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就兴致勃勃地带我到园中,看着一望无际的好天气,他转头问我:“子凤,想出去吗?”
我看了看他,不知该作何回答。
“你以前总爱往外跑,”他说,“总是不想被困住。这一次我陪你一起走,对了,去什么地方好呢?再去一趟江南?”
那是曾经令我神往的地方,如今却已不堪回首,我抬头仰望青天,灼眼的阳光令我一阵晕眩,或许是因为药量下得太猛,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
“子凤!”他抱住我,直视着我的双眼,“能看得见我吗?”
我神情恍惚地望着他,对他点头。
他的眼神那样忧虑,又充满悲苦,这个人已经不再如过去一样强硬而不可一世。
我相信他爱我,只不过,恨我的程度也同样深厚。
因为我再度虚弱下去的身体,出行的计划被打消了。
冬去春来,紧跟着便是炎炎的夏日。
为了避免再患热病,一入初夏,我就在他的陪伴下,移居到避暑山庄。
途经山林的时候,他掀开车帘,清风徐灌而入,放眼葱翠,心情也变得开阔起来。
我望向车外,脑中空空一片,只要不是在宫中,我都会觉得更自在。
正看得出神,却被他从身后轻轻抱住。
“子凤,”他在我耳边说道,“我们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永远都不要回去。”
又说了这样的话,好几次我都差点要相信,可到最后,还不是又回到原点?
我有些为难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不再说话,面临拒绝对于他来说已成习惯,可是他的目光还是无法从我身上移开,眼中的笑意是谅解与宽容。
车在山庄前停下,我在他的搀扶下走下车来,庄园内繁花似锦,美不胜收,景致堪比江南。
下人们忙前忙后地归置着行李,而他则留在园中陪我赏花。其实,我不过是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免得面对他时,只能不知所措。
“夏花并不适合你,”他看着满园的花草说道,“你更像梅。”
我回头看他,竟有些失神。
他不多言,静静地站在一旁,视线从我身上扫过,落在花上。
天色逐渐暗淡,我转过身,与他目光交错。
“累了吗?”他问。
我摇头,又把视线置在地上。
“我们去看戏吧,”他忽然说,“你以前最喜欢看影戏了。”
总不至于,他将戏班子也请了来?
“走吧。”
我被他牵着手,带进厅内。
荧白的帷幕上,斑驳的人影攒动,他与我坐在幕前,听那艺人边耍弄着手里的影人边唱着念白:
“夫君,你可知此行凶多吉少,路途多艰险?”
那“妇人”说得情深意切,一幕临行送别,被演得是难舍难分。
只是那夫君,并无多少言语,临了倒作起诗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原是苏武的《留别妻》,看来这一回,演的是《苏武牧羊》。
一首诗,洋洋洒洒八十字,只最后那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却让人忽然心生惆怅。一别二十年,他守住了承诺,复还归来,只是妻子却已嫁作他人妇。
“为什么他的妻子不肯再多等些时日呢?”他问,“她如果真爱自己的丈夫,就应该一直等下去。”
这么说实在是有些不公平,女人青春短暂,而况,她以为丈夫早已死去,在这样漫长的等待之后方才改嫁,已属不易。
“换做是你,你会等吗?”他又问。
我有些无奈,因为他似乎总爱把我和女人比,这种问题,真不好回答。
“如果是过去的你,我猜你一定会说,不会,”他看着我说,“但是现在,可就不好说了。”
不能说话,就只能以纸笔代劳,虽然我总是懒得与他作答,但这一次却好像不能拒绝。
我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共赴黄泉?”他念道,“你是说,听到丈夫的死讯后,她就应该为他殉情?”
我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呆愣了片刻,而后却又笑了起来:“子凤,你若是女人,一定会是个贞洁烈女。”
女人,女人,把我比作女人就真那么有趣?
我放下笔,对他的话不作任何反应。
“若是以前,你听到我这么说,一定会生气,可是现在……”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子凤,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我无法回答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所以除了无辜地看他以外,别无他法。
旭日东升,夕阳西下,在山庄的日子过得平淡而缓慢,朝中积压的公文不断由侍者送来,着实让人心烦,不过他也算是费尽心思,总是想方设法地找些名目来讨我高兴。
然而这里始终也不过是另一个笼子,我开始一天天地厌倦起来。
“和我在一起不高兴吗?”他看着百无聊赖的我问道。
当然不高兴,他以为整日和自己的仇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
“不过朕却很开心,”他说,“朕只要看到你就觉得满足了,就算你不与我说话,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只是……或许很快,连这个心愿也无法实现了。”
他的拥抱总是突如其来,却又让人难以拒绝。
这一次,我任自己留在他的怀中,因为我记得,自己在他的眼中已是将死之人,所以这时候,他说什么也不会放开我。
他将我抱得那么紧,仿佛只要一松手,这个生命就将瞬间殒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将脸深埋在我的肩侧,说得沉重,“告诉我,你是在骗我,你还记得一切,你不会死的,是不是?”
我望着他凄恻的双眸,却不为所动。天知道,那一刻我差点就要动摇。
从那双眼睛里流淌下晶莹的泪滴,滑落在手上,冰冷刺骨。
我拭去他的眼泪,对他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说过,不会在我面前哭,但终究还是没能做到。
我也说过不会再哭,而他却总是让我落泪,所以这一次,就算是扯平吧。
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无奈只能在他怀中度过一夜。
那一次,我在他的腿上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们就去了江南。转眼已经过去半年,一切还历历在目,所有的意外,所有的变故,也都是在那之后。
“你是不是还恨我?”他总这样问,“直到那时,你也一直认为是我害你,子凤,你好残忍,你让我永远背负这罪名,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我……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忘掉一切,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离我而去?”
他甚至变得郁郁寡欢,我想是在这幽闭的地方待得太久,就连人心也难免静如死灰。
有一日我从书架上翻弄出几册诗词,信手翻来,凄凄苦苦,尽是幽怨句。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诸如此类,句句不离相思。我合上书,想这集子里尽是些思情怨语,实在是不太合皇家的风范。
他从我手里拿过诗集,粗粗翻阅两下,便皱着眉开始摇头:“这相思来相思去的,苦了自己,又害别人。既能相思,又何不相守?”
这的确像是他会说的话,一直以来他都能够轻而易举得到一切,他以为人人都能相守,却不知人世间有多少无奈。
我又将集子取回手中,翻开一页,递在他的面前: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我想,他大概又会说出“人定胜天”之类的云云,不料他却直视着纸上字句,半晌没有说话。
“子凤,”许久之后,他露出一个妥协的笑容,“我以前从来不信天意,不过现在,我却相信了。”
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这样无可奈何的话,我甚至有些高兴,因为让他陷于苦闷的人正是我。
只是这样一番来回,倒真让我开始寻思,如果可以,我愿与谁相守?又有谁会与我相守?相守之人,必定是心中所爱之人,那么,我爱的人又是谁?
曾经我以为我爱上了陈锐,现在想来,又或许是不爱的,而如果真的一度爱过,又有多爱?爱到何种地步?还是说,爱是有很多种的?
想不清楚,爱这种东西在我眼里一直都是被歪曲的,我不知道它本来的面目是如何,所以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爱谁。
后来我以为我爱上了眼前这个人,可是我无法想象与他相守,他在我眼中是可怕的人,而且可恨,我想如果我们在一起,除了互相仇恨与伤害之外,不会有其他结果。
将这理不清的思绪抛到一边,我放回书,从他面前走过,迎向窗外的日光。
我曾经沉醉在与他独处的时光中,越陷越深,而他的残酷终令我清醒,只是代价有些昂贵。到现在,无论他说什么,甜言蜜语也好,倾诉衷肠也罢,都无法让我有丝毫的动容。
从他温暖的怀中醒来,才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中毒”已有数月,算来也快到毒发之时,难免又增了一些药量,加重病势。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看他时,只能费力地半闭着双眼。若不是这药物时效短暂,我或许会怀疑自己真中了毒。
日渐迟钝的感官令我倍感艰辛,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又无能为力。
有时候我会尽力靠近他的脸,想要看清他每一个痛苦表情。我知道他至今仍在自责,他以为,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若不是因为他的冷落,我就不会被害中毒,而更为残酷的是,就连我也将一切罪责全部推于他身上。
“边境异动,请皇上速速回宫议政!”——终于还是被政事催回了宫中。只是这“边境”异动,回到宫里商量又有何用呢?
夏季眼看已经过去,而我的身体也看似到了病入膏肓之势,急需返回宫中医治。
偶尔清醒的时候,我也还能下地走路,只是他总爱抱着我,无论到哪里。
“紫袂斋”——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殿前的这三个大字。
紫袂,紫袂,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这故事又与我何干?我们何时如这两人一样,只为相守而执着于平等?我丢失了什么?他又牺牲了什么?我只知他永远驾凌于我,从未丢弃他尊贵的身份,而我,却被迫低人一等,委身于他。
但是,我或许忽视了一点,我的委曲只是假意,事实上,我却从未放低过骄傲的姿态。我太骄傲,所以不会原谅。
我整日卧在床上休息,每日只能差小四设法去打听些时事。
果不出所料,边境各诸侯国终于开始蠢蠢欲动,北雁因未被列入属国,而成为紫辕最大的邻国,也因此而成了唯一拥有独立兵力的最大敌国。战况峰回路转,多年与诸侯国的暗中结交,终使北雁得到各方一致拥立,成为统率众诸侯国反抗紫辕的先导。
然而紫辕毕竟国力雄厚,数战下来,胜多败少,一时不可动摇。
所幸的是,紫辕与北雁交界之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两军一直僵持不下,难分胜负。
如此一来,我的处境就似乎有些尴尬,但我并不担心,他不会拿我怎样,而况现在的一切,也只在计划之中。
动荡的局势令他疲惫不堪,然而,只要我一睁开眼,他又会立即换上笑颜,与我说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一直都在告诉我过去的事,那些有关他的、闻所未闻的人生片段。从去年冬末,一直说到今时的深秋季节,将近已有一年,今天说的是十岁上的事。
“那一天,我随父皇来到军中,他指着队列内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年对我说,那是吏部侍郎陈蔺之子,不但才思敏捷,而且身手不凡,小小年纪便在军中历练,长大后必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怀抱着我,与我回忆起来,“我听后很不服气,直到那时,我仍是兄弟之中最受父皇宠爱的一个,听着他当面夸赞别人,心中非常不悦。从此以后,无论射猎、竞技,还是习读诗书,我都要与他一争高下。子凤,你还记得他吗?”他低头面对着我,“他叫陈锐,是你曾经喜欢的人。”
我面上无多波澜,还带着些困倦,难说他这是为了要试探我,所以只能平平静静地听下去,不予回应。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是玉姨娘的儿子,”他说,“母后和姨娘都是父皇的妃子,那时玉姨得宠,又最先临产,若不是皇后偷换龙子,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应该是陈锐。你说,这个世道是不是很不公平?”
原来他也知道吗?只是让我杀他的时候,他却是毫不犹豫。
“他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一直都很重用他,”他淡然道,“可是在遇到你之后,他就变得很不冷静,子凤,你总是让人方寸大乱。”
这话就算是失忆之人也听得出来,他是在埋怨我,不过我依然没有太大的反应,任由他说。
“终究我们还是要成为敌人,”他道,“因为我们总是想要得到同样的人、同样的东西——你,还有这皇位。我以为,我同时得到了两者,可惜我错了,我永远得不到你,为什么,子凤?”他紧拥着我说,“为什么不选择我?他只是先我一步认识你,只是早了那么一会儿,可是你却选择了他。有一样东西我永远也争不过他,那就是你的心,你不知道,其实我……”
“皇上!皇上!”兵部尚书的声音老远就从殿外传来,顾不得侍卫的阻拦,他已踏进殿内,叩拜在地,“皇上!边关失守,请速至军中共商计议,以定军心,主持大局!”
他冷静地看一眼跪地之人,松开手将我安置在被衾中,而后起身,与他走出了殿门。
这种时候,他还是这样从容不迫,只有在那时,在我违抗他的时候,在我为他而受伤的时候,他才会陷入混乱与疯狂,只是他的爱太不真实,又太霸道,所以我无法信任。
夜深了,他没有回来,辗转榻中,却想起不久前翻看的诗集。
天不与长相守,想着想着,心里倒凄然起来。
恍惚中,又做到了初来长安时的那个梦,我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柔软,只是醒来时,已不记得他的言语。
第二十五章 错失
他一走就是数月,等到回来的时候,我已陷入长久的昏睡,几乎不能醒来。即便在他离开之后,我也装模作样地维持着病态,谁又能肯定他不是故意离宫,暗中却监视着我的行动,待我露出马脚?
在御医的描述中,我已仅剩一个月的性命,而此刻正是到了五感全失之时,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全无知觉,不能动弹,然后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慢慢死去。
事实上,我不过是服了一些让人昏睡的迷药,面色苍白也只是因为一向体质虚弱。
之所以将毒发的时限编造得这样漫长,为的不过是拖延时间,也便是转移开他的视线令北雁能够做足准备的时间。
自从两国对立以后,朝中原籍北雁的官宦全部都被革职查办,一时间留出大片空缺需要填补,而主掌官吏调配的吏部早已是张士彦的囊中之物,想要找些手下人填补空位,实在易如反掌。
如今中原大地,势分三方,一是紫辕,一是以北雁为首的诸国联盟,而剩下的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中立国乾詹。所谓厚积而薄发,北雁国多年以来处心积虑,终得今时的势力,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我昏沉地睁开眼,看得并不真切,但这双手的温度却依然熟悉。
“皇上,微臣已竭尽全力将殿下的毒发时日延后,但终难以化解此毒,”太医说,“不日,殿下便会尽失五感,到时不止看不到,听不到,就连意识也会逐渐消失,无法对外界有任何感知,形同……”
他噤声,没敢再说下去,“废人”或是“活死人”之类的字眼到底还是不能用在我身上。
“我不管他会变成什么样,”抱住我的人说道,“我只要他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他活着,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皇上,”对方小心翼翼地回答,“可这是……这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我,一语不发,身后站着的是从各地选拔而来的名医。
“都出去!”他沉闷地喝道,众人即刻退散而去,只留下四周一片静默。
他的眼睛,那样深,那样静,澄澈得没有半点杂色。
然而我不能够看着他,因为,我应该几乎失去了视力,等到明早一醒来,就会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