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颇为震惊的看着他那张明显比初见时要年轻许多的脸,坚毅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狭长的凤目闪着冷光,隐隐中昭示着主人现在的不满,这一副看起来才三十几岁的模样和当初那副老者的姿态相去甚远,声音听起来虽是熟悉却处处透着成年男子的沉稳。我瞥了瞥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余清。从被褥中跳出的几缕柔亮的黑色发丝,告诉着我这人也绝对没那么年长。
我讪讪一笑,道,“前……前辈……我……”,我懊恼的抓了抓头,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哪里开始讲起。而就在这时,本是昏迷着躺在躺椅上的季韵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旁,只见他脸色平静的对着欧阳克恭敬的一鞠躬,道,“儿臣拜见父皇!”
父皇?我嘴角抽了抽,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些秘密一波接一波的袭来。
欧阳克见到他,脸色微微一缓,半响才道,“你跟我来……”说着,竟是走到书架旁上下左右的移动着那些书的位置,当他把最后一本书放好之后,书架便从中间向两边移开。欧阳克举步步入暗室里,而季韵冶也好似早已经习惯了般,也跟着欧阳克消失在了房间里。
我愣了愣,完全无法消化今天接受到的信息。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所以说这皇家无论到何时都是秘密叠秘密的。我抚了抚额,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诶!”从床上传来弱弱的叫声,我寻声望去,却只见余清只露出两双水润润的大眼睛,“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
“啊?”
“你是猪啊?”许是我迷糊的状态让他很是受不了,只见他双眉一蹙,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大声道,“我叫你守口如瓶!懂不懂?”
我看着他略微泛红,却是柔美的容颜,笑着拱手道,“是……小可遵命……”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略带省视。半响才道,“好吧……信你一次……”
我看着他孩子气的样子,笑着点点头,他却是一愣,忽的走到我面前,用拇指和食指抬起我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顺带着捏了捏,末了,总结出一句,“真的脸啊?怎么那么好看……”
我气结,刚反驳他两句,却见他狡黠一笑,道,“喂,你小子是不是喜欢季韵冶那臭小子啊?”说着,还暧昧的往我颈侧瞄了瞄。
我一惊,想起之前颈侧的疼痛,脸红的一下子咋开,手迅速的捂住颈侧那块暧昧的痕迹,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哦……”他故意拉长声音,缓声道,“我明白了……”
我皱眉看着他一脸的戏谑,脸色更加抑制不住的红热以来,身上好像还带着季韵冶身上的灼热感。
棋落离手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下个不停,似有不断增加之势,时而参杂着风过摇曳着树影沙沙作响的声音,时而呼呼的叫嚣着,似在怒吼,似在咆哮。
余清见我不搭腔,暧昧的一笑置之。缓步轻挪,他立于窗前,伸手将窗打开。风夹杂着雨势斜斜的飘入窗内,打湿了他白净的衣衫,而他却好似浑不在意一般,嘴角微微翘起,喜悦自眼中满满溢出。他不说话,整个屋子里静的仿若可听见彼此浅浅的呼吸声,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安静。
“前辈?”脸上热度渐消,我缓了缓气,轻声唤道,“你们……”话到嘴边却是不知如何继续下去,我微垂着眼帘,思索着该怎么问才是最好的。
“你想问欧阳克为什么会是冶儿的父皇?”余清至始至终眼光都放于窗外,似乎外面有他最向往的天空,“你想问为什么我和欧阳克会隐姓埋名的躲在太医院?”他探手出去,雨珠从天儿落,滴在他手上,溅起一朵晶莹的水花。“你想问为什么冶儿见到我们毫不吃惊?”他收回手,看着湿润的手笑道,“呵呵……我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不过……”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又是暧昧一笑,“你去问,总有人会告诉你的。”
我瞪他一眼,说了不是等于没说吗?“喂,前辈你……”
“你一定要好好的陪伴在冶儿身边,他,很孤单。”他打断我的话,又背过身去仰头望着窗外的细密的雨帘。语气,是我从没有听过的认真。“这三年来,他受的委屈很多,有一段日子,他总会一个人到这个院子里喝酒,喝醉了,就会一边皱着眉,一边在嘴里嘟囔着,御儿,御儿……”
“那个人就是你吧?我看着他长大,他从小就表现得坚强过人,那般落魄脆弱的模样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也许,你怨过他曾经放弃过你,可是,他有他的苦衷。”
“苦衷吗?”我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既然如此,他当初又何苦来招惹我,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拒绝我?
“唉,”他长叹一声,缓声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但是,既然你心里有他,为什么不去相信他呢?”
“我没有,我的心里以前没有他,现在没有他,将来更加不会有。我宁惜御从今尔后都不会跟他有任何交集,”我腾的站起来,抬步欲走。
却听他轻声念道,“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那这首诗又是什么?”
“小御,真诚的面对自己的感情,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不要像我一样,后悔当初。”
我脚步一顿,似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书架在我身后又再次缓慢的挪开,我下意识转过头去,只见欧阳克疾步向窗边走去,伸手就将余清揽在怀中,语气温柔却略带责备,“怎么又处在这淋雨?”
余清抬眼环视着四周,脸色微微泛红,只听他低声喝道,“放开我!欧阳克!”
欧阳克一笑,刚想说话,却听一个低稳的男声斜斜的插了进来,“谢父皇今日教诲!儿臣告退!”季韵冶略微弯着身子对着欧阳克恭敬一拜。欧阳克看着他,似乎颇为欣慰的点了点头,道,“去吧……”
季韵冶抬起身来,眼光转而直直的落在我身上,那样直锐的目光似网一般将我紧紧的困住,无处遁形。他的眼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坚毅,那里面掩含着的决心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他的眼神太过犀利,似是透过千重万丈深深的探入我的灵魂。
回过神来,手上传来他灼热的温度,我的心惊不住一跳,下意识的就想往外挣脱,他却犹自拉着我往前走着,这样熟悉的场景曾经有过,那时候,他转过头来,含笑望着我。“你确定?”
记忆翻滚而过,鲜明的让我觉得心一下一下的抽痛着。绕过回廊,走向的地方僻静的让我觉得心慌,我怕,怕与他单独相处,怕在他面前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会轰然倒塌。想到此,我挣扎得愈加剧烈,身子向后退着,却如何也阻拦不了他前进的脚步。“季韵冶!你又想作甚?”
闻言,他兀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收力不及竟生生向前跌去,随着我的一声惊呼,身子被他紧紧锁入怀中。他似是高烧未退,吐出的气息仍是灼热的令我心惊,我使力推他,他却是纹丝不动。
“御儿……”他埋在我颈侧,亲昵的蹭了蹭,似是有多么的疲惫不堪。我感受着颈侧吹拂而来的气息,那火燎般的热度“噌”的一下扩散开来,略微带着酥麻的颤意。“我在做我想做之事。”
想做之事?我皱了皱眉,尽管知道是无用功,却仍是用力推嚷着他,借以拉开些许距离。周边都是他的气息,丝丝缕缕涔入空气中,有种窒息的错觉。“王爷莫不是烧糊涂了?”我稳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透着冷意。
他却是低低笑起,似是我说的那句话有多好笑一般。他的肩头随着他刻意压低的笑意而微微抖动,我默然看着他,心里一阵发慌,脸上更是窜延出一大片绯红。兀地,他从我颈侧抬起头来,与我额头相抵。
我未料想他突然做出这等动作,微微有些发愣,待到看清他略微有些发红的眼眶,心似是被一条绳子猛的一扯,抽畜着疼痛。我不敢动,只是傻傻的看着他,看进他黑墨般的眼眸里纠结出的痛苦与柔情。
鼻息间,吞吐吸纳的是彼此间的呼吸,竟生生有种相依而存的错觉。
“我是否糊涂,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么?”他的薄唇微微开阖,热气揉入空气里,低柔而怅惘。“如果你愿意听,我想讲个故事……”
……
良久,我在黑暗里沉默着。月光洒入窗棂,像是寂寞精灵的舞蹈。我缓缓将微凉的掌心覆在额上,笑叹,命运弄人,这话,如今倒是显得这般深刻。
他的声音犹自在耳边响起,“嗞嗞”喧嚣着挤进我的心里。故事说起来也并不复杂,却是纠结的。大抵上无非是男人之间的斗争。权欲与女人。
那名被唤作霜儿的女子是皇后的侄女,自小与他们青梅竹马,生得极是好看。性子在某些方面与我一般无二,却又很是不同。他的三弟也就是当今圣上,爱上了那名女子。可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她眷念的至始至终是他,而他呢?他视她如亲妹,从未有过那般想法,当少女鼓起勇气向他表白的时候,他犹豫着,然而,他的不忍伤害却造就了一场悲剧。
女子在得知事实的那一刻,脆弱的像是欲败的花朵,一碰即谢。她愤而离家,却因此失身,羞愤之下,她潜回当初幼时与他逃学玩耍的冷宫,服毒而死。
死,激化的不仅仅是悲痛,还有他三弟对他的憎恨。从此,在夺位之争之后的三年里,他满怀愧疚的掩藏自己,流连于烟花之地只为减低那人对自己的猜忌,接受那人派发许晔到自己身边的监视只为表意自己的顺从。
委屈,自然总是有的。他用轻浮掩盖自己的真性情,不轻易对他人动情,只为当初,那人说,会夺走属于他的一切,尤其是他最视为珍物的。
犹记得,他说,“我最视为珍物的,是你。所以,我会放弃。”
“如今,我再也不愿意逃避,”他紧紧锁住我的眼眸,缓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般沉重的誓言被他郑重的说出,心里嗞嗞冒出来的东西,不知道该称之为喜悦还是惧怕。
他本是最有机会坐上皇位的,然而他的心,却飘在浮云间。他的父皇对他严而宠。甚至是在他禅位之后,没有立刻携爱人离开,只为忧心他们兄弟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不知道欧阳克到底和他说了什么,竟让他在突然之间,被得异常执拗起来。只知道,他,这一次,决计不会放手了。想到此,我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他回头,回得如此轻易,却是不知,分离,可能是一个人的事,在一起,却是两个人的事。
两个人的事,又岂容你一个人插手。
棋落离手,又如何能撤子重来?
执子之手
在那以后,季韵冶进宫的次数便愈见多起来,几乎每日他都会到这太医院走访。虽然看见他,心里会有种令自己懊恼的喜悦,可是面子上却仍是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可是,无论是不理他还是冷言讥讽,他却始终挂着宠溺的淡笑。那一副将我当做孩子般看待的姿态,纵容的模样,使我看起来像极了在热恋中撒娇而任性的恋人。
我对他渐渐生出无力感,知道与他搭腔他会愈加得意,便收了心思,尽量使自己视他如空气。他说话,不理。他看着,不理。如此下来,以为他会逐渐失去耐性,却不想,他似乎只要看着你,陪着你,就会感到安逸的人。
房间里,静可闻声,间而听到书页翻动哗哗作响的声音,除此之外,只有清渺的呼吸声。我盯着书上的字,细细读着,一句话不懂,再看一次,仍是不懂,再看一次。几次下来,心里愈加烦躁。何曾见过自己这样,心烦,意乱。努力不去想对面那道专注的视线,掀页翻了过去,也只当自己懂了。
“错了……”满含笑意的声音徐徐落地,“还有一页没看呢……”
我下意识朝他看去,直直撞入他带笑的眼眸。反应过来他说的话,脸上一红,心里更是懊悔的紧。眉头一皱,便冷声道,“王爷若是闲的慌不如回府去休息休息。”
“我不……”耍赖一般的语气,这几日他倒是常用。“回去作甚?没有你的地方如何能休息的好?”他眉头一挑,倒是显得理所当然。
我豁得一下合上书,站起来,怒极反笑,“那您好生在这待着,我走,总行了吧?”言罢,一脚踢开凳子,急步走了出去,许是走得太快,力道过大,随着一声尖细的“哎呦”一声,竟将欲迈进门口那人狠狠撞了个趔趄。我一惊,伸手便稳住他。
瞥见来人是上次见到的那位文总管,我倒显得更加不好意思。见他心有余悸的喘着气,我心虚得弱声道,“文总管,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你没事吧?”
他拍了拍心口,听见声音是我,抬头冲我宽慰一笑道,“大人别放在心上,奴才没事,只是年纪大了,不中用,有些受了惊。倒是大人,急冲冲的去哪里?”
“我……我去……去抓药!”我抬手指了指药房,虚笑着说道。“恩……文总管今儿个怎么有空来这里?是来找余清余大人的吗?”余清和欧阳克总是在季韵冶来的时候就消失的彻头彻底,简直是故意而为之。这一下子也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他。
文总管笑了笑,作势拍了拍脑袋,道,“瞧我,把正事都给忘了,太后嘱我来寻御医给她老人家瞧瞧,说是最近这觉老是睡不安稳。皇上又是个极尽孝道之人,太后不想让皇上知道分了心。这不,特意让奴才跑一趟。大人你若是得空,现在随我去看看,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便是没了选择的余地。我微微一笑道,“好,我让小喜子拾掇拾掇医用的东西随后就来,文总管先去忙吧……”
“那奴才就先行一步,烦劳大人了……”说着供着手带笑的离开了。
我下意识回头望,空无一人。心里莫名的有些失落。还未曾细想,脚就迈开了步子,再次走了进去。那人侧光而坐,细碎的光打照在他身上,暖暖的,似能融进心底。被光勾画出的脸部轮廓更显俊逸,一派潇洒闲适。
他手里拿着我刚刚放下的那本书,没有翻开,只是温柔的来回摸着。嘴角含笑,显得脉脉深情。我心一动,觉得此时他甚是好看,不自觉就这样久久的盯着他,看着,看着,似要把他此刻的模样深深印入心底,打上烙印。
片刻,他察觉有人,回过身来,嘴角的弧度便在瞬间拉大,眼底是满满溢出的笑意,亮晶晶的,如孩子般真诚。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时的他露出的这个笑容,心底都会缓缓淌过一阵暖流。
他缓缓开口,唤道,“御儿……”低低的,沉沉的,压入心底。我心神俱颤,泪意霎时间涌了上来,似是等他这一回头,这一唤叫,已经等了好多年好多年……
有谁说,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有谁说,感动的也许不是过程,而是在那等待回首的那一瞬间。
“御儿何故去而复返?莫不是想着我不愿离开了?”他轻笑着叹息道,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我被他的古怪的表情逗乐,一下子笑出声来。之前的那些感伤也随之烟消云散。
“少臭美了!本公子是回来告诉你,今儿个,可时间陪你耗着,你还是早早回去较好……”我淡淡撇他一眼,端出架子来,作不可一世状。
“哦?那公子你什么时候有空来陪陪小人我?”他微微低头,委屈的模样的模仿的倒是惟妙惟肖,像极了一个被丈夫冷落的小媳妇。我这么想着,也这么说出口来。他先是微微一愣,脸却是瞬间拉了下来。许是从未有人这般形容过他,以他的身份被人这样比对,还是用我说出口,纵是他玩心四起,心里仍是会有些气恼。
我见他这样也不搭理,心里却因气着他而更加高兴。单手撑着门就笑起来,也不去管他愈加黑沉的表情,笑够了,摆摆手,唤来小喜子仔细吩咐了要准备的东西,才又走进他身边悠闲的喝起茶来。
他沉默良久终是说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你用膳。”语气有着妥协和宠溺的无奈。我闻言略微一愣,随即笑开,缓声道,“王爷气过头了?怎么糊涂到与下官一起用膳呢?下官的粗茶淡饭可比不上王府的锦衣玉食来得好啊……”说完,轻叹口气,遗憾而羡慕的摇了摇头。
他轻轻一笑,手伸过来,覆上我的手。我一顿,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缓缓渗过。心跳兀然加快,脸上也渐渐染出红晕,不知怎地,我竟没有挣扎只是任他握着。听着他温柔的对我说道,“锦衣玉食也比不上和你在一起的粗茶淡饭。没有你,任是琼浆玉露也是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