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人去招了启辉过来,给他看这些折。
启辉立即跪下,有点哽咽地道,父皇,表哥是身子不行了吗?
你啊,还缺乏历练,不要动辄感情用事,所谓兵不厌诈,虽然你表哥是身体不好。景祥顿了顿,又道,你师傅有没给你来信。景祥的眼睛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明亮,但沈沈的眸子里积淀的都是岁月的智慧。
有的。
说什麽呢?
给儿臣分析了前方战事,分析了王直的性格,说了要招降他。
景祥点点头。
张邹和你表哥不一样,你有事要多问他。
是。
八月,事态突然,王直的副将曹昆杀死王直,率部向叶安林大军投降。
王进几经艰难,踉跄逃回姚启渊处已是五日後,姚启渊早得了信,已经命令手下控制住南闽三省的督军衙门。
看著王进的哭丧脸,姚启渊淡淡道,人心难测,重金厚爵之下,小人自是要作怪的。
据说叶安林亲自在福州海渡迎接,现在已经任命曹昆为都统,率降部出海围剿其余海匪。王进道。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是王直留下的烂摊子。姚启渊脸上没有往日的笑容,便显得阴沈沈的。就像此时窗外正积蓄著要倾盆大雨的乌云天空。
王进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现在罪和辞都有了。
他也知道,多年的准备,胜负之分就在咫尺,胜者为王,封侯拜相,败者落寇乃至丢掉性命,就此一搏。
剩得姚启渊一个人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其实,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太聪明了。他的眼前浮现出母亲、哥哥的身影,他眨眨眼睛,眼前身影消失,刻毒取而代之荡漾眼中。
这一切本就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来。
叶安林现身的消息只有那一次海渡迎降。
半个月後,朝廷的钦差到达闽州府,宣布姚启渊私通王直,意图谋反,著立即押解赴京。
姚启渊把注定来送死的钦差一行投入自己的大牢。
他还是要静待事情发展。
他发布檄文,要清君侧,洗刷自己的不白之冤。
立秋,叶安林率军入闽。
晚云54
打仗打的是什麽,打的是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且,叶安林的大军兵源为北人居多,健硕凶悍甚於南人,所以,叶安林大军入闽,以摧枯拉朽之势所向披靡,叶安林迅速对姚启渊的军队进行分化瓦解,以优势兵力分五路攻下斗门、大里、集埔等军事要地,将姚启渊逼入社州,最後围剿社州,生擒姚启渊,解往京城。
时已至冬至,一路往北愈走愈加寒冷。
叶安林已经不能骑马,躺在安置了炭炉的四马大车里,奄奄一息的样子。
张邹心里莫名的害怕,怕他坚持不了回京,所以反而命令大军马不停蹄赶路,沿路州县的贺礼款待也一概不接。
这日中午休息,叶安林吃了点东西,似乎有些精力,便让文官来写了文件,送回福州留守的部下。
张邹看了看那文件,道,你既操心这海防的事情,何不让人先解了启渊回去。
叶安林的脸雪白样子,有些诡异的感觉,他靠著软厚的毯子,抱著手炉子,有气无力地道,不,我必须第一时间把他带回去。福州的事情已经完结,只是增强防守和建章立制的而已。
你怕他不得死?
不。叶安林咧开嘴笑,露出珍珠色的整齐牙齿。
不,不能让启渊死。老头子是心狠角色,恼起来真的会杀了他。
张邹看他,那眼色无疑在说他是假慈悲。
叶安林用捂暖了的手,抚上自己发凉的脸面,眼神又暧昧迷离起来。
张邹离开马车,在已经坚硬的土地上走了几步,天真是很冷了,他快步走向拘禁启渊的马车。
姚启渊的部分家人在京城已经悉数入狱,跟在身边的都另外羁押著随行。姚启渊一人则重兵把守,紧跟著主队人马。
下来走走吗?张邹问他。
姚启渊除了冠冕龙袍,穿著便服,裹著貂皮大衣坐在马车里,手上上了镣铐,精神也不萎靡。
也好。姚启渊让张邹扶了自己下车。
张邹看他从从容容的样子,心里生著些钦佩。
他知道他,虽然内里狭隘阴狠著,面上的修养是足够的,这是把叶安林也比下去的,但也是这样才让人疏离害怕。
他突然想,其实,叶安林和姚启渊是一类的人,所以,叶安林才会讨厌姚启渊,这根本的一点是与党阀派系无关的。计远者心孤,自己,叶安林,姚启渊,皇帝等等,这些习惯了勾心斗角的人注定了是要孤单的。
姚启渊突然道,张邹,我要托付你件事。
张邹笑道,好像我是脸上写著可以托付的忠诚之士似的。
你看著好办就办。姚启渊笑著道。我那个叫阿绿的小侍,你把他照看一下,不要被发卖到什麽不干净的地方去了。
张邹道,我以为你要托付你老婆孩子的事情。
姚启渊看了看头上高深灰蓝的天,回头朝车上走去。
张邹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想道,没有朋友可以托付,只能托付敌人,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这麽一天。
一股子北风夹势而来,张邹缩了缩肩膀,往大马车去。
晚云55(倒数)
一回到京城,张邹就很忙碌,善後的事情很多,以及,景祥决定在来年春册立启辉为太子的事情,忙得他无暇去看顾叶安林,事後他也想,是不是自己早已经预料到而虚伪地选择回避。
回京不久,景祥驾临侯府看视叶安林,只是叶安林经常陷入在昏睡之中。叶安林垂危的消息举国传遍。
姚启渊被废为庶人,终生圈禁,妻儿俱发配北疆。保住他的性命,是叶安林领衔上奏保全所得。
这一代王朝,似乎如往常地渡过一个波折,仅此而已。
元宵节,景祥率後宫赏玩花灯,观看烟花。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景祥看著这太平盛世,心里非常得意满足。
回到寝宫,已经比平时晚了很多,他还觉得意兴阑珊,踱至玻璃镜面前,打量了自己,他的身材还是很英挺,背还没弯,除了鬓角,头发还是乌黑浓密,面容也还饱满,甚至连老年斑痕都没有。景祥看著满室辉煌反而有些阴暗的镜子,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足够年轻。
是不是觉得心头大石头都卸去了?
身後响起了熟悉的慵懒声调,声调里和著泼皮无赖的味道。他经常以此训斥声音的主人懒散。
景祥慢慢转过身来,看到站在他身後的叶安林,一身盔甲,佩著剑,仍然是那样苍白的脸色,眼睛里沈沈的。
景祥缓缓地走至窗边暖炕,盘腿坐下来。
宫室里原本一屋子的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景祥终於抬起头看向叶安林,他坐在平时常坐的一张凳子上,正看著自己。
古语有说,好玩弄什麽,将来终究死在什麽上,这也是朕最後给你的教诲了。景祥微笑道,脸色有点青白。
是的,叶安林点点头,道,不过,我是注定死在病床上的,过多两三年。
景祥有些呆滞地看著满室金碧辉煌,鼻尖突然闻得淡淡的梅花香味,是了,他到冬天总是用这一种梅花熏香,可是太久了,久的习以为常,只是成为习惯而已,临到终了,才忽然又牵挂起这香味。
元宵节深夜,当京城百姓还在爆竹声里欢庆的时候,“皇上驾崩了”的长吟响彻京城各个角落。
晚云56(继续倒数)
姚启辉在睡梦里被惊醒,周遭突然嘈杂起来。他立即从被窝里爬起来,掀开垂帐就看到师傅张邹的脸。
师傅张邹面色铁青,连礼也没行,就声音低哑的道,皇上刚驾崩了。
父皇!启辉失声道,怎麽可能,自己临睡前,父皇还精神矍铄地指点猜谜赏灯。
怎麽回事!
张邹对姚启辉行了大礼,然後直起身道,您马上和我去西暖殿!
姚启辉永远忘不了这一晚,他记得当侍从给自己穿衣服的时候,自己的腿在发抖,牙齿在打架。
他和张邹走出东宫大门,看到御前侍卫长钱复带著骑兵等候著,看到他,他们齐刷刷地下马跪地。
姚启辉吞了吞口水,看向张邹,张邹点点头,他们上了轿子,直奔大殿。
启辉觉得这条走了无数次的道路突然变得很遥远,他坐在轿子里,也不敢去看外面,只听得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夹杂在轿夫飞奔的脚步声里。
他真的茫然不知所措了。
在西暖殿门前,知礼冲过来,抱著他的腿嚎啕大哭,叫著好主子,皇上等不及您就去了!
姚启辉看向张邹,张邹低喝道,快进去。
姚启辉如梦初醒,大哭起来,喊著父皇扑进去。
寝殿在最里,姚启渊直直地跑进去,赫然看到龙床上盖著被子躺著的人,明黄帕子遮脸。
他又大叫一声,父皇,儿臣来迟了!然後跪爬了过去。
他边哭边哆嗦著拉开遮脸的帕子,看到父亲皇帝青白的脸,他又吃了一惊,心里想,这就是死人了。
然後他想,我该怎麽办?
仿佛回应他似的,身後传来声音,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猛地回过身子,看到叶安林和张邹跪在他身後。
他跳起来,扑向叶安林,抱住他,流著泪道,表哥,我就靠你了。
叶安林微微笑著,声音虚弱地道,臣为皇上您效犬马之劳。
姚启辉扶著叶安林起身,又伸出一只手,挽住张邹。
姚启辉当先走出寝殿,看到他的兄弟们、大臣们已经从大殿一路齐刷刷排列跪到了外头去,对著他三呼万岁。
当期待著的,三个月後就要享受到的幸福突然在今晚把你自睡梦中打醒,原本一直憧憬著的美梦一夜成真,姚启辉只觉得灯火如此耀眼。
张邹朝前边的叶安林看去,叶安林的下巴尖的让人生疼。
大臣们都穿著朝服,只有他穿著铠甲。
大臣们念著万岁,眼神都不住地瞟向他。
晚云57(倒数中)
叶安林的确是病弱的样子,可是完全没有传说中弥留垂危的样子,起码著,他自皇帝驾崩当晚入宫,然後陪著新皇帝发丧守灵,基本没合眼地在宫里呆了两天也没倒下。
白雪覆盖的宫城,悬挂上蓝色白色的垂幔,倒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只是,这里实在是人间烟火的总结。
刚忙完元宵佳节,皇宫里就继续忙起了一代帝王的隆重丧事。
皇帝带著大臣为先皇守制,一边著开始处理政事。
祭祀家的四大家族族长俱汇集京城,因为主理丧事的是祭祀殿。
木连佳莨斜眼看著主人座上的叶安林,他自己是皇帝驾崩以来叶府的首位客人,因为叶府为了抵挡那些蜂拥上门的大人们而闭门。
那些大员们一下朝,就争先恐後地来慰问身体欠佳的叶安林。
佳莨捧著茶盅,轻叹一声,道,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连皇上也走了,我们这些老人啊!
他感叹的样子其实很不实在,因为眼里都是比年轻人还年轻人的志得意满,只差没笑著感叹了。
叶安林靠在椅子上,揉揉心口,整日整日地跪灵哭丧是很耗体力的。
佳莨仔细地看他,终於稍稍敛了面色,道,你这唱的是哪出戏呢?
叶安林微笑不语,自随身香囊里掏出一粒日常吃的莲子大小的黑色药丸,含进嘴里,咀嚼咽下。
舅舅,这十两银子一口的药,我每日要吃五丸哪。叶安林道,您佬要预备著往後要周济我这女婿了,家都要给我吃光了。
就算这麽吃著,我这身体也时好时坏,一会说没两年好活,一会又说可以多活两年,你都不知道我这心情啦。说到这,叶安林笑了笑。
佳莨听著,脸上的笑容都隐去了,只是直直看著笑著的叶安林,脑後觉得发凉。
启渊你准备怎麽办?佳莨犹豫了很久才道。
舅舅你这话问得奇怪,我能拿他怎麽办?要怎麽办,那也是当今圣上要明裁的。叶安林扬扬眉毛,眼睛又微微眯上了。
这句话佳莨倒是明白,其实姚启渊活著是为了给姚启辉的提醒,提醒启辉的不够名正言顺。这杀亲的名声,启辉要背就自己去背,而叶安林也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几日後,佳莨终於逮著机会和张邹静处说话,他劈头就一句对张邹道,现在这天子脚下,除了你的话,我是谁说的我都不信了。
张邹苦笑不语。
我只想知道叶安林的身子究竟是怎麽样的?佳莨看著张邹满眼血丝道。
张邹道,我也不知道。
佳莨闻言,後退一步,看著绵延好像无尽头的宫墙,轻声道,这孩子,走得这麽远了。
张邹咬了咬牙,将一些什麽吞下去。
58(结局上)
张邹并没有如外界预料的,在新皇帝登基後更加春风得意,在太子升任皇帝之後,他居然还是担任著太子东宫官员,虽然实际上担任了皇帝的讲师,也没有什麽官职名份。
启辉几次满含愧疚地看著这个老师,说不出什麽。
张邹得罪叶安林,与其分道扬镳的传闻似乎得到了证实,退休下野的岳父心急如焚,几次要张邹说清楚,张邹也无奈,说不清楚。
因为他还是每日要到叶安林那里去,教叶钧读书,和叶安林作伴。不过无论讲什麽话题,他们都不会提到先皇帝去世那一段子事情,在前总管内侍知礼上吊自杀殉主之後,先皇帝的一切,随著棺椁封闭在阴冷潮湿的帝陵下面。
这中间,西北传来消息,突吕干顺死了,和手下练刀的时候,被刀划伤了一根手指,破了皮,两天後,发烧起来,粗壮的鲜活的生命,野心勃勃地憧憬著宏图大业的强人,就没了。
叶安林得了消息,歪在榻上讪讪地笑了笑,眼睛里有些黯然,抬头对张邹道,他还欠我200匹马呢。
张邹听了,只是觉得头疼,这才安宁不了两年的西北,只怕又是多事,他的脑子里开始转动起来,要如何先准备著。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叶安林在看他,雪白的脸上,没有什麽表情地看著他。
张邹也就看著他。
坐著对面的二人,冷冷、僵僵地对看著。
好久,叶安林仰面躺了个平,他不能长时间坐著了,坐久了,心脏那里就突突地跳,让他四肢发冷。他看著屋梁上,嘲讽地道,张邹,哪天你接到我的死讯,会想什麽?是不是想著立即去找我的信符?
张邹觉得难过,他没说话,因为他想怎麽说,都觉得叶安林说得对。
突然,张邹站起身,走到叶安林身前,居高临下看他。
叶安林向他伸出一只手,张邹握著那只手,伏下身子。
谁也没说话,唇齿间,辗转都是苦,苦得涩,苦的无奈。
张邹爬上宽敞的檀木榻子,低著头,深深的呼吸著,灼热的气息喷在叶安林雪白的胸膛上。
解了叶安林的袍子,衬衣,脱了他的裤子;叶安林动也没动一下,随著张邹的手,被他分解自己的身体。
很久没有做过这事了,张邹的力度很让他生疼,脆弱的身体仿佛在马背上那麽颠簸,一下一下地冲撞,要把那微弱的心给撞出来不可。
情欲熏腾,绯红薄薄地覆了叶安林一身,使他纸一样雪白的脸有了人色,散开的黛色长发拖到了地上,混入鹅黄色丝绸衣料里。
张邹退开身,叶安林的身体随著抽搐了一下,两条修长的腿无力地分开。
张邹从叶安林的随身香囊里拿出一颗药丸,给不是很清醒的叶安林含下。
明天起,让叶钧到宫里读书。张邹临出门时道。
叶安林蜷起了身子,闭上眼睛,眼角有一点水珠子,滑进了鬓角。
(再两更结束!哈哈哈哈哈)
59(结局中)
人们总说,新皇帝登基那两年里政局诡异得很,让人摸不著边,掌握军权的庆慧侯叶安林,只一年,就不再在军机里当值了,告病修养在家,本来备受冷落的帝师张邹,一年後就入阁为首辅。本来一个派系的人马,又分了两。
有比较了解的人透出一点风声,说叶侯的下野是因为西辽更主,叶侯与西辽人私通生意的事情被张大人抓了手,不得不下台的。
听说是奶兄弟来的,好得不得了,为了争权反脸了,人们摇头议论著。
叶钧到宫里来读书,给启辉作小伴读,启辉很喜欢他,才九岁的孩子就封了个御前侍卫的官职给他,让他随意进出宫禁。
张邹闲了不问叶钧你叔叔怎麽的,叶钧也从来不说府里的事情。
似从那一日起,叶安林就再没出过叶府,不见任何人,不参加任何事务,连御医也没传召,专门伺候叶安林的刘太医告老回乡,似乎前面这些关系的人都一个紧接著得到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