候,他带着我在长安街上四处游荡,我们一起看戏,一起听曲,纵情言笑,忽然他对我说:“子凤,你就和他一样,总是那么爱说谎,一见面就骗我。”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而他却松开手,渐渐远去,他的身旁站着他深爱的紫陌,稚嫩的脸上挂着烂漫的微笑,比任何时候的他都更加的纯美而真诚。
他带着他离去,我知道,那是他想要的结果,只是心中难免有些诉不清的苦涩,一定是我想他了,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如果是在梦里,哭出来也没有关系。喜欢我的人必定都会遭到不幸,陈锐是如此,紫阡也是如此,母亲说的没错,我只能带来不幸。
相伴而行的人已经消失在视线里,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回过头,却看到他的身影,他的脸上没有假面,只有烟花绽开时的光彩,他伸手揭去我的面具,对我低语,然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听清他的话。
梦到这里便结束了,我感到眼角有些湿润,睁开眼,他仍守在我的床前,低头问我:“做梦了吗?”
或许是因为还沉浸于梦中,一想起紫阡,心中便痛得难以承受。
然而我不能流露过多的悲伤,什么也不记得的人,就连伤心的事也不会有。
我对他点点头,随即又垂下眼帘。
他微笑着看向我,眼中有些好奇:“不知道,谁会出现在你的梦里呢?”
我看着他,伸手抚在他的胸前。
“我吗?”他问,丝毫不掩欣喜。
这些时日里,除了他还能见到谁?说梦见他,也算合情合理。
“子凤,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受伤吗?”他问道,“是因为我,你是因为要救我才受了伤。”
他说的时候,语气里满是歉疚。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那样可怕又同时可以这样的温柔?
我的手从他身上滑下,拂过胸前的伤疤,那是为我挡箭时留下的伤,我抬头看他,带着询问的目光。
然而他只是摇头,将我的手掖进被中,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告诉我,为我受伤的事,是为了不给我太多背负吗?
我开始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可以为彼此舍命的两个人,却同时又如此憎恨着对方,究竟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