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十六接了,自喝了一口道:“你去吧,我跟这小娃儿有话说。”
那人应了一声,出去了。
撑着炕想坐起来,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一般的酸疼,我不由得皱皱眉,勉强扶着炕桌半坐着,“多谢前辈搭救。”
沈十六不言,把手中的海碗递给我,示意我喝点水,兀自掏了烟杆,不紧不慢的点上火,大大吸了一口,才道:“可好些了?”
“多谢前辈,好多了。”不知道躺了多久,嗓子确实干的冒火,我一口气喝光碗里的水,抹抹嘴道。
烟丝的火头一明一暗,沈十六“吧嗒,吧嗒”的抽着烟,“你这小哥儿,还是那么不讨喜,前辈,前辈的,唤的小老儿气闷。”
“这……”我没想到他开口竟是说不喜欢听我喊他前辈,“那在下就跟别人一样,喊您一声 十六爷吧。”
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对我这个称呼算是认可了:“你已经没啥大碍了,只是那毒恁的歹毒,虽然我都替你逼了出来,可还是得将养个十来天。”
运功替人逼毒是个很耗内力的法子,我心里有点感动道:“多谢十六爷。”
那老头竟翻个白眼,拿了烟杆对着我就是一下子:“跟你这小兔崽子说话实在是气闷,除了多谢就不会说别的了吗?再这样,小老儿一顿排头,打你去街上和小崽子们一道要饭去!”
我无语……这老头儿虽然脾气大了些,可实在是……有点可爱……
“你就在小老儿这放心养着吧,养的胖胖壮壮的再走不迟。”沈十六在炕沿上磕磕烟灰笑眯眯的道。
“胖胖壮壮……”怎么听怎么像是说在养猪……
安心在这个破旧的院子里住了四 五天了,身体的元气也慢慢回复过来,我心里是很感激沈十六的,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如此尽心尽力的照顾,即使是亲人也不一定做的到。
提到亲人二字,猛地想起曜,那个可以说是我带大的孩子,与其说是我的徒儿不如说是我的兄弟或孩子,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在那所深宅大院里,会不会受人欺负,我那天走的那么决绝,他一定很伤心吧。
正沉浸在回忆里的思绪突然被一声夜啼打断,鸣鸮?!!
我打开窗户,一道黑影刷的飞进屋来,抖抖羽毛落在我伸出的左臂上,正是鸣鸮!
这鸣鸮是暗部训练用来传令的信使,一般任务都是用信鸽来传递消息,重要任务用猎鹰,紧急任务才会动用鸣鸮,看来这次的任务非同小可。
我解下鸣鸮脚腕处帮着的金属管,从里面抽出卷的紧紧的纸条,仔细看了一遍,记住会面地点,将纸条揉成一团吞下肚去。转身收拾东西。
其实我身无长物,随身带的也就是双刀豪岚,暗卫的铁令而已。
铁令?!我瞳孔猛地一缩,铁令不在怀中,大脑飞速旋转,我猛地拉开门冲到院中。
沈十六正站在院子里,捏着烟杆,看我出来,微微一笑:“小老儿等你很久了。”
豪岚在握我抢上一步,逼住他的要害道:“你想怎样?”
他看看我的刀,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想让你听小老儿讲个故事。”
“你说。”
“这双刀是他给你的吧?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和他一定有关系,果不其然。”沈十六从怀里掏出暗卫的铁令,拿在手中摩挲。
隐隐预感到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也感到他没有恶意,我将豪岚垂下,但却没有收起来,防备他突然发难。
沈十六并不介意我的举动仍旧自顾自的说下去,从他口中我知道了那个不曾为我所知的无名的过去。
原来二十多年前,他们就已经相识,闯荡江湖相交莫逆,我手中的豪岚正是他们二人在一处神殿废墟中寻得的,从残存的碑文中知道这双刀曾是上古神器,为风天阿耆尼和火天楼陀罗的化身,得遇明主,威力无穷,沈十六不擅短兵器,这双刀就归了无名所有,而后自然而然由无名传给了我。只是这双刀会显示神迹,他并没有提过,想来无名并不知道这刀的奇特之处,只是把它看做是普通的神兵利器罢了。
听我描述完那日豪岚所显现的神迹,沈十六叹口气道:“想必此物与你有缘,才会在你手中显示神迹,按那碑文推断,这刀也许是承认你主人的身份吧。”
“不管它怎样,在我手中只是豪岚。”这对随我出生入死,饮血无数的刀,不管他们是神器也好,凡铁也罢,对我来讲都只是不可割舍的武器,再没有别的意义,也不会产生无妄的贪念。
“也好,这样……也好,”沈十六喃喃自语,半晌转向我问道:“那……他现在……?”
“已经仙去多年。”
“啊,我早该知道……”沈十六苍老的容颜一下子黯淡,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似是耗光所有能量,骤然衰老,失去所有的神采:“二十多年前,他失踪后,我就一直在找他,天大地大,再加上他根本没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完全无从寻起,后来我建立了遍及天下的情报网,仍是寻不到他,我就知道他八成是不再这世间了……”
颤抖着手,在地上磕了磕烟灰,可能是力道不均,那湘妃竹的碧绿烟杆一折两段。
不忍心看这个叱诧风云的老人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我想上前劝慰他,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之间,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想到刚才鸣鸮送来的任务,时间紧迫,我不打算再耽搁,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却猛然浑身一震,一股淡淡的却不稀薄的香气,似有实体一般,围绕在我周围不肯散去。
这个味道……是千里追影!!!!
当日我赠曜千里追影香实在是为了以策万全,虽然打定主意让他独立,从此不再见他,可为了保险还是给他留了能够在危机时刻联系我的东西。
千里追影香是我偶然奇遇所得,分“真香”和“影香”两束,一旦点燃真香,其余那束影香就会自动散发香气,不论真香和影香之间相聚多远,都会感应的到,更神奇之处在于,那影香会散发香味指引出真香所在的位置,故尔名曰“千里追影”。
当日我把真香留给曜,自己把影香碾碎,缝在了腰带里,时隔两年几乎淡忘了这回事的时候,影香突然散发出香味,这说明曜点燃了真香。
曜有危险!
绕是正在出神的沈十六也察觉出我的异样,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
我忧心如焚,把千里追影香以及曜的事情简略跟他说了一遍。
此时鸣鸮递来的任务刻不容缓,远在京城的曜情况不明,第一次陷入这种生死两难的境地。
原来的我,目的明确,意志坚定,为了任务牺牲性命也毫不犹豫,可这次是曜,是我倾尽心血培养的孩子,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此刻我多希望自己可以一分两半……忧心如焚……
“莫急,若信的过小老儿,那小娃儿就交给我吧,沈十六经营多年,救个人还不成问题。”
从来不有经历过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我感觉自己从绝望深渊,瞬间回到了清明世界,沈十六那句话一下子给了我希望,心中的感动无以言表,当下抱拳深深一礼:“十六爷,大恩不言谢!”
“去吧,我知道,你和他是一样的人,你们有一样的责任,去吧。保重。”老人挥挥手将断了的烟杆扔到地上,眼神复又锐利,仿佛刚才那个风烛残年的绝望老人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将鸣鸮留给沈十六,一旦曜有消息,鸣鸮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我,效率仅次于千里追影。
一声呼哨,爱马乌云珠,应声而来,翻身上马,我一带缰绳,回身对沈十六道:“十六爷,他的墓在泰山,坟前有一块汉白玉碑的就是,碑上没有字……因为他不曾有过名字……”
沈十六眼中有一抹释然,冲我抱了个拳走回屋去。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可再为他做的了,一磕马镫,叱声:“驾!”那乌云珠就如同闪电一般飞奔出去。
在路上我接到沈十六的传讯,曜已经平安,正送他来与我会和,想来沈十六的势力的确不容小觑,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安慰了许多。
这次任务的对象身形有点熟悉,就是上次那个被我小小耍了一下的人,他显然也记得我,
“这次是什么任务?动用鸣鸮传讯?”
我隐约看见一抹名为幸灾乐祸的神情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保护一个人去北关。”
“就这么简单?保护谁?”
“我。”
他伸手揭去覆面的布巾,我目瞪口呆了。布巾下是跟我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如果不是易容的话,记忆中只有一人面目跟我如此肖似。可是知道我真是面目和真正身份的只有多年前的无名和前些日子沈十六,还有萧远辰。
那么这个人就是——曜的三哥——慕容烨!
见我目瞪口呆,慕容烨一笑:“怎么呆了?是因为得保护我这个碍眼的人吗?没办法这是任务。”
一个念头在脑袋里飞速成型,我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你不可能跟我谈条件。”
“所以在下说的是‘有事相求’。”
“说来听听,不过我不保证我会答应。”
“在下有一个徒儿,近期蒙难,无容身之处,恳请大人带他去北关让他留在那里。”
慕容烨皱了眉头:“你心中有数,此次情况特殊,不能带来路不明的人。”
“不是来路不明,你见他一面就明白了,若非是你,我也不放心将他相托。他身手不错呆在身边有益无害。”
他皱紧了眉头思索,半晌终于道:“好,你先带人来让我见见,若不是我信的过的人,我是不能同意带他一起的。”
“多谢。”我冲他一拱手,曜总算有着落了。
“慢着,我帮你这个忙,你是否应该答谢我,这样吧,你答应日后为我做一件事情如何?”
“好。”不假思索的答应,我知道这人是不会白白帮人忙的。
辞别慕容烨,马不停蹄的去和沈十六的人见面,将曜接了过来。
沈十六没有亲自来,他的手下说他救出曜以后星夜兼程去了泰山。没能见到他我有些遗憾,此去北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也许那小院一面就是永诀,可心中同时又十分的安慰,无名,终究不是没有人惦念你的,他已经去泰山了,见到他你心中是否感到欣慰?
曜的情况不错,看来并没有受多少苦……除了消瘦些并无大碍,我的一颗心算是彻底的放了下来“这些天受苦了吧?”
“没有,只是父亲他……”曜的眼里有泪光,却不肯直视我,避开了我伸过去的手,这个孩子是倔强的,这些年来我深知他是流血流汗也不轻易流泪的,看来他父亲这次是伤透了他的心,也是,欲致自己儿子于死地的父亲,不认也罢。
“这次出来,就不要再回去了,你随我去见一个人,我们一起去北关,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吗?学了那么多年,该到你一展所长的时候了。”
毕竟是少年心性,冲破牢笼马上就要天高任鸟飞的愉悦冲淡了心中的苦闷,曜有了些精神:“跟你一起去吗?我们去见谁?”
故意卖个官司我道:“见了你就知道了。”
从身后拿出一个狭长的包袱抖开外面包裹的布,露出一个灰色鲨鱼皮的剑鞘来,我将那剑擎在手中,右腕一抖,噌的一声将剑身抽了出来,那痕秋水,映着月色闪着耀眼的光芒,浑身上下透着一层凛冽的光晕,令人观之生畏,触之生寒。随手舞的几下,剑光过处更是一片银辉。
此剑是我在多年前在西北之地,机缘巧合所得,是柄不输豪岚的利器,当时一见爱不释手,虽然我是使刀的人,到底还是把这柄剑留在了身边,打算日后为他寻个明主,今日曜要随我去西北身边还没有趁手的兵器,故尔把它取了出来。
“曜,你的武艺是否生疏了?和我打一场吧。”任何东西都要靠自己的能力去赢取,尤其是武器,当礼物一样的赠送,只会令宝剑蒙尘,侮辱了那神兵利器。
曜点点头,抽出了自己随身带的铁剑,抢先一步,流转真气灌注剑身,伴随着流畅的身形在空中腾跃辗转连出两剑,我的武功走的是轻灵一脉,曜虽然学的是剑法可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他实战经验稍显不足,一味追求轻灵倒失了力道,我微笑,身形稍稍向后错了一步,躲开了最后一剑,曜突然笑了笑,手中的剑势并未回收,而是更直接的突破进来,然后银芒一闪,又是一招连环剑,我心下微微一竦,看来我低估他了,霜寒剑就在手中,可是此时出剑格挡还为时尚早……
提气一口真气硬在半空后退一步避开连环剑的第一剑,借着身体柔软猛然一个后仰,避过了第二剑,身形已经是有些仓促。曜知道他的奇诡招式另我上来略吃了暗亏,不肯放弃这积攒起来的优势,当下展开绵密剑势,剑光如欲渔网一般罩过来。这应该算是杀手锏了,可惜对手是我,此招与我的“风火燎原”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尚且不完善,熟知这种招式的我很容易在绵密的剑网中找到漏洞,就如同在织得不匀称的渔网里找到较大的空洞。
就是这儿了!我眼前一亮,由于真气不充足,招式不熟练,基本三四剑就会有一剑的动作稍嫌迟滞,抓住这个空挡我飞身突出剑网,左手指点向他的肩景穴,铁剑“当啷”落地,与此同时我感觉到又一股杀气突然袭至,避无可避,右手平举霜寒,横在眉前架档那突袭而至的利刃,还是迟了半刻,曜左手握着的匕首和霜寒在离我眼睛不到一寸的距离碰撞在一起,金铁铮鸣,火花闪烁,虽然止住了利刃,可森然的剑气还是割断了我鬓边的一缕发丝,看着那青丝悠悠坠地,我向后撤了半步,剑尖指向地面,那是止戈罢斗之意。
曜站在里我两步远的地方看我,满脸的倔强和不甘,又带了点挑衅的意味,我暗笑这个骄傲的孩子啊……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洲”曼声诵完这两句诗,我还剑入鞘,走上前去解开他的穴道,将剑平递出去“曜,此剑名为霜寒,你要善加利用,日后建功立业不要负了这柄好剑。”
曜郑重的接了过来,不语。但我想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走吧,我带你去见那个人。”言罢,我转身先走在前面带路。
曜在后面蹲下身,将刚才削断的那缕青丝小心翼翼的拾起来,纳入怀中,才运气轻功追了上来
一切如我想象的顺利,当慕容烨见到曜的时候,表情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了,第一百零一遍确认我不是拐带他弟弟后,慕容烨答应让曜扮成小书童,随他一起去北关。
让曜去收拾他住的房间,慕容烨关了房门对着我,眼中凌厉比现:“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曜不会说谎,可你是他师傅这一点怎么也让人想不通,堂堂暗部之首竟然会主动去做一个小孩子的师傅?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直白的告诉你,曜虽然是我八弟,但是你若是想用他做什么筹码的话,最好还是趁早打消那个念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骨子里有多冷血你最清楚不过。”
我有点轻蔑的看他,半晌冷冷开口:“我当然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过你的确想错了,我跟曜将近十年的师徒关系,那是你还没有入朝堂吧?再说当年我是在街上遇到被你们家人丢在路边的曜的,他把我误认做你,死活赖着不肯松手,要我送他回家又拜我做师傅的,我可怜他小小年岁在家里受尽冷落才答应教他武艺的。就是这么回事,你若怀疑请随意。”
“把你误认做我?”慕容烨并不相信:“曜就算当年是小孩子也不可能连他哥哥也认不出来吧?”
“见过我的真面目的人基本都是死人了,不过今天我就为你破一回例吧。”我冷笑,解下脸上的面巾,又拿下覆在脸上的易容面具,将真实面目显现出来。
慕容烨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只是道:“你……你……”
我带上面具道:“慕容大人这下相信了吧,在下告辞。”
刚准备转身出门,慕容烨突然道:“等等,你身上是不是有个‘月’字的刺青?”
身体剧震,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当曜说我和他三哥长相一模一样的时候我就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世界上没有巧合,容貌如此相似的人不是父子就是兄弟,父子自然是不了可能, 那我和慕容烨就是兄弟,很有可能是跟慕容曜慕容坤一样的双生兄弟!
可是那又如何呢?接替暗卫一职就注定我什么都不会拥有,只能是一个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