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车行向预定的目的地,叶锦年原本阴沉的心情开始有些变化。
他早知履冰室位于望湖南岸的俯眉山山麓,此前却是没到过这附近。俯眉山早先并不算风景区,H市内有名的山山水水太多,俯眉只不过算是个尚算秀美的小山包而已。直到这二十年来,俯眉才稍稍出了名,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履冰室及其主人的存在。但这个原因太过高雅,实在不亲民,因此始终名声不显。
这一路过去,先要绕着沿湖公路一直到进山,这一天的阳光很好,叶锦年开了车窗,连天窗也一并打开,那些风迎面而来,带着一点微微的凌厉和春天特有的温软,而沿湖的杨柳在阳光下兀自柔顺着,一片新绿的浅淡烟色静静笼罩着半面湖水,让人看得心都软了。
叶锦年开始觉得,即使将要面对周亚言,单是这一程难得清静的飞驰,或许也值回票价。
及到进了小山丘下那一条蜿蜒得好像根本开不了车的小道,叶锦年才又皱了眉头:周亚言此前告之的路线是不是搞笑?看小道上的落叶和枯枝,这一程根本不像有人来过。
仔细想了想路线,他还是开了上去:谅周亚言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耍着他玩。
何况山林中的小道看起来那么迷人:这儿的新叶们的颜色远比杨柳要深,间或有虫和鸟的鸣叫,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又美好。即使只隔了十多分钟的路程就是尘世纷嚣,此地却像被封存在某个应该只属于历史的时刻里,身在其中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叶锦年的车子开得愈发地慢了,突然有了一种亵渎感。
然而山丘本来就不高,而这条道路更是短,一分钟不到就到了头,再往下去,根本就是难容半个车身的小道了。
叶锦年从车窗上探出头去,美景给他带来的陶醉逐渐消退,脸色开始有点难看:难道真被耍了?
正要去拿副驾驶座上抛着的文件找找路线,对面的小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一身休闲的男人。周亚言的手里甚至拿了根枯枝,似乎是用来拨开沿路肆无忌惮蔓延着的草木。在看到叶锦年阴灰的脸色和风尘仆仆的车驾时,周亚言露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啊,难道我忘了提醒你这儿不能开车上来么?难怪你这么久才上来。”
叶锦年冷冷看着一脸轻松模样的周亚言,对方的笑容分外刺眼。
接下去的时间,在叶锦年的冷眼下,周亚言“主动要求”展示他那出色的驾驶技术:在山道上后退了近一公里的距离,他把叶锦年的座驾停到了山下某处的停车场。
叶锦年拿着文件和相机等工具,一路安步当车。虽然这儿的山道极缓,根本没有爬山的感觉,但越来越深的树和灌木让他有些好奇:履冰室难道是建在山旮旯里么?
小道越走越窄,从原来的半个车身很快变成了两人并排的距离,而两边的树木看似浑然天生,叶锦年还是从某些枝桠的长势中辨出它们的成长有过人工的痕迹。
脚边的落叶发出簌簌之声,脚能透过皮鞋感受到柔软的触感,叶锦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想起了小时难得被母亲拉着一并爬山的日子。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山包而已,春日下踏着青的叶锦年心底却生出一点缠绵。浑不似经历过人烟的路径让他更对将要看到的东西满怀了好奇。
然而皮鞋到底不适合这一条天然的道路,叶锦年被落叶下埋伏着的一截断木绊了一绊,重心不稳,身体一个前冲。
他匆促间伸手要抓身旁的树杆,身体却被人团团抱住,一股烟草带着男人的体味包围住他。
周亚言从后面赶了上来,巧得不能再巧,遇到了个堪称“贴身肉搏”的机会。
叶锦年反射性地推开了男人的怀抱,然后脚下又是一个踏空,推搡下平衡不稳的结果是再度坠入某人的怀抱。
这一回周亚言抱了个实打实。他虽然不是花间圣手,但也不是没经验抱着意中人就两腿站不稳的初哥。
然后叶锦年直接一个头锤,用力之巨让两个人脑门的亲密接触发出了“碰”一声脆响。
结果是:叶锦年眦着牙呼痛,周亚言倒是没有始作俑者这般的痛,但是怕叶锦年再度自创,终于也不得不松了手。
叶锦年退开一步,如果有可能他倒是想保持五米以上距离,可惜这山路实在太小,根本无法转身,于是他只能怒瞪着周亚言:“滚远点!”
周亚言举手,露出“我什么都没干”的纯良神色。只是他的长相实在不适合这种表情,看来倒更添了几分奸猾之感,再配上声音,更让叶锦年很有些反感,但他的解释却让叶锦年无法辩驳:“你刚才推我时,后面还有石头,我只是怕你被绊到而已,别误会,我还不至于在荒山野岭干出強奸的事情。”
听到“強奸”二字时,叶锦年的脸红了:当然,是气红的。
举着手的周亚言却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看身后,叶锦年依言转头,终于无语。
他脚边的确是一块松脱的石块,要是踩到估计会跌得很惨。
然而即使如此叶锦年仍是满眼的阴郁:刚才那个“拥抱”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怪异的感觉袭上心头。
周亚言的手放了下来,眉心却皱起了层层波澜,神色有点难看:“我说,在你眼里我的人品真的那么低贱么?到目前为止,我曾经动手动脚过么?你现在这样防贼似地防着我,到底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的眼光?”
毫无疑问,周亚言这段话,特别是最后一句,实在是诛心之论,反将之意明显地直接摊于叶锦年之前,然而叶锦年却尴尬得不能反驳,因为单论行为,周亚言虽然谈不上什么君子,却也不曾小人过,顶多就是流氓式的直接,却的确不曾“动手动脚”过。
在窄小的灌木夹道之间,周亚言抱胸看向叶锦年,一副不想善了的表情:“我早就对你承认对你有意思,也许是不顾你的意愿追着你跑,可是下三滥的手段我从来不屑用。即使的确是拿了履冰室当成筹码来‘引诱’流年居,可好歹也是我的本事,真才实料拿着向你献宝,哪里有坑过你?叶锦年,你可以不接受我的爱情,但是你不能随意诋毁我的人格!”
板着一张严肃脸孔的周亚言实在很像黑社会老大正在谈判关于地盘或者女人的问题,然而每句话都实实在在堵上了叶锦年的口。
明明自己对周亚言很有成见,可单论对方话的正确性而言叶锦年还是继续不能反驳,甚至心底某一角,叶锦年知道周亚言说的是对的,只是面子上他实在不肯承认而已。
一时间小道上只余风吹树梢和鸟虫鸣叫之声,两个人沉闷相对,又是个僵局。
叶锦年自己也没发现,水滴石穿,周亚言用着种种无赖的手段,终于拉近了两人的心理距离。在那春风吹拂的山间,叶锦年第一次把周亚言作为平等的对象放到了心头。
两人沉默相对,最终周亚言叹了一口气。
在山林野道白云和灌木相伴之间,周亚言叹气的声音听来如此无奈。
叶锦年的心微微一颤:面前这男人实在不适合叹气,他明明一向信心十足又强势逼人,叹气这样的很有些示弱的动作由他做来显得不真实。
仔细端详周亚言的神色,叶锦年的心里又是微微的怪异。
然而周亚言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常态,豁达地笑了笑:“算了,本来就是我死缠烂打,你有这样的反应实在是一开始我自找的。”微微摇了摇头,他起步走在前头引道,“很快就到了,你当心脚下。”
叶锦年没有答话,直接跟上。
看着三步之前男人的背影,叶锦年的心态很是复杂,突然有一种“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对待他”的感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叶锦年决定把奇怪的心情都抛却掉。此行并不是处理他们两个人的问题,只是因为双方利益的牵扯而已。
回归到正常状态的他再看着男人伟岸的背时,只想到一个问题:这个见鬼的房子难道是个草庐么?怎能想象正常的房屋建造在这样的山上?
一路的绿意与虫鸣让叶锦年感觉自己行走在另一个时空,这一切与印象中的H市实在不符。H市一贯是清秀而富有人情味,山秀水美之间充斥着繁华喧嚣。
而这一路走来,叶锦年终于明白出生在H市的自己怎么会从没听过履冰室的声名:按照这一付隐世的架势,能住进这房子的大概都是怪人,甚至即使是野人,他也毫不奇怪。
周亚言却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朝他说:“我们到了。”
叶锦年上前一步,好奇地望去,然后微张了嘴,突然有一种晕眩感。
一幢灰白色的建筑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两人行走的小径看来是通向建筑的侧面回廊,从周亚言的角度望,正好能看到建筑的整个正面和小半面侧墙。
这幢灰白的老房子淡雅地立在一片深浅绿意之间,宁静又安详。从墙和屋顶都能看得出岁月的风雨侵袭,但即使像叶锦年这样的半调子行家,也能体会得出那一份静谧的美感,像是时间凝固了一段岁月,又悠悠地重放在山间。
看得出曾经的意式建筑的影子,这房子的门廊和窗都是半圆拱型,圆形罗马柱巍然挑起了整幢楼的骨架,正门处的六阶浅梯两侧也有由圆柱撑起的圆形花盆,种着的是长相可喜的观叶植物,枝繁叶茂。房子两边对称,从正立面看来中厅高两侧低。有两条侧廊连通中厅与侧室。
然而大概是经过多次修缮的缘故,整幢楼风格并不像普通罗马式建筑的华丽,那罗马柱上不见浮雕,只是最简单的式样,门廊也不见得阴暗庄严,反而显得开阔拙朴。灰白的墙面上有一些多年风雨带来的阴影,却让人感受亲近。还有那屋顶,摒弃一切富丽,只是最简单的人字型顶,简洁干练。
叶锦年从小到大只尝过一次所谓“一见钟情”的味道,那还是在他年少时的第一次初恋,然而此时此刻,他重温了这种感觉。
周亚言一直审视着身边的人,在看到叶锦年的反应后,隐秘地微微一笑。拍了拍微微屏息的叶锦年:“走吧。”
叶锦年回神,迈步前行,向这幢让他生出诸多联想的建筑屋行去。
刚迈出脚,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他们刚刚走的山路就像是梦境,脚下踩着的是平坦地面。这片山麓多年前就被整修过,早已经坦如平地。再向前看就是米白和米灰相夹的石料地面,当年建造得很用心,时隔这么多年,虽然石面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却依然平坦。
叶锦年微微皱眉,从刚才的恍忽之间回过神来:这样的地基,怎可能配上一条崎岖的通路?他向正门看去,那段六级阶梯连着的果然是一条开阔的平垣路途。
叶锦年勃然大怒:周亚言果然在搞鬼!
还没等他开口质问,周亚言像是洞彻了他的怒意一般开口解释:“前几个月的大雪压断了主道旁边不少树,路也搞得不成样子。这地方我平时也不用,本来是想等确定修改方案后再修路。早知道就勤快一点,早点把主道清理出来,害你刚才白白走了一段辛苦路。”
叶锦年将信将疑,却不好发作了,只好含糊“唔”了一声,跟着周亚言进了房。
这房子的内在亦是素淡,墙壁和天花板都朴实无华,甚至连桌椅也都是看来简单又古拙的样式。但看那些桌椅门窗和其他细节,都是久经了时间考验存留下来的古物,可见几任主人的用心。
站在正厅,周亚言笑着对叶锦年说:“你随便看吧,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资料,我能提供的都可以给你。”
叶锦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身边的椅子,很想坐上一坐。
周亚言看他的神情,又笑了:此刻的叶锦年看起来像个孩子一般。
叶锦年皱眉看他:“你笑什么?”
周亚言掩饰地咳了咳:“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里的家具风格都是按照1940年置办的第一批添置的,一直保持同样的料子和做法,这些都是楠木的,虽然质地谈不上最好,可现在要再找这么好的楠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锦年瞟了他一眼,不再理他,拿出照相机开始摄录相关的细节。
周亚言还真是完全不管他,只抄着手看叶锦年一会儿拍屋房,一会儿拍桌椅,脸上只是笑,一副城府极深的样子。
第六章之二
叶锦年瞟了他一眼,不再理他,拿出照相机开始摄录相关的细节。
周亚言还真是完全不管他,只抄着手看叶锦年满屋转悠,一声不吭,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心情甚好。
叶锦年先拍的是履冰室的大体布局,然后是各居室的细节,家俱之类的都不放过,心情大好的周亚言跟着同样满屋跑,偶尔会加杂几句“这张茶几据说还是1940年左右时的制物,并不是后世的仿品,几任主人一直保爱留存到现在”这样的介绍话语。
遇到这样的介绍,叶锦年没有再摆出不理不睬的姿态,在捕捉细节的同时,他经常就自己关心的东西追问两句,做些笔记。
一时之间,两人气氛甚是融洽状。
履冰室的一楼是两间主厅和一间小厅,还附一间吸烟室,面积都挺大,二楼则是主卧室和四间客房,还有一个小厅,但是布置风格比一楼的要随性很多,主要是供主人和亲密朋友使用的。三楼则是履冰室的重头戏:足足二百多平方米的一览无遗全空间的书房,和一个近五十平米的阳光。
叶锦年上了三楼才知道,原来履冰室严格来说并不是这整套房子的名称,而只是这个书房的雅称而已。正对书房门口的一幅大字“履冰”,还是前一任主人国内有名的书画大师张望秋的手笔。被裱好安置在玻璃后的大字看来平正温雅又古朴大气,即使叶锦年对于书法的造诣并不高,也能看出张望秋当年写这两个字时的境界之高。
周亚言适时介绍,说这幅字是张望秋七十岁大寿时的作品,正是“从心所欲”的状态,这二个字的笔风就是彼时张老的心态写照。
叶锦年仔细打量着这幅字,转头问说:“你认识张老?似乎对这段历史很是熟悉啊。”
周亚言也正抬头看着字,没对上叶锦年研究的眼光,只淡然说:“认识而已,不算深厚。”
叶锦年的好奇心被挑了起来:“可是你都能入手履冰室,怎么算不够深厚?”
周亚言这回终于对上叶锦年的眼,哈哈一笑:“你要问直接问呗,我怎会不回答你?张老这房子押给我倒并不是因为交情问题。我和他的交情来自于他的儿子张寄南,他算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老爹去世后,张寄南生意不利,后来急于套现,所以才把这房子抵给我的。”
叶锦年挑了挑眉,更是好奇:“这房子入手,怎么说都是大宗交易,怎么我没听到半点风声?你们两个倒是瞒得好紧。”更何况张寄南这名字,从来不曾在叶锦年耳朵里掠过。
周亚言挥了挥手,不想多谈的样子:“私下交易,你自然是听不到的。”
叶锦年更好奇了:他原本对这笔交易不算热心,可是按照今天的所见,不说此地的文化价值,单就这里的位置、面积、室内各项细节来看,履冰室这处产业粗估就价值上千万。再加上文化背景,哪怕炒得更高也不出奇。周亚言到底是怎样鲸吞下这块宝地,居然半点风声都没漏?
周亚言的话打断了他的好奇心:“这间书房的藏书量非常庞大,据说大概有四万册的量,还有很多清代和民国的孤本珍本书籍。新的计划中希望能把这间书室作为重点。”
叶锦年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奇怪:周亚言这样的人明显不会对藏书这项活动感兴趣,为什么要对这间书房如此重视?
好奇心之余,他随着周亚言的脚步走进了书房,才发现对方所言不虚。单用目测,就能看出这间在保湿和光线上都很有讲究的藏书室内藏书恐怕只能用“汗牛充栋”来形容。
环顾四周,叶锦年终于发问:“你是打算把履冰室开发成为私人藏书馆么?”按照他的理解,周亚言会对这四万册藏书感兴趣,恐怕只有两个解释:第一是附庸风雅,第二则是打文化牌,拿书斋来动别的歪脑筋。
按照现在叶锦年对于周氏流氓的粗浅了解,恐怕这种人根本不在乎别人了解他的文盲底子,所以倾向于第二个解释。
周亚言看了看他,大笑:“你倒是挺了解我的。”剩下也不多说,只是一径看着叶锦年笑,直笑到叶大公子头皮发麻,转头不理会那个一脸诡异笑容的男人,只是轻轻骂了一句:“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