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朝知道这是风俗,可还是不习惯。李珍在外面帮忙,他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只能看着吴晓阳,明明没有哭过,可跪在那儿的身形愈发消瘦,几乎摇摇欲坠。
终于到了出殡那天。一行人浩浩荡荡,吴晓阳抱着遗像走在最前面,爬上山的时候步子好几次都不稳,岳朝在后面看到,想伸手去扶他,可是距离太远他够不到。到了山上,家里养的大黄狗已经先行等在那儿,看到他们来了,低低地叫了两声。棺木放到事先挖好的坟里时,吴晓阳被大伯叫过去在上面踩了一个来回,张月看到之后又忍不住掉了眼泪。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岳朝没有和李珍一起回去,而是多请了一天假,晚上和吴晓阳挤到了一起。
吴晓阳说,突然发现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睡了,有一年多了吧。
岳朝嗯了声,问阳阳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哭。
吴晓阳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实上从去年岳朝到学校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一直都是处于一种失去意识的状态,一切的行为都是出自本能去做。亲生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满三岁,看着别人在哭,他不明所以。爷爷叫他拜拜,他便双手合十拜了几下,看到别人都在哭,也就跟着哭。
李老师这些年,一直是真心实意的以他为傲,这一点他一直清楚。在听到李珍说那句话之后,伤心之余更是对李老师有了更深的情感。吴晓阳是不懂得表现出这些情绪的人,可心里早将李老师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人。因此他怎么会不伤心,可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没有掉眼泪。
吴晓阳不懂的事情太多。不懂为什么李老师这个根本不抽烟的人会得肺癌,不懂为什么大黄似乎也通了人性从他抱着骨灰回来开始眼睛里都似乎有泪水,不懂为什么李家人明明对自己意见多多还是让他去踩棺木,还有,不懂为什么自己现在很欣喜陪着自己的人是岳朝。
岳朝犹豫了一会,伸出胳膊抱住他,学着电视剧里面的台词说阳阳你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吴晓阳居然被这样俗套的句子触发了泪腺,将头窝在他的怀里,哭的涕泪交加。
岳朝拍着他的背,知道他是真的伤心,心口一抽一抽的疼。哭了好久吴晓阳才止住,脑袋却仍然埋在岳朝的胸口,似是贪恋那儿的温暖。
折腾到半夜俩人才先后睡去。吴晓阳整夜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李老师对他微笑着说晓阳别哭,张月说晓阳以后你在外面工作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行,最后是岳朝,孩子时的岳朝,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岳朝,还有长成大人的岳朝。岳朝抱着他叫阳阳,说阳阳我在这里,而自己也伸出手回抱,紧紧的不愿意撒手。
直到第二天醒来,吴晓阳发现自己下 身一片潮湿。于是在那样混乱的时间,吴晓阳的第一次性觉醒,发生在岳朝抱着他入睡的时候。
八月份的时候岳朝升入初三,吴晓阳也返校重读高三。换了老师换了同学,不变的是吴晓阳仍然是班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永远考第一名的那个。
因为与班里学生不熟悉的原因,吴晓阳与岳朝联系的更多了起来。当初那个早晨醒来的惊惶被吴晓阳强作镇定地按捺下去,与岳朝仍是同往常一样的相处模式,只是心里隐约预感自己与他并不能永远这样平和下去,似乎有些什么在心里破土,只是那些东西是生理课本里并不会提到的内容,他能平和面对自己的生理状况,可是心理上的改变还是没有办法去解释。
学校这年正好三十周年校庆,每班下了硬性规定排演大合唱,岳朝班里讨论了许久合唱光阴的故事。哪怕是在那个时候,这首歌也算得上有些年头,岳朝因为身高和外型优势被老师推到前排当起了领唱,而吴晓阳班里有艺考生,自然轮不到他出头。
校庆典礼因为参与的人数太多被安排在市体育馆,一片白衬衣黑西裤让吴晓阳突然有了自己很快将要离开这种学校的意识。好不容易才等到初三年级,岳朝站上台的时候吴晓阳看到他站在话筒前比别的同学前了一个身位,站姿挺拔自信,然后是熟悉的歌词出来。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岳朝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不是小时候那种童声的清亮,似乎正处于有些嘶哑的变声期。唱的不算好听,但调子很稳台风也很好,吴晓阳知道这个人与自己同龄,但这刻才发现他也正和自己一起长大。
高考时有名校来拉生源,自然找到吴晓阳。班主任找吴晓阳商量,他想到张月,决定还是考本省的重点。
分数没有悬念地高出录取线很多,吴晓阳报的外语系,跌破老师的眼镜,被岳朝问为什么的时候难得说了真心话,说我初中的时候英语不太好,就想赌气说自己一定要学好给别人看。
岳朝呆住,说你真有志气。
上了大学之后吴晓阳与岳朝恢复了当年写信交流的习惯。大学卧虎藏龙,尽管吴晓阳仍然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在开学的时候就先出了回风头。但在他较为低调行事之后一阵子也便褪了热度。看到岳朝写信说自己现在的班主任就是当年吴晓阳的班主任,所以天天在班里拿他的名字教育各位同学,笑着回信鼓励他说等到你毕业之后他会在下一届学生那儿用你做榜样的。岳朝有了动力,没有吴晓阳在一块儿学习倒也还是保持着稳定的成绩。
吴晓阳在信里告诉他之前没发现,到了这里全部说普通话之后才发现自己普通话不够标准,鉴于自己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该有这么明显的弱点,所以现在正在天天纠正自己的发音。岳朝听了之后也未雨绸缪着每天看新闻联播学着播音腔,到了高二时学校的新年晚会直接拉了他去做主持人。
岳朝通报自己的身高,说即将突破180,吴晓阳想到自己现在进入平台期的身高增长趋势郁闷非常,后来在电视上看到网球运动员漂亮的身材后决定加入网球社,虽然过了很久之后才想明白为什么比赛也很好看而自己注意到的却是男选手的身材问题。
大二的时候吴晓阳在导师的介绍下开始接了些零碎的翻译活,因为不影响学习收入又不错,自然工作态度十分端正,时间久了之后居然手里累积了不少老客户,加上张月给的生活费和奖学金,吴晓阳俨然成了富翁一名,与岳朝懒得通信,便更多用手机短信交流。
后来岳朝被吴晓阳下令减少短信时间全心备战高考,岳朝虽然觉得他小题大做但还是忍痛答应。吴晓阳开始上网看关于同志的资讯,后来逐渐开始固定地混了一个同志论坛。
吴晓阳确定自己性向没有花太多时间,第一次梦到岳朝可以说是意外,但后来还有几次梦到更升级的画面时就已经承认自己对他的确并非友情或亲情那么单纯,只是可惜为什么自己连暗恋的人也是这么没有戏剧性,有了些挫败感。
吴晓阳为了赚论坛币去下载资源,在论坛里也时常灌水。直到有天上线的时候收到站短,说你是三号楼的吧。
吴晓阳一惊,看到发信人的头像是亮着的,便装傻回复说一般小区的房子不都说是三幢么,3号这个说法很少。
没一会消息回过来了,那人说信不信我马上就能把你宿舍说出来,呵呵不过你不想认就算了,我只是很少看到校友想打个招呼。
吴晓阳想了想,看了他的资料之后加了他的QQ。
吴晓阳第一次接触到的这个活的GAY名叫陈松,比吴晓阳低一级,读新闻。第一次见面俩人约了校门口,没有互相看过照片也没说自己的穿着居然俩人见面没有任何障碍地认了出来,不禁感叹说原来世界上真的有gaydar这种玩意。
陈松个头和吴晓阳差不多,样子普通但穿着一看就是刻意修饰,相比较起来吴晓阳便朴素的多,以致陈松直到毕业后看到他还是这种造型便无奈地问你到底是自信于自己的天生丽质还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GAY,吴晓阳回答我只是低调而已。
陈松并非本地人,说起自己考新闻的原因时,说因为听说电视台这种地方没有性别歧视女人都听男人使,所以相信也不会有性向歧视,吴晓阳顿时觉得自己读外语的原因比起他弱了很多,只能说自己是兴趣。
大三那年吴晓阳才算交到真正的好朋友,用陈松的话说这年头GAY找朋友比找爱人难多了,你看坛子里勾搭成奸的每天都好几对,第二天再拆对重组,第三天是拆对组队,难得有我们俩这种脱离低级趣味的,所以所谓的圈子还是不要混了,随缘吧。
吴晓阳只能认同,却在想到岳朝的时候,隐隐作痛。
十一
仍在读高中的岳朝连续两年在中学担任各类晚会典礼的主持人,似乎也对这一行产生了兴趣,大学的时候便报了新闻专业。与吴晓阳说起为什么没有直接报播音主持的时候颇有报复地说你不知道现在的新趋势是记者型主持人么。学校毫无悬念地选择了与吴晓阳同校,高考结束后便一切尘埃落定,打包着行李去了南平村。
吴晓阳读大学之后,放暑假的时候一半在南平村一半是留在T市,张月对他回家是否也看得很淡,自从学会麻将之后与邻居几个差不多大年纪的女人平时玩玩小麻将倒也过得自得其乐,而吴晓阳由于假期挣钱的机会不少,所以也只是回来陪她呆一个月便回T市。
吴晓阳每年都回来也一半是岳朝强烈要求,除了吴晓阳高三那年中断之外,岳朝几乎每年暑假都在这里耗去一半时间,虽说长大之后再也没有兴趣玩小时候的游戏,可岳朝还是喜欢南平村的环境,比如没有污染的晚上可以看到天空的星星,或是可以捉到活的虾或蟹的河。
吴晓阳开学便要升入大四,是工作还是考研并没有做出决定。岳朝抓着他问了很多T大的事,吴晓阳说不出所以然,想到岳朝报的新闻系,便说起自己有一个好朋友是新闻系的,开学之后介绍你认识一下学长。
岳朝应付着嗯了声,摆弄着吴晓阳的笔记本。
吴晓阳回家的时候帮导师做几篇论文的翻译,因此便把电脑带了回来。岳朝正在翻着电脑里有没有什么电影看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过去把岳朝推到一边,然后把放了几部GV的文件夹给隐藏了起来。
岳朝好奇问是什么啊。吴晓阳瞪他一眼,说是日记,识相点不准翻出来看。
岳朝说我才不会看,反正你有什么事情都会跟我说的,说完便翻出了东成西就,笑的前仰后合。
呆了二十来天,吴晓阳接到导师电话要他回T市,岳朝反正闲来无事,便也跟李珍打了声招呼跟着他一起去了,美其名曰熟悉环境。
第二天吴晓阳把岳朝安排在自己宿舍,接了网线说你上网吧我得出去一趟。走之前又不放心,说那个文件夹不许翻。
岳朝说我知道,绝对不会。
吴晓阳便带上门出去了。
接到导师的电话是说之前合作过的公司临时要找熟悉的翻译,而他正好抽不开空。吴晓阳和这家公司之前也合作过几次,价格十分不错,因此便也没有拒绝,提前回了T市。晚上把导师传来的资料熟悉一番,便和岳朝一起在学校操场上绕起了圈子。
岳朝说大学真不一样,篮球场不是只有一个篮架,足球场不是校外的空地,居然还有网球场。阳阳等开学了我也入网球社。
吴晓阳皱眉,到那时你可别叫我阳阳。
岳朝笑说怎么我都这么叫了十几年了,你要嫌幼稚的话以后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才这么叫你。
吴晓阳觉得这句子听起来太过暧昧,又不敢过多幻想,只好随手指着学校的标志雕塑转换着话题。
第二天约的地方是建在北郊的五星酒店。吴晓阳学校在城南,打车去也太不划算,正好校门口公车直达,便坐了公车赶去。
到了车站之后还要走约摸一公里的路才到酒店。吴晓阳出门的早,看时间也还算充裕,虽说夏天烈日炎炎,但毕竟早晨太阳还不够毒,吴晓阳仗着自己晒不黑的皮肤,倒也没赶着走,一公里路硬是走了半小时才到。
到了酒店大堂的时候吴晓阳看了下手机,还是提前了二十分钟。四处看也没有人过来,便戴了耳机坐在沙发上听起了音乐。
那天是乔智第一次见到吴晓阳。
飞了半个地球,时差还没有倒过来便又一大早被拖着过来谈合作,对方公司来接的车收拾的不够干净,司机还雪上加霜地一路播着交通台的路况消息,好不容易到了,见到对方一水儿的老头,更是当场倒了胃口。
然后在他走进酒店大堂吹着打到近乎十度的冷气时,看到了坐在一边沙发上戴着耳机微眯着眼的吴晓阳。那天吴晓阳穿的是件白色的翻领T恤,头发柔软地铺在脑袋上,脸颊上似乎热气没有完全散去,白皙的皮肤隐约泛着红,胳膊支着沙发的扶手,架着脚身子稍稍斜着,乔智在看到他的那刻觉得比刚刚吹在身上的冷气还要舒服,而吴晓阳终于发现他们而后站起身子走到他们面前微笑着自我介绍时,乔智顿时理解了什么叫赏心悦目。
乔智本名叫George,中文名字是自己家附近那间中餐馆的老板给起的,在听到名字的含义是智慧之后便毫不犹豫地确定了,顺便在心里鄙视了一番自己那白长了黄皮肤黑头发的爸妈。
乔智的第一语言自然是英文,公司派他过来也有着他们的考量,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在这个内陆城市,他的黄种人的显性基因至少可以显得不太突兀。只可惜他的中文水准实在是不够用,广东话好一些但也并不精通,因此在与合作的公司说起的时候,便先要了一个翻译。
吴晓阳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默划了个十字,自我催眠地想这就是神赐予的缘分。
到了傍晚差不多把之前谈好的内容细节方面又确定了一下,吴晓阳接到导师电话说你可以先回去,晚上吃饭还是得我去。吴晓阳求之不得,便等着他们什么时候散。结果公司领导还没说话,乔智先用英文问吴晓阳晚上能不能带我逛一逛T市。
吴晓阳很想翻白眼,这儿有什么好逛的。表面还是客客气气装出一副乖乖牌样子,说夏总已经设宴,我晚上还要复习。
乔智追问,那明天晚上可以么,或者你告诉我怎么样可以联系到你。
吴晓阳抬眼看到乔智的眼睛,电光石火间明白,原来自己是碰到第二个活的Gay了。
丢了个手机号打发了乔智,吴晓阳匆匆赶回学校。岳朝似乎在宿舍颇为自得其乐,只是看到吴晓阳第一眼的时候颇为哀怨地说我饿了。
吴晓阳只好把他往饭馆领。因为还没开学,学校附近的饭店生意都很冷清,有的干脆关门大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刚坐下没一会吴晓阳手机便响了,接起来一听原来是陈松。
吴晓阳嗯啊着说我在吃饭呢,那边说我过几天就回校了,在家太没劲,你一个人闲着吧我去陪你。
吴晓阳看一眼岳朝,回他谁说我没人陪了,我表弟在呢。
岳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说什么时候我成你表弟了。
吴晓阳斜他一眼,你敢说你不是?
岳朝想了想,还真不知道怎么反驳,便没再插话。
吴晓阳跟陈松说过岳朝这个人,将他形容为自己发现性向的引子。陈松说每个Gay也许都有过那么一个人,只不过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自己喜欢的那个。
吴晓阳便开玩笑着问你那个是不是自己喜欢的,陈松色笑着点头,说我当年看古惑仔第一部里郑伊健光膀子拿砍刀的时候孛力起了,我觉着那时候我还挺喜欢他的。
后来这个问题便没有深入讨论开去,吴晓阳也似乎并不乐意将自己对岳朝的那种喜欢宣扬开去,他只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却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心意是否需要回馈。每每想到岳朝的时候除了生理上无法回避的反应之外,更多的是心里那种些微的酸涩。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不愿意去喜欢直男,就算能追到手,怕是自己也免不得惴惴不安于愧疚感,对于吴晓阳而言,扳弯直男这件事,不是能不能,而是愿不愿意。
挂掉电话的时候菜也上齐,都是俩人喜欢吃的家常口味。岳朝咬着筷子,问吴晓阳要不要来点啤酒,见他点头便招呼着要了四瓶放到彼此面前。
吴晓阳是第一次和岳朝一起喝酒,之前逢年过节时亲戚聚餐时小辈被拉着挨个敬酒自然不能包括在内。吴晓阳自从当年那场春梦之后便对岳朝有了成人式的对待,但岳朝似乎还不甚习惯,看着吴晓阳拿着玻璃杯的样子,半天没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