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莲玉下意识地应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了。
也说不上是不是觉得良心不安,只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欺骗,这个人却回以最大的真诚和体贴,让他渐渐地有了一种如同“亏欠”的感觉。
之后两人再没说什么,等莲玉将一碗粥都吃光了,靳双成才唤来红儿收拾东西,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在莲玉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只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似乎要继续他的画作。
红儿之前跟着砚知被斥了一顿,也不敢对莲玉无礼,只是始终板着一张脸,所有的不满都写在了上头。
莲玉对她却越发地有礼和亲近了,看着红儿不时露出的嫌恶和下意识地躲避,他却觉得很是有趣。
好不容易收拾好东西,红儿离开时忍不住用里地摔上门,莲玉跟在她后面走到门边,听到门外有人问她怎么了。
“那个人实在太不要脸了,还故意勾引少爷,你不知道,他之前整个人都靠到少爷身上去了!”
莲玉皱了皱眉,又继续听了下去。
“他不会是真的要勾引少爷吧?我之前偷偷看过,他也长得不怎么样啊,比苏小姐差远了。”
“就是啊,苏小姐比他好多了!他那种下九流地方出来的人……”
后面的话,莲玉就有些听不清了,只是前面那些内容,连着那几句“苏小姐比他好多了”,让莲玉忍不住往门上踢了一脚。
靳双成再出现时已经是晚饭之后了,看着红儿收拾好走出去,靳双成随意地问:“晚饭如何?”
莲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很好,谢谢靳大哥。”
靳双成笑了:“别谢来谢去,应该的。”
莲玉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正要再开口,却听到红儿一边敲门一边道:“少爷,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靳双成似乎微微变了脸色,莲玉再看时却已经找不到一丝痕迹,只听到他应了红儿一声,便习惯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道:“好好休息。”
莲玉乖巧应下,看着他转身快步离开,心里就有些莫名地不安了。
想了一会,他终于走到桌子前吹灭了蜡烛,一边推开了窗,小心翼翼地从窗上爬了出去。
外头就是院子,往前走出没几步,就能看到靳双成从正门走出去的身影。
莲玉等了一阵,见左右没人,才蹑手蹑脚地在靳双成后面跟过去。
靳家老夫人的院子就是白天时看到的那个有石龛的院落,莲玉不敢跟在靳双成后头进去,便只能顺着院子边上走,一直绕到院子后面,才看到一个小门,似乎是为了下人出入方便而设的。
从小门走进去,刚靠近窗口,就听到一个女声从里头传来,带着一丝隐约的严厉:“听说,你昨天带回来了一个小倌?”
莲玉心中一咯噔,便听到靳双成的声音回道:“娘,莲玉虽然曾经是小倌,但是……他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要找的人?”屋里的人似乎也跟他一样疑惑起来,莲玉下意识地握了拳,便听到那女声问。
“娘还记得荆州连家吗?”靳双成沉默了一阵,道,“爹在世时,受过连家极大的恩惠。可是后来连家出事,我们却不能及时襄助,最后赶到时,连家二老都相继去世了,他们十四岁的独子也失踪了,那时娘不是还叮嘱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好生照顾吗?”
“说起来,那个连家的孩子,好象就叫连玉……这么说,那叫莲玉的小倌,就是……”
靳双成微笑:“从种种迹象来看,确实是他没错。”
“他承认了?”
“没有。不过从他的名字,还有当初将他卖到秦楼的人贩子的所言,确实就是他。连家从前是一方望族,如今沦落至此,以他的性格,不肯承认也是正常的。”
靳母听到这里,便不再问下去了,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屋外的莲玉没有动,安静地站在那儿,手轻抚着窗边,如同寻找着依靠。
“即使如此……”不知过了多久,靳母才突然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为难,“就算他真的是连家后人,可他也已经在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呆了近三年……若是留他在家里,实在有点……”
倒是靳双成声音一沉:“难道娘的意思,是要儿子把连家的后人赶出去,任他在外流浪,无依无靠?”
靳母似乎也觉得有些理亏,但还是强硬地道:“即使是要报恩,也不一定就要把他留在家里。给他一些银子让他自己过生活也不是不行。你若是担心的,再替他置一处房子,配三两下人,让他一生衣食无忧,也就差不多了。我们靳家是大户,在淮安有头有脸,若是让人知道我们留一个小倌在家里,那得被说成什么样呢!”
“娘!”靳双成忍不住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出下面的话,便猛地脸色一变,回头往窗边看去,“谁?”
窗外寂静,好久,才有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
靳双成看着窗外的人,好一会才唤了一声:“莲玉?你……”
“莲玉会离开的。”莲玉退了一步,低头轻道。
靳双成下意识便皱起了眉,倒是靳母走到窗边,上下打量了莲玉一阵:“这就是莲玉?进来说话,站在外面都像什么样了?让下人看笑话吗?”
莲玉似乎哆嗦了一下,便低着头转身往门口走,好不容易绕进了屋里,他便走到靳母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莲玉见过老夫人。”
“嗯。”靳母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多说话,甚至只是看了莲玉一眼,便不再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了。
靳双成站在一旁,只是始终蹙着眉头看着莲玉,一直没有开口。
莲玉微抿了唇,微声道:“莲玉得靳大哥相救,本想今生为牛为马以作报答,但是……莲玉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如果老夫人嫌弃,莲玉一定会离开,不会让靳大哥为难的。”
“哦?”靳母似听出了些什么,“你说,双成救过你的命?”
“是,若不是有靳大哥,莲玉怕是活不到现在了。”
“既然如此,以前的恩惠也算还清给你了,我们靳家也不欠你什么了。”
莲玉却满目疑惑:“莲玉不明白,靳大哥救了莲玉一命,莲玉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可是靳大哥并不欠莲玉什么。”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竟似是没有听到与连家相关的话,靳母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已经被靳双成截住了话头:“娘!”叫了一声,他走到莲玉面前,道,“你不必离开,从此以后,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莲玉却低头却了一步,哀声道:“莲玉一定会走的,靳大哥不用为难。当初是莲玉不懂事,硬缠着要跟大哥走,是莲玉的错。现在莲玉想通了,莲玉这样卑贱的人,只会连累靳大哥脸上蒙羞,莲玉会尽早离开。只可惜靳大哥的救命之恩,莲玉怕是无法报答了,惟愿来生……”说到最后,他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本生得瘦弱,这连日来的奔波让他身体无法恢复,脸色始终显得苍白,这时低下头,衬着那分明的哽咽,让原本要说话的靳母都有些不忍开口了。
“莲玉,你……”见莲玉身体微微颤抖,靳双成忍不住伸过手去想拍他的肩,不料手刚触到莲玉的身体,莲玉已经整个人倒了下去,靳双成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他,忍不住暗叹一声。
“双成?”靳母被吓了一跳,叫了一声。
靳双成将莲玉抱起,淡淡地道:“娘,我想我无法让他就这样离开靳家。靳家也做不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若不是我们没有及时援救,他也不至于沦落风尘,如今因为他的不幸将他赶出去,我做不到。”
莲玉靠着靳双成怀里,听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来,感受到靳双成抱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收紧,就让他有一种自己如同珍宝般被谁宠在手里的感觉。
“所以,我也希望,家中上下,不要因为他过去的身份而瞧不起他。”靳双成说完,跟母亲点头示意后便抱着莲玉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一直到走进靳双成的屋子,莲玉便突然有了一种安心下来的感觉。就好象这两天始终还在路上无法安心,而现在终于到达了终点。
感觉到靳双成将自己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莲玉就忍不住地兴奋,这个人,嘴里说自己误会,但其实,还是在意自己的吧……
“好了,别装了。”然后靳双成开口,话中隐含的怒意就将莲玉的兴奋全部打碎。
见他不动,靳双成又重复了一遍:“莲玉,起来。”
莲玉微弱地哆嗦了一下,终于小心地睁开眼,偷偷地看了靳双成一下,见他一脸严肃,忍不住讨好地咧嘴一笑,才乖乖地坐了起来。
“从那时起程到回来,砚知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私下给你脸色看,我也如你所愿教训过了,那是为了你以后日子过得舒坦一些。但是你也该适可而止一点,既然已经离开秦楼,以前的坏习惯该改一下了。大丈夫应该光明磊落,有什么直说便是了,不要再把那些地方的小手段拿到这里来,也不要学那些女子姿态,动不动就一哭二闹,像什么样子。”
莲玉本还装得乖巧,听着他一句句斥责,分明是从头到尾都只在一旁看着自己做戏,一时禁不住地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道:“滚出去!”
“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想想吧。”靳双成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语气过重了,缓下来又说了一句,有点僵硬地转身走了出去。
留下莲玉在房间里,好一阵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看着靳双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眼中不觉掠过了一丝茫然。
他不明白。
这个人……是讨厌他么?还是在乎?既然那么讨厌他的手段,为什么又要装出温柔纵容的姿态?
一夜辗转,心绪难定,夜半恍惚间只有往事交杂,叫人难受,一直到天微亮了才稍微安稳,等莲玉起来时,已经快要过正午了。
隐约觉得有些饿了,走出房间却居然见不到旁人,莲玉想了一阵,只好整了整衣物,准备回自己的小院子去。
哪知刚出了后院,便看到靳双成站在中庭的小亭子里,石桌上有纸墨,他手上握着笔,却僵在那儿不知想着什么。
一时起了玩兴,莲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要开口,就听到靳双成淡淡地道:“起床了?”
顿时觉得无趣了,莲玉撇了撇嘴,堆起一脸笑容,甜甜地叫:“靳大哥早。”
“不早了。”靳双成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只是慢条斯理地以笔沾墨,“你那些作息也该改一下了,晚上不休息,白天躺床上,终究对身体不好。”
本只是极平常的一句话,莲玉听在耳里,却下意识地想起了前一天夜里靳双成的斥责,头脑里似有什么轰的一声炸开,一步冲上前就吼:“反正你就是跟那些人一样瞧不起我,觉得我们这样的人下贱,觉得我们只是玩物,既然如此,把我赶出去就是了,装什么仁慈,装什么君子,你这种做一套心里想一套的伪君子,我最讨厌了!”
见莲玉越吼越大声,连脸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了,靳双成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地好了来,白等了一早上的郁结也早已烟消云散,甚至忍不住低眼笑了起来。
“干什么!有什么好笑?哪里好笑了!”莲玉被他笑得心慌,声音却越吼越大声,到最后干脆一把揪住靳双成的衣服,“你给我说清楚,你笑什么!”
靳双成却只笑不答,莲玉恨得咬牙,手上也越发用力了,最后竟将领子上的扣子一把扯了下来。
“啊。”靳双成叫了一声,怔怔地看着莲玉,而后便再也无法遏制地大笑了起来。
莲玉被他笑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两人本已靠得极近,这时一低头,他的鼻尖就几乎碰到了靳双成的下巴,视线所及,是靳双成被扯开的领子下,光滑如玉的肌肤。
并不是像粗鄙大汉那样黝黑粗糙,也不像自己这样被刻意调养过的细腻白皙,而是一种自然的光滑,透着男子健康强壮的气息,让人眩目。
莲玉盯着那一片肌肤好久,直到他的主人那因为大笑的颤抖渐渐停下来了,才突然忍不住似地凑了过去,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
靳双成浑身一震,一把捉住他的双臂将人拉开,瞪着莲玉,张了口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莲玉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脸上却居然还能扯出一抹近乎妩媚的笑容来:“你家里的人骂我不知羞耻要勾引你,我总不能让他们白白冤枉去了……不如,你就让我勾引了吧?”
靳双成捉着他双臂的手越加用力,抓得莲玉都痛得皱起了眉,他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褪去了,剩下的与平日温柔截然不同的冰冷,让人觉得害怕。
莲玉咬着牙不肯退缩,毫不怯懦地瞪了回去,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好一阵,莲玉才终于哼了一声,挣了开来:“没意思。”
靳双成僵硬地收回了手,好半晌才让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自顾低头拣起笔在纸上涂抹,没再看莲玉一眼。
莲玉在一旁站得尴尬,又不愿离开,最后终于忍不住凑了过去,想看他画的是什么:“双成公子未完成的画作……若是现在偷偷拿出去卖,应该比成品还要值钱吧?”
靳双成横了他一眼,又自画了起来,好久,才突然抬头道:“没有印章的你拿去卖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买家,赚不了多少钱,不如我替你画一张肖像吧,更值钱。”
莲玉怔了一下,几乎是反射性地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脱:“行呀,你画我身上。”
靳双成僵在了那儿,手里的笔咔嚓一声就被捏断了。
莲玉只是笑看着他,眼里是分明的挑衅。
靳双成这才明白他还在意之前的话,以为自己嫌弃他过去的身份,一边觉得这人真真像个孩子,一边却也不敢再轻易开口斥责了。
换过一张画纸重新画了起来,莲玉也不再看了,只往边上一坐,软声嚷:“靳大哥,我饿。”
靳双成失笑:“好象你到了我家,就只会叫饿。”一边说着,便走到回廊处,高声唤了红儿准备午饭,又径直走回去细细画了起来。
莲玉见他吩咐好了,就越发不愿动了,扯了扯衣服就往栏杆上靠过去,没一会就打起盹来。
靳双成偶尔抬头,看着他合上眼的侧脸,干净纯粹,敛尽往日种种修饰,居然也有几分诱人的清秀。
“我……”他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莲玉只动了动,没有睁眼。
靳双成笑了笑,一笔一笔地画下去:“我小时候学画,没什么天赋。四岁开始学,到十岁上,连荷花都还画不像。我爹娘都是世家出身,那时还没自主,住在我爷爷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就常常被长辈们拿来比较,做了爹娘的笑柄。”
莲玉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却还是靠着边上睡,并不理他。
靳双成有些微微的失落了,低下头不再看他,纸上笔画凌乱,已经看不出自己在画什么了。
“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还是放弃算了吧。但是后来有一次,我跟着爹娘拜访一位叔叔,那叔叔的孩子也在学画,他跟我说了一句话。”靳双成顿了顿,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抹浅笑,似想起了让人愉悦的旧事,“就因为他那句话,我弱冠那年,被圣上点为丹青第一,御笔亲题的匾额就挂在靳家大门上,那些从前笑话过我的人都来巴结我,奉承我,好不风光。”
莲玉叹了口气坐起来:“你那时要是真心喜欢的,何必管别人怎么说?这会儿你还没长成,他们要笑的就让他们笑去,谁就能保证你一辈子都没出息呢?你看现在你出名了,那些会笑你的人,不还是那些会巴结奉承你的人么。”
靳双成心中一颤,看着莲玉,不觉有些出神了。
——我是最讨厌画画了,可是既然你喜欢,就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呀。你现在没学好,但谁能保证你就一辈子都学不好呢?等你有出息了,那些取笑你的人呀,巴结你都来不及呢。
“靳大哥,靳大哥……靳双成!”见他想得出神,莲玉连叫了几声,最后见靳双成满眼茫然地往自己看来,不禁撇了嘴,“你要是喜欢人家的,把人娶回来呀!”
“啊?”靳双成这下连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莲玉一脸嫌恶地道:“你家里的人说了好几次我比不上那什么苏小姐的,想必是个貌若天仙,善解人意的姑娘吧?那个安慰你的人被你记挂了这么久,怕也生出感情来了吧。这么算来,最符合的人应该就是这个苏小姐了。既然你这么在意她,把人娶回来啊!也省得你家那些人总说我比不上苏小姐,还要跟苏小姐抢什么破东西呢!”说到最后,莲玉的声音也提了上去,显得有些激动了,他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说完最后一句,瞪了靳双成一阵,重重地哼了一声,又靠了回去侧过脸闭眼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