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明----三水七树

作者:  录入:07-23

初冬的天,两个人却都是挥汗如雨。
皇上本来是在亲手给顾谨言擦拭身体,看到他轻阖的眼帘,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小腹上斑斑的白浊,欲火却又不点自燃,于是一次,再一次……
直到月上中天,两个人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
顾谨言半躺着靠在榻上,皇上与他并肩靠着,一手揽着顾谨言的腰,头歪过去,靠在顾谨言的颈窝里。
小憩之后便没有了睡意,顾谨言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皇上面上的轮廓,侧眼看着他微垂的长睫。
“皇上真美。”
“调戏君王要问死罪。”故作低沉的声音。
“嗯,我知道那个江洲刺史。”
“那个人呀,谁让他自寻死路呢,早就听说他横行一方,正苦于没有证据问他的罪,他就自己撞上来了……为何同卿一起时总要讲这些政事……”
“对啊,不讲了。要不皇上给我讲讲小时候的事情吧。”
皇上轻轻笑道:“我小时候,那不也全是政事么?”
顾谨言哑然。是啊,生在阴谋丛生的宫廷,早在襁褓之就已成了众矢之的的皇上,怕是从懂事起每一言就已身不由己。即便是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九五之尊,也还有不为人知的内忧外患,哪里有一天舒心日子过。
顾谨言神游之际,皇上说:“不如说将来吧,顾卿可有何愿望?”
“愿望?我一生之中最大的愿望已经达成了,再无他求……皇上呢?”
“我的愿望,虽然还未达成,但我会尽力……这次不能给顾卿平反,是朕对不住你。”
“平什么反”顾谨言莞尔笑道:“原本不就是我魅惑了君王么……不是说了不说这些事情的么。”
“恩,是我错了。”皇上眨了下眼,“那,有件事,顾卿可否告知?”
“何事?”
皇上难得有些犹豫,“依稀君子笑,此去已经年……那人是谁?”
顾谨言微微一谔,随即忍不住掩面笑了起来。
“我确实是在嫉妒,你笑吧。”明显不悦的表情。
“皇上真的不是在装不知道么?”
“什么意思。”
……
两个人细细的说着,一直到报时的宫人在殿外第一遍催起。
“皇上该早朝了。”顾谨言微弱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
皇上半坐起来,正要传人进来更衣,却被顾谨言拉住,“我来伺候皇上更衣。”
沐浴,更衣,梳妆……顾谨言将最后一根散着的发丝仔细地放进帽子里,“皇上可还满意?”
“满意极了,要是日日都能如此便好了。”
脱口而出的话,皇上也觉得有些失言。
看着面前光华耀人的皇上,顾谨言的眼睛不由得发涩。
自己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么,从甘露殿的第一晚开始,便知道走出那样的一步就不会有回头的路。可是皇上方才那句话,让顾谨言好想不顾一切就这样长想厮守……
他想起淑妃跟他说“如果顾大人不嫌委屈的话我可以帮你留在宫中”,以淑妃后宫之主的的权力,要将他藏在皇上身旁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那样的话,便可以日日见他,时时伴着他……好想,好想……想象的场景无限地诱惑着顾谨言,不再经过大脑的约束,张嘴说出了那句一夜之间在心中萦绕了千万遍的话。
“皇上留不留我?”
皇上明显的愣住了。
大概是想不到一向矜持自律的顾谨言竟会……舍弃男儿尊严来求皇上吗?从此以后躲躲藏藏的在后宫生活一辈子吗?怎么可以……皇上看着顾谨言身上那身内侍的服饰,心狠狠地抽痛,嘴唇抿起,说不出半个字。
“跟皇上说笑的。”只是一眨眼功夫,顾谨言低眉笑了。
真糊涂,顾谨言可以毁自己一生毁顾家一世,却怎可让皇上留千古骂名。
皇上依然没说话,却按住顾谨言的肩,将他身上那身内侍服除去,回头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身便服,慢慢地给他穿上,默默无语地系好领口,弯腰束上腰带。
门外传来最后一遍催起声,皇上携着顾谨言的手踏出门。
顾谨言行完礼,转身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走出没几步,又回过头,朝着仍然站在廊上目送自己的皇上,露出一个无比安心的笑容。
“我走了。”
然后决然离开。
看着顾谨言逐渐远去,消失在薄薄的晨雾里,在皇上身后等了很久的永安忍不住小声说道:“皇上,真的不追么?”
皇上没有答话,石雕般一动不动地朝着顾谨言离开的方向立着。
寒凉的晨风吹过来,轻轻地掀起袍角。
“等你回来……”好半日,皇上才对着远处的虚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一小口鲜血,终于忍不住应声咳了出来……
“皇上!皇上……快来人哪!”

夜长明-36(完结)

那年的冬天,泸州城近郊的村子里来了一位姓顾的年轻先生。顾先生开了私学,零零星星地招了左近的小童来读书。顾先生用不多的学费置了一小片地,不种庄稼不养花草,却植了数十株龙眼。旁人说先生要是想吃龙眼尽管说,泸州这穷乡僻壤别的没有龙眼却贱得很何必辛苦栽种,顾先生却笑笑说原本就是知道这里适合龙眼生长才决定搬来这里的,旁人不禁侧目。不出几个月,这个私学便远近闻名起来。顾先生学问好,人品好,待人又温和,不但学中的孩子喜欢,街坊邻里更是赞不绝口。
独身一人的顾先生,当然有不少好心人婉转的打听他的身世,然而他对这些却无论如何只字不提。还有些人家,竟然也顾不得搞清楚人家出身,便请了人来为自家姑娘提亲。这事一开了头便没完没了,顾先生疲于婉拒,最后不得不说,自己爱妻已亡,可这辈子都忘不了,因此绝不会续弦。众人无一不叹息,一叹顾先生痴情,二叹白白浪费了好人好时光。也有些人不信,可看着顾先生始终清心寡欲的样子,便也不由得不信。
其实,顾先生除了教书养树外,还有一项爱好,那就是时不时地去城里的茶馆喝茶听书。那里的说书人,不但讲些旧书段子,也议论如今的天下大事。
顾先生来的第二年,便有一件天下同庆的大事——当今皇上的淑妃娘娘不负重望地生下了一名皇子。皇子刚满月,淑妃娘娘就被册封为皇后,大皇子也早早封为皇太子。为了给太子祈福,百姓们都做了各式各样的纸灯拿到河里去放。顾先生也亲手做了一个河灯,不过,没有人知道,顾先生做河灯的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秀美的字。到底叫什么名字好呢,他那个姓起什么名字都够拗口的,顾先生微笑着想。
第三年,皇上破例开了春秋两季恩科,还亲自主持了殿试。对此举,天下读书人无不称颂。有人说,顾先生也去考一考吧,说不准就能中个……叫什么,叫进士是吧。乡下人也是刚刚才学会“进士”这个名词,却不知道眼前的人便是彼年进士的第一名。顾谨言一面摇头,一面想,若当年他也亲自殿试的话,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光景。
第四年,皇上更加励精图治,力倡任人唯贤,提拔了不少年轻臣子,说是以新换旧也不为过。据说,其中有一名大臣的政绩格外出众,那就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名叫孟慈。再下来,这些朝廷的新一代果然不负皇恩,一时间政治清明、民富国强,尽显盛世之气。
没有了内忧,第七年,西域边境小小的冲突,惹得皇下令集全国之兵力征讨突厥。
第八年,天朝大军已将突厥逐出西域,但在阴山一带,遭遇了突厥军队的殊死抵抗,久攻不克。军情传到京都,皇上不顾朝中大臣阻拦,决意御驾亲征。
在那半年的时间里,顾先生请来帮佣的大娘经常看见东家紧皱着眉头望向西边,口中还念念有词;有一回东家不小心让篾条划破了无名指,大娘赶紧去厨房里撕下蜘蛛膜来给他敷在伤口上,却见他眼中已盈满了泪水。大娘不住摇头,至于疼成这样么,果然是读书人再怎样都是弱不禁风……
好在,御驾亲征让士兵们士气大振,虽然也是损失惨重,但终于攻下,突厥军队从此一泻千里。
皇上返朝,百姓大颂英明神武,虽然有传闻说皇上其实也不小心在乱军之中挨了一刀。顾先生将那个游方的说书人追出城外三里,“顾先生我求你了,我说的那些您难道听不出来是编的么,我哪里能知道皇上到底有没有受伤,您就请回吧……再说,这皇上不是好好的上朝么,必然是没什么大事。顾先生若真想知道究竟,还不如托京城的亲戚朋友打听……”
第十年,东突厥尽灭,天朝从此西面无忧。而皇上,经营了十年,如今才可算是建立了自己的王朝,而且是盛于先代的王朝。
其年,皇帝不过二十九岁。
不管是百姓还是朝臣,都在称颂当今皇上的丰功伟绩,顾先生却暗自惊心。他隐隐觉得,这十年之间,皇上与其说是雷厉风行,倒不如说是急不可待,或者说是心急如焚。他年纪轻轻,到底在急什么?
第十一年,皇上下旨修大典。皇上所说的大典,正是十一年前他与顾谨言曾经商议过本来是要顾谨言监修的传世典籍,而这次,是皇上自己要亲自监修。
他在搞什么!茶馆里,一向温和的顾先生拍案而起,不顾盏中的茶水洒了一地。编制大典工程之繁浩他是最清楚的,即使有一大批能干得力的人作具体的事,也仍要耗费监修大量的精力,他每日光是朝中政事就足够劳累了怎么可以再去监修大典,他精力再好也不是这样胡来的……
气急攻心,却也无可奈何。
……
春暖花开,又是一年。
这一年,顾先生的一名学生中了进士。这方圆百里还没出过进士呢,于是新科进士家在街口大排筵席,三乡五里的街坊乡亲都来庆贺,顾先生被让到主桌。
开席时霹雳啪啦的鞭炮声中,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是朝廷派来送喜报的么,可是马上的人虽一身华服却不是官府的人。大家伙儿疑惑之际,那个人跳下马来,径直走到顾先生跟前,一拱手。
“顾贤弟别来无恙。”
“孟兄,久违。”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马儿跑得飞快,骑马的人也无心观赏路旁桃李盛开的宜人春色。凭着孟慈给的令牌,顾谨言已经在驿站换了三次马,却仍嫌不快。因为,孟慈说了四个字足以让自己崩溃的字。
“皇上病重”。
病重……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如此拼命不好好保重自己。
……
丹朱宫,风景依旧。一路畅行无阻,顾不上与迎接他的永安多说两句,便直奔四海池。远远望见池心亭,却被一个一个人拦了下来。
“草民叩见长公主殿下。”气喘吁吁地行礼,直起身,一轮的光阴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庆宁看着眼前的人,也是一样的心思。
“敢问皇上他怎么了,什么病,病情如何?”尽量放松的语气,却也掩饰不住内心的起伏。
“顾谨言原来是这么傻的人”,庆宁叹了口气,神色淡漠,却不是多年前一见到他就怒不可遏的样子,“若真病重成那样,可还能待在四海池?”
顾谨言哑然,果然是关心则乱。
“不过……你可道皇上这些年简直不是在勤政而是在卖命?”
顾谨言微微点头。
“你可知这又是为何?”
顾谨言不语,他不希望真正的答案便是自己预期的那样。
“没错,他就是着急积攒撒手不管的本钱,如今,他攒够了……为了你。”
踏上通往池心亭的水廊,顾谨言一步一步,心情却是此生未有的沉重。
十二年,那个人原来一直是在不声不响地孤军奋战。十二年,时光原本可以消磨许多许多但他却从始至终没有丝毫懈怠……想他没日没夜地审奏议案,想他在刀剑无眼的沙场浴血,心痛,便处处抽芽……都是为了自己……当日不留自己,原来是有了如此长远而决绝的算计……不能辜负天下不忍辜负我,于是便舍弃他自己……
“傻子。”
细微的声音,却已然惊动了亭中的人。
那人转过身,多了分沧桑却更加令人沉醉的气质容颜。
而声音一成未变。
“回来了。”
“嗯。”
……
三月的春风并不温柔,卷起漫天落英,模糊着两个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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