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洋就报出自己家的地址,车子轰隆一声滑出去。
平稳行驶的车子里顾非蹙着眉直视前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起来似乎是——相当不开心。
李一洋撇头瞄瞄他,突然生出股做贼心虚的感觉来,他这算是和周斌官商勾结?不,这个说法不太对,周斌哪里知道他对顾非抱着的那腔不可告人的秘密。可顾非貌似确实是被蒙在鼓里的。
他想发短信问周斌,干吗让他过来接人呐。想想可能现在顾非的老娘正在周斌那呢,发短信打电话都是个危险活。
胶粘的空气里谁都没开口,只有司机师傅戴着耳机在讲电话,听起来像是在教别的司机认路,那爽快的N城方言显得听起来特别精力充沛,也特别像根把空气越搅越稠的木棒。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车子停在李一洋家小区门前,顾非先掏钱付了,李一洋也不多客气,两人下了车,去后备箱拿行李。
师傅再轰隆一声把车开了,稀薄微尘在李一洋和顾非的身后扬起。
李一洋要帮顾非拖行李箱,顾非挡开,要帮他拿电脑,还是被挡开。
两人仍然沉默着,到了李一洋家,开门进屋,一股标准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潮湿又浑浊的空气和着阴暗的光线,让人觉得像身处在一个非洲的雨林里。
李一洋也不觉得丢脸,把沙发上的袜子捞起来扔到卫生间去,喊顾非坐,反正人家顾非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再脏乱,他好歹也是个男人吧,看他一脸镇静的表情就晓得他完全没有介意。
然后李一洋再去泡茶,可能这有点奇怪,顾非是在逃难又不是在做访问,这样以礼相待着一点紧张感都没了。
李一洋端着茶杯出来,顾非正在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报纸和杂志。
好歹他算是客人,不过李一洋觉得此情此景甚对他胃口,于是就没阻止,顾非理完了,回头喝口茶,看到李一洋盯着他嘻嘻笑。
“你又笑什么?”皱起眉,尽量保持严厉的表情。
“没,我就觉得,你挺像我以前女朋友的。”
姑娘都喜欢整理,李一大学时交的一个学妹女友每次到他宿舍玩,不是帮他整理桌子就是帮他晒被子洗衣服,那感觉当真是挺好的。
顾非“哼”了一声:“那个董晶晶啊?”
李一洋被茶水呛到,咳完拼命解释:“都说了她不是我女朋友了,那个时候是她妈妈来这边,她让我假装她男朋友……”
把整个故事简略过一遍,顾非脸上还是不太信任的表情,李一洋摊摊手,“要不你过来,我把衣服脱了给你看我真心。”
“不用了。”顾非没被他的玩笑击倒,维持着同个表情喝茶,坐下,翻翻报纸。
李一洋站起来:“那我继续去上班了,你等我回来啊。”
顾非的身体动了动,没说什么。
李一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这给你,你可别跑啊,不然我就进不了家门了。”
顾非没接,李一洋扑过去,把钥匙赛到顾非裤子里。
那可不是塞口袋啊,那是“里面”,就是说,把皮带扯开,由上往下,实实在在的“里面”。
内裤里面。
然后趁顾非气急败坏地整理衣服时李一洋立刻跑了。
只今西海年年月,尤为萧家照断肠
傍晚下班时李一洋照例是提早开溜的,今天比往常溜得更早一点,因为他家里藏了个人。
周斌所谓的“等会解释”到了五点半还没过来,李一洋也没敢去催,虽然整个事情的发生他根本毫不知情,这个样子却被委以重任要保护“受害人”。瞬间转变为飞虎队小队长的李一洋还是挺甘之如饴的,因为那要保护的对象是顾非呐。
回去的路上顺便拐进超市买菜,李一洋会做点简单的饭菜,炒青菜煮鸡蛋级别的,红烧肉清蒸鱼就不会做了,荤菜得买熟食。
所以“要抓住男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这条在李一洋身上先毁灭掉了。
不过跟着他好歹是饿不死了——李一洋最主要是要向顾非传达这条信息。
到了家,外面门没关,推门进去,清扫的干净整洁的客厅里没有人,李一洋的心脏瞬间吊到嗓子口,他夹着嗓子喊了声,顾非答应的声音从里面房间飘出来。
那颗心脏瞬间又落回肚子里,李一洋提着塑料袋子哧溜哧溜钻进房间里,顾非背对着他,电脑屏幕在闪光。
仔细一看,房间里也被整理得顺眼很多,在床上咸菜般卷起的被子折了起来,地上桌上的垃圾也都收拾了,垃圾桶里还换了新垃圾袋。
李一洋遍寻不着自己的脏内裤脏袜子脏外套,心说:不会还帮我洗衣服了吧。
顾非像看穿他心思般丢出句话:“你的脏衣服都在卫生间里。”
李一洋深深呼吸一口房间里常年难得的新鲜空气,堆出贤妻良母的表情来:“饿了吧,我做饭去,你玩吧。”
顾非转身,胳膊架在椅子背上:“你会做饭?”
李一洋提起手里的印着熟食店标签的塑料袋晃了晃:“我有微波炉。”
顾非便不再理他,李一洋转身出去,迅速炒了个忘记放盐的西兰花,微波炉的叮叮咚咚声里为爱人入炊的心理活泛起来,美满的假象溢满李一洋那不争气的脑壳。
等到吃饭了,顾非晃晃悠悠出来,李一洋努力帮他夹菜舀汤。“李一洋”,“贤妻良母”, 这两个名词本该终生无缘见面的,但他们却以这般情形结合了,估计李一洋老娘见了此情此景,可以马上含笑九泉了吧。
自己调教了二十几年的儿子,怎样都教不出个好来,顾非无心的一调戏,钢铁居然就那样炼成了!
高人,顾非绝对的高人。
“别太照顾我,我会爱上你的。”顾非把他李一洋夹给他的西兰花又丢回去,这半生不熟又没放盐的东西,嚼在嘴里像在嚼一只烤脆了的蜗牛。
李一洋眉开眼笑:“那就爱上吧,我深感荣幸。”然后夹起西兰花来,嚼两口,噗地一下吐到桌子上。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年纪大的么。”
顾非看着他笑了笑,马上话锋一转,转到一个李一洋以前不感兴趣现在却充满兴趣的话题上。
“为什么啊?因为成熟男人有魅力?”
“不是,因为我爸走得太早,所以我想找回父爱。”
顾非的口气像在说“我很喜欢我家那条狗”一般轻巧,李一洋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一直到饭吃完了去洗碗,李一洋都很安静,他在极力否认顾非喜欢上他的原因,可越否认越觉得就是那原因。
冰凉的水溅在手上,让李一洋产生了种弃妇的心情,一个钟头前他还在这里欢欢乐乐地洗菜,那个时候看这自来水都觉得特亲切特美丽,跟农夫山泉广告里那汪三千尺桃花潭似得。
这,就是人生呐。
等碗洗完了出来,顾非坐在沙发上打电话,李一洋沮丧得像条海参一样,慢慢地走过去,把头搁在顾非肩膀上与天花板眉目传情。
顾非打完电话,拍拍李一洋的头,让他把脑袋挪开。李一洋慢慢撸起袖子,腾地转身,胳膊大张,把顾非结结实实按在沙发上。
你看,你看你看,李一洋把顾非接回来不是免费的,做饭洗碗也不是白干的,丫心中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响,现在是要讨小费的时候了。
顾非咬着嘴唇看他,黑眼珠子瞪得分分明明,带着无声的控诉。
李一洋把那碍事的眼镜取了,低头毫不客气亲下去,顾非没多大挣扎,不过也没给回应,李一洋啃着啃着觉得自己像在啃块羊排,就抬起头来,拉着顾非的胳膊环到自己脖子上。
电影里不都是那样么,手搂住彼此了,JI情就爆发了。
李一洋回想了遍爱情电影的调情模式,从乱世佳人开始,串场罗马假日什么的。不过他这人不喜欢看电影,要看也是看所谓大片和动画,所以一共也没回忆起来几部。倒是又想起张威震天搂着擎天柱的同人,在眼下这个时刻显得既不适宜又绝对适宜,李一洋泪流满面地想过两天他有空了一定要去黑掉那个变形金刚的同人论坛才能解气。
顾非的手在李一洋的后脑勺温柔地摸了两把,突然给了沉重的一击,李一洋“哎哟”一声痛呼,抱起脑袋迅速坐起,顾非那力道可不小啊,使出八成功力了吧。
“干吗打我呀……”李一洋委屈得不行。
“那你这又是干吗呢?”顾非整理好衣服什么的,甩给李一洋一记眼刀。
“又不是没亲过……”李一洋嘟嘟囔囔。
顾非脸一红,再给个白眼,剑气伴着风声呼啸而来,李一洋身受重伤,捂着胸口倒下。
一个战士倒下了,千万个BOSS站起来,法师们请保重,英雄的尸体开始风化了,棺材在哪里?
阿门。
两人就这样还算和平地共处了两天,晚上睡觉就一张床,一头一尾。
本来李一洋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是想打地铺的,床就让给顾非,他那小身板,还真不忍心让睡地上。
不过顾非说就睡一张床好了,李一洋扭扭捏捏地说“那怎么好意思”,句号还没画完马上抱着枕头钻上床。
李一洋这张床还没他家里那张宽,这样两个人睡着更加挤,李一洋早上很晚起来揉着肩膀去上班,不想正好撞到出差回来的舅舅,于是被拉进办公室一顿好训。
等回到办公室,有人打电话过来,陌生的号码,李一洋接起,听到个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李一洋认得,是顾非的妈妈。
于是只好在被骂过后再次翘班,李一洋赶到顾非妈妈在的地方,老太太还是那么合体的套装和小包,头发理得纹丝不乱,绿色盆栽掩映下远看就跟个三十多岁的白领差不多。
感觉,和上次比起来也没有变态多少嘛。
“你知道顾非在哪里吗?”
单刀直入,不愧是顾非老娘,做人忒爽快。
李一洋伸手想叫杯饮料,马上被老太太挡下:“不用了,反正你也留不了几分钟,我就问你知不知道顾非在哪里。”
李一洋便摊手耸肩膀:“恩哼?”
“我知道你就以前和顾非吵过架,想你跟他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操的咧,你知道还叫我出来啊大婶!
李一洋真想指着她那朝天的鼻子说一句:“Fuck off!”
“顾非还认识什么人你知道吗?”老太太又问。
李一洋摇头:“我们不是在一个圈子里玩的。”
一洋啊,吹牛不打草稿啊,绝对的,真?厚脸皮。
“行,你走吧。”
李一洋很想立刻掀桌而去,但他耐着性子问到:“阿姨,顾非怎么了?”
顾非那里套不出话来,寂寞的母亲可能会诉说点什么。李一洋已经做好了知音编辑的心理准备,就差手里拿份纸笔了。
老太太从包里抽出根细长的烟点上:“儿子大了,管不住了。”
妆容化得很好的脸上看不出多大感情来,眼影和粉底都在诉说着她是个多么冰雪女王的人。
李一洋知道顾非妈妈已经五十多了,不过要是他不知道的话,老太太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
保养得很好嘛。
不过,一句话就说明老太太啥都不会说。
李一洋只能脱下牧师打道袍悻悻而去,到了编辑部就上QQ找周斌说话。
“顾非的妈妈来找我了。”他说。黑体字,十二号,黑色。
“什么!!!!!!”周斌是宋体字,红色十四号,加粗带下划线。
“就问我知不知道顾非在哪里,我说不知道,她就让我走了。”
“她怎么知道你的?她应该不知道你的啊!”
“她还知道我以前论坛上和顾非吵架的事情呢。”
“哦册那册那册那!!!”
“喂你蛋腚点。”
“她已经把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找过一遍了!”
“……包括孙宇汶?”
“……干吗突然说孙宇汶。”
就算隔着两个屏幕千米光纤李一洋还是探测到了周斌的心虚。
“你别瞒了,我知道顾非以前和孙宇汶在一起过。”
“……”
“干吗。”
“……他跟你说的?”
虽然不算是顾非主动告诉自己的,不过也可以算吧。
李一洋便说:“是啊。”
“他让我别跟你说,却自己跟你说居然!”
“他还跟我说这次他妈找他的原因了。”李一洋毫无愧疚地打下这行字,等看周斌反应。
“哦册那!他怎么能这样!”
这反应叫李一洋很有成就感的满意。
“他跟我说了,我就让他和他妈见次面说清楚,不过他不肯,这个原因就没跟我说了。”
“废话他当然不肯跟你说了。”
周斌的口气猛然得意起来,李一洋知道离事成不远了。
“要不要我跟你说啊?”
“……有交换条件么?有的话我就不要听了,反正我基本也都知道了……”
这招叫做欲擒故纵,适用于动物和笨蛋,只要拿捏得当,基本屡试不爽。
“切!他自己都跟你说了,我就好好地跟你解释吧……”
李一洋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一种像在考场上作弊般的紧张感充斥了他的全身,当然他现在确实是在作弊,他在用不正当手段了解某人鲜为人知的秘密往事。
在李一洋心脏的跳动让他四肢发软时,一段血淋淋跟噩梦有得一拼的红色粗体字跳了出来——
“他以前第一年出来时,是被他妈妈用电击器电晕了绑回S城的,然后就被锁在家里,大概锁了半个月,他的第一个工作就是那样丢的。”
李一洋脑海里某处的神经猛然崩了起来,疲软的手指终于握不住鼠标垂了下去。
细树落花,更阑未睡,别是闲情绪
半夜一点,顾非从梦里醒来。
他的脑袋涨得像被塞进了一个冬瓜,紧紧地压着他的脑神经,沉重与混沌的感觉叫他在春天的晚上捂出满身的汗。
身边的李一洋睡得正结实,呼啦啦的出气声跟排风扇般响得顺当。他身上的被子被蹬掉了大半,顾非弯腰给他把被子掖好,起身往窗边走,想先风干一身的汗。
最近他老是梦到以前的事情,小时候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他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时和母亲的一顿大吵。
都不算什么愉快的回忆。
顾非高中学美术师是瞒着家人的,因为要是告诉他们的话肯定不会被允许,搞不好还会被强制留在家里。
所以他拿自己偷偷攒的钱报了学校的美术班,高考时那个艺术学校来他们高中招生,他也是偷偷摸摸地去考的。
其实不要脸地说,顾非很聪明,全科皆通,语数外物理化政史地,没有苦手的科目。要是他高中认认真真念正经书,再考上个家长希望的名牌大学,现在应该……
但肯定比现在过得无趣许多。
顾非想了想高中时候瞒着家人偷偷去上课,还要编出各种补课的理由,还要防着家长会时露馅——尽管他母亲根本就不会去家长会。
种种都颇幸苦。
可惜他是个认准了就绝对不会放弃的人,所以再艰苦都能忍下来,他喜欢画画,他就想一直画画。
毕竟活着就是要让自己开心么。
甚至他高中发现自己的性取向时,仍然淡定得不得了。
喜欢男人怎么了,谁说不能喜欢男人呢。
他那样在高三夏天最关键的两个月里,每天晚上大汗淋漓地躲在被窝里努力思考,一个人独自消化着现实里的很多东西,想了很久很久,就想通了。
其实他喜不喜欢男人,最主要的不是别人的想法,而是自己能不能认同。
很多事情只要能说服自己就行了。
他就花了两个月说服自己,然后放下这件事,一门心思准备高考。
当然他很容易就考上了,专业课和文化课成绩都相当高。录取通知书七月份寄到,那时母亲正好在家休息,通知书交到她手上,马上被扔进垃圾桶。
顾非把团成一团的通知书挖出来,他母亲冲过来,甩了自己儿子一巴掌。
因为她让顾非填的是B城某个一流大学的经济系,而顾非也答应了。
两个人就那样吵了起来,期间顾非被他母亲揍了很多回,头上脸上还有身上,淤青和伤疤过了很久才褪去。
有时候顾非想到自己母亲,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她亲身的。
可那又怎么样,不管是不是亲身的都不重要,感情会因为血缘而加固,可要是完全没感情的话,血缘又算得了什么。
他母亲是特别冷淡的一个人,对自己儿子如此,对自己丈夫也是如此。
所以顾非的爸爸才会那样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