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钧抬头看叶安林,叶安林没有看他,只是把他的小手牵得紧了些。
叶钧又咧嘴一笑,抬起头,跟着叶安林的步伐慢慢走。
晚云41
西院里灯火辉煌,东云和一众下人早已等在月门前。
鹅黄灯影里罗衣金翠,幽兰芳蔼,叶安林突然倒有错觉,以为一回头,就会看到母亲,端正地坐在椅子里,温柔而带着倦意地微笑着。
叶安林不着痕迹地笑笑。
叶安林靠着暖榻看一本琴谱,这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遗留在这里的了。
房间一角的水声停止了,丫环撤去乌木围屏,东云洗浴完,走了过来。
叶安林抬起头看他。
这隔着阵时间不见,东云长高了不少,脸蛋眉目显出几分明朗。只是,眼神里还是那样幼稚。永远不长大究竟是什么滋味,叶安林看着他想。
丫环瑞茜领着烟儿给东云擦头发,四款细麻布巾子轮换着轻拭,东云便淹没在一片发亮的料子里,只露着雪白的一双脚丫子,在深红色的脚踏上格外醒目。
叶安林觉得蠢蠢欲动。
叶安林褪了外衣,坐上床,丫环们收拾着放下帐子,在外息了灯。叶安林刚想对身边躺着的人上下其手,已经冷不防被那年轻的身体缠住压倒。
哎呀,反了你。叶安林笑道。
黑暗里,东云羞涩一笑,摊开修长的四肢,把叶安林缠得更紧,还把脸在叶安林胸前蹭蹭。
就这么还睡什么。叶安林笑道。满满地嗅道东云身上淡淡的幽香,仿佛孩童般的洁净。
一时间,叶安林觉得什么欲望都沉淀下来,就苦笑着,由着东云抱着自己睡觉。
过了良久,东云紧偎依着他,鼻息间平稳深长,俨然入睡了。叶安林抬起手,想要推开他,却在放下的时候,轻轻抚摸他。
年轻鲜活的生命,依赖着他,让他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也正活着。
外间,丫环们听得里面好久没个动静,正奇怪。瑞云拍拍自己裙子,对其他人说道,倒好,省得耗力气折腾了。你们看紧了。我走了。
瑞茜不甘心,冲她离去的背影做个鬼脸,喃喃道,好容易来一趟。
(没有包子)
晚云42
纪琳来剿海匪?姚启渊摇着蒲扇微笑道。
随臣王进蹙眉道,叶安林此举何意,纪大人是殿下您的舅子,怎会让他来呢。
姚启渊站起身,走至窗边,看着外面芭蕉上明晃晃的日光,道,是皇上让他来的。
叶安林的人都是北方人,不习南方水战,他让纪琳来,就是要让纪琳带自己的浙省兵员来,又料我必然不为难他。
王进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道,那岂不由了他的意?
你传信给纪琳,他人来,队伍不能来!姚启渊回身对王进道。
王进躬身至旁边书桌。
你叫他拖着,能拖就拖。姚启渊道。
王进在书桌边酌词书写,却突然听得姚启渊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赶紧抬起头来,试探询问道,殿下,您吩咐?……
姚启渊没有回头,仍是在看着窗外。
看他没有回应,王进又低下头去。
姚启渊还是看着那丛芭蕉,微微笑着,笑得如此温柔,如四月春风。
叶安林牵动嘴角,看来似乎在笑,这令他苍白瘦削的脸,显得得阴阳怪气,幸而周边无人注意。他提笔在折子上署名,亲调自己北营五千兵力给纪琳,令他即日出发,不得有误。
折子被随吏收进红色锦盒,上漆包装,送走。
叶安林看看桌上那一叠的折报,有些无动于衷。他觉得坐着有些累了,他现在坐着的这张椅子,用着的这张桌子,都是当年父亲叶荃坐过、用过的,叶安林用精致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油光水滑。
叶安林一点不觉得这个位子有多么令人向往,他甚至有些怨恨这个位子,这些官家的东西和皇宫里的东西,陈腐的味道让他觉得作呕。可是怨恨归怨恨,他却是明白,着陈腐的味道从他出生之日起,就已经成为他叶安林的一部分,因为这些陈腐肮脏的东西,他才是成就今日的叶安林。
他是从来不回顾反省的人,并不是他还年轻,而是因为他从小知道,人从不会改变什么,更不会为了别人改变自己。
有风就要把帆使尽。这是他自己的人生座右铭。
哪怕那风大得足以摧毁帆。
他慢慢站起身,把那一叠的折报推倒,离开桌子,往室外走去。
晚云43
43
叶侯府近两代人都不喜开宴请客,邀人做会,平素颇静宁。府里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也都没有什么人记得先几代的奢华热闹,都以为这叶府就该是这么清静的。
这其中,还有一个要紧的原由,叶府里没有真正实至名归的女主人。
叶安林把内宅家事,都托给叶谨夫妇。包括东云的起居教养。
叶谨的妻子赵氏,平素奉为至上的就是相夫教子,对家计账目既不精明也不甚耐烦。这一日灯下,一边做着给叶钧的肚兜,一边叨念着道,本以为三叔叔成家立室,我这府里的事务就可以卸卸,现下好,管家奶奶还要做着。我又不爱做这个,还要听人闲话。
什么闲话!你说这话还像个大嫂吗。叶谨看着自己的书道。这家里的事情,你不做,难道还叫东云那个孩子去做不成。
那我总不能做一辈子吧,赵氏放下手里的针线,还有,我可不贪图这份家业,我也不稀罕我的孩子们去图这份家业,但总还是要个打算吧,东云这个样子,能生孩子吗?三叔叔这身体,还不趁年轻,赶紧娶几房。
什么这个样子那个样子!叶谨合上书,皱眉道。
三叔叔的事情你最知道了,你赶紧劝他娶个能管家生孩子的人过来。赵氏也不含糊了。
叶谨没有回妻子的话,他知道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琉璃灯里的烛火摇曳了一下,他看着看着,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去想安林的母亲,淡淡的身影,不能说清楚是作为女子还是男子的存在。
东云长大了不少,却还是,也将永远是孩子的模样。安林究竟有没打算什么。
打算?打算什么?叶安林看向他大哥。
他细长的眼睛看过来,叶谨便有些当年面对父亲时候的畏惧。
你嫂子在家计上是不精明的,长此不是个名正言顺的事情,倒不如你再娶两房,一来嫡房里开枝散叶,二来也可以有人管家照顾你。
叶安林笑笑,一双雪白细致的手交叉握着,大哥大嫂都是厚道人哪。
我也知道这些年为难大嫂了,叶安林道,这事我想想。
叶谨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浑身不自在,安林的举措非常人,上次要他娶妻,便娶了个 东云回来。这下也不知要做个什么出来呢。
张绉手上刚刚看着一封信,听到叶安林的话,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看叶安林,又接着看自己的信。
没有什么说法吗?叶安林走到他身边。
这是你的家事,你问我做什么。张绉冷冷道。
叶安林弹弹自己簇新的五色簟文外袍,按着膝盖道,我死了以后,叶钧要怎么办?这总要和你说说吧。
无论我能不能让东云生下什么儿女,我都要让叶钧继承庆慧侯的衣钵,所以,我必须让叶钧过继给东云。
张绉的右手食指敲敲书案两下,抬起头,懒散地笑道,按我朝律法,长子嫡孙继承家业,如果你死的时候,东云面前有儿子,叶钧就不得继承;如果你死的时候,东云没有儿子,皇帝老子就会在你侄子里挑一个继承,那时候就更由不得你的了。
那我把叶钧过继给东云好了,我已经生产过,能不能让东云给我生孩子还就不好说了。叶安林边说边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那里光滑如脂。
张绉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东西,也不理会叶安林,叶安林丝毫不觉得无趣,他打量打量四周,詹事府原本应设在东宫,但现下既无太子,东宫也未启用,所以詹事府设在东宫和东华门之间的一处。叶安林从内阁到此处,也是要一段脚程,但是叶安林身体不好,在外朝和内廷行走特许可以坐轿子。
尽管这里稍有简陋,但是叶安林觉得自己许久不生事,总该做什么,便顾不得了。他缓缓走至门前,慢慢把四扇开着的门关上,放上门闩。
室内便暗了下来,透过万字流水纹雕琢镂空处的光线扑闪在张绉的阴沉的脸上,光怪陆离。
你要做什么?这里是朝堂处。张绉恨恨道,恨自己知道叶安林在想什么。
晚云44
无论从哪处去想,张绉与突吕干顺都是不一样的,不过,叶安林也说不上更喜欢和他们中的哪一个欢好。突吕干顺那野兽般的暴烈,让他在死去活来里颇有滋味。但张绉,毋宁说,是另一个自己。
两个人是如此熟悉,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印在心里,以至绻绻反侧之间,俨如自己的回响,让叶安林安稳得可以真实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张绉看着叶安林,他突然发现自己好久没有这样仔细、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了。
叶安林把头垂在臂弯里,微闭着眼睛,在等待心悸过去。细长苍白的手臂暴露在白色缎子衬衣和烟灰底子五色繁华丝织外,毫无血色。
两个人似乎拥抱着,却彼此侧开了头去。
张绉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得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都已各自长大了。
当叶安林推门出去的时候,张绉跟在他身后,走了两小步,又停下。
秋风起,又是一年冬将至。择了吉日,叶安林把自己的贴身大丫环瑞云收娶作偏房。
瑞云跟着叶安林住东院,其实也不过是收拾了几间屋子,瑞云挽起了发髻,被人称了姨奶奶罢了。其他与平常并无区别。
瑞云从小跟着叶安林长大,只比叶安林小一岁,长大了也没有送出去,就其实也是等着收作偏房。对大户人家的老爷来说,贴身丫环往往比夫人更可靠,更有感情。
瑞云平日里要管作的事情多了,但还是要自己管着叶安林吃药,这天,叶安林刚从外边回来,就赶紧把温着的药端出来了。
叶安林换了衣裳,喝了药,想起什么,吩咐瑞云去把内库房里一只描金乌木匣子取来。
瑞云拿了钥匙,抱来沉甸甸一只匣子,叶安林让她打开,只见里面又是一只只小抽屉,又打开,俱是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叶安林让她挑些去戴。
这些先代夫人留下的,我用了不好吧。瑞云道。
叶安林不耐道,这些个死物,敢说你心里不喜欢,我爱给谁给谁。
瑞云笑道,哪个女的不爱这些,你这些年也给我添了不少,这些留给钧儿媳妇去。边说边合上匣子。
叶安林打开一只抽屉,看了看,拿出一只羊脂玉镯子仔细看着,又轻声道,这些东西,府库名单里可有列入?
瑞云道,这些是传家之物,只怕都是单子里有的。叫管家取了账册一对,果然都名列在册。
叶安林斜着看瑞云道,你真的不要?
瑞云看他那样子怪着,连忙道,谁说不要了,遂好好挑了近十件出来。
叶安林看她挑的都是朴素款式,自己就又抓了几件玉器出来给她,然后把匣子锁了。叫了管家进来,吩咐他把整一匣子的珠宝器物都销了名单。
管家颤颤道,这哪一天查到如何是好。
叶安林冷笑道,又没叫你说出去,哪天要查了,自然我说话。
管家只好又战战地应了。待他走了,叶安林便吩咐瑞云把匣子抱到内房隐秘处去。
过几日,叶安林又吩咐着把珠宝匣子带走了。
瑞云虽然拿了那些贵重首饰,但却并没佩戴上,只是自个好好藏了。在侯府里二十几年,什么个贵重东西没看到过,不过,瑞云也看到了,侯府里衣食用度奢侈讲究,但各房各院里,很少置备豪华珍玩,叶安林更是变着法把祖传的东西变现出去。自她正式掌了家,发觉每年进项开销都是很大,虽然糊涂账不少,但也不至于入不敷出。她心里困惑,也只敢以后手紧些花费。
倒是叶安林这两月食欲好了点,气色也似乎好些。让人心情畅快些。
晚云45
自长大成年后,叶安林征战在外,很少有机会赶上木兰秋狩,今年算是赋闲在家,赶上个正好。
大哥叶谨和作为近卫都尉的二哥叶贤倒是年年跟随出行的,所以府里早早就各自准备着。
看着瑞云忙这忙那,缩在暖榻上的叶安林悻悻道,都是些吃撑了的,放着好好的自家喝酒不好,奔波劳累地去折腾这个。真的捉了个什么,这个要放,那个要生,简直莫名其妙。
看你说这些个牢骚,就该放你上战场上厮杀一顿才好的?瑞云边说边把一件貂皮坎肩收进行囊里,那边好冷了,你可记得要穿好。
瑞云,你怎么越来越像张绉他娘了。叶安林撇撇嘴,站起身,往外走。
这是去哪?瑞云取了衣架上的织锦棉袍给他穿上。
把晚饭开去西院。
西院边上红幢,紫幢两笔菊花早早开得盛了,菊香浓烈,叶安林微微皱了眉毛,他自来不爱菊花,今儿闻着这味道就觉着恶心。
进了院子,下人一声声传了,及进了屋子,东云被乳母丫环簇拥着迎上来。
叶安林刚一坐下,一只狮子卷毛样子的小狗就奔过来在脚边徘徊,呜呜地探视。
东云暧暧唤了,它就又奔到东云脚边撒欢。
叶安林道,什么时候弄这玩意?
瑞茜在一边连忙道,回侯爷,这狗刚带来了七八天,还没教好。
看着东云抱狗,那狗温顺样子,叶安林用食指摸摸鬓角,悠悠道,刚来就混得是个模样嘛。
东云摸着狗,没有抬头。
今钧儿有没过来?叶安林看着他道。
东云还是没有抬头,也不出声。
瑞茜和乳母面面相觑,瑞茜自小在侯府,知道自个侯爷的脾性,容不得别人使脾气的,哪一时脾性上来,更是六亲不认,又赶忙上来道,钧哥今儿没来。
叶安林斜过眼来看了她一样,吓得她几乎要跪下去。
叶安林又看着东云,心里道,这说傻还不傻,还知道吃个醋,想想觉着有意思,来了劲,又对东云说道,舅舅来信你知道不,说你三哥下月成亲,我让他们拟了礼单,你看着还想添什么。
东云这时还是不理他。
叶安林微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心情不好?那我走了。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侯爷……侯爷……妈子丫环们都急了。
叶安林不停脚往外走。
出了屋子,突听得里面有人呜呜哭起来,然后是狗的吠声。
叶安林转身回来,只见东云坐在原地,哭得满脸糊涂。
乳母和丫环们立在旁边,劝不是,不劝又不是。
叶安林冷冷道,你们这些个奴才,平日里好搬弄怂恿的,不出事便好,出了事,都给我预备着贱命。
那些个妈子仆妇,哪敢抬头,都在原地僵立着。
东云兀自大哭,眼泪鼻涕往华衣上擦。
叶安林只好道,不许哭了,再哭把狗扔了。
这一说,东云扔了狗,自己跑进内屋,哭得更厉害了。
晚云46
仆妇妈子们随即跟着去安慰劝抚了。
叶安林有点吃惊,记忆里,哭泣的场面,只是奔丧举哀的时候的场面,除此以外,他并未看过别人哭泣。这呜呜的哭声,在安静的宅子里,竟如此让人震惊。
他有点难堪,不过,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安。他已经习惯了凡事情先为自己着想;为别人考量,这不是叶安林的品行。
那哭声还在继续,叶安林觉得不耐烦,想走,又觉得不甘心,也不知道不甘心个什么。于是他走进内屋去,把女人们都叫出去,然后把门咚的关了上。
东云看他在屋子里,哭得又大声了。
叶安林走到他面前,看他哭得鼻红眼睛肿,与平时温顺的样子迥然不同,又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东云反而渐渐消停下来。
你哭个什么劲,你妈子她们对你说什么?叶安林在东云身边坐下来道。
东云抽噎着,咬着嘴唇。
叶安林反着看自己的手,口气里带着严厉地道,你哭闹也没用,再哭一次就把你送回云阳去!
东云听了,似乎克制着自己的哭泣,眼泪却又流下来。
叶安林随手抓了个手巾子,给他胡乱擦擦脸。
东云挣扎起来,不过挣不过叶安林,被按倒在身后床上。
这下提早上了床,叶安林坏心上来,也就不管不顾地扯了两个人衣裳,闹腾起来。
外间妈子听得里面安静下来,正不知什么情况,即听得里面有了微弱的呻吟,便撵了丫环们,各自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