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匆匆
作者:园有桃
文案
戚顾皇城之战后三年,大宋境内不断遭到马贼侵犯,朝廷不堪其扰,命六扇门查明并平息此事。戚少商与追命受命前往一个村落时,遇到了他觉得自己早该遇到的人。然而那个人早已不记得他是谁……
暂时放下过往的戚少商带着被误伤的顾惜朝回到京城,并得知马贼之事或与辽国有关,但一切并不明朗。一干人等同往边境……
主角:戚少商,顾惜朝
序章
太阳润在一片云彩里,像刚打出来的鸡蛋,有些摇动,慢慢流到天的另一边去。明天大概是个好天气。看得见的地方,升起一缕缕炊烟,又渐渐熄灭。孩子们的声音喧闹过一阵,被拉回家里。再过一会儿,或许该有老人摇着蒲扇在月光下吹起旱烟。
一阵风起了,穿过家家院落推开了虚掩的门,也顺着疏落的篱墙钻进院落,钻进青衫人的袖子。于是他醒了,动了动酸了的肩膀,想不起自己怎么斜倚着书桌就睡着了。好像有人跟他说过 不要在外面睡,当心着凉。他想他也不是故意的。
睡着之前已经散学了吗?还是孩子们看见他睡就偷偷跑了?若是如此,明天要考考他们,顺便小小惩罚他们一下。
风大了起来,吹响了门前连在一起的树藤。一阵清新的香气从远方飘过来。他好像想起什么事,很快又忘记了。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吟诗的人微微笑了一下。
风把阳光渐渐吹淡,之后平静下去。在那之前,穿着青衣的那个人轻靠在椅子上,又睡了。
戚少商最怕的就是每个月铁手回来的那一段时间,如果他不是一个月回来一次,便是半个月回来一次,总之仿佛有无限的时间消耗在六扇门。戚少商想铁手现在虽然是没有公务缠身,却也不该闲成这样。
戚少商当然不是讨厌铁手,只不过是铁手回来必定会带给追命这样那样的礼物,虽然核心都是酒,各种地方的酒。换了别人大概必定会觉得单调,可是谁叫追命偏偏只喜欢酒。还有糖葫芦,不过大概铁手自己也觉得手拿一把糖葫芦送给追命的场景太荒谬,连追命自己都知道不好意思堂而皇之地上街去买,所以只能靠水芙蓉偶尔从暗处塞给他。不过既然水芙蓉塞过,谁知道铁手塞没塞过。
所以每到铁手回来或者要回来的时候,追命就会满城乱飞恨不能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息。大家确实会跟着他高兴,戚少商也是,他不适应的仅仅是铁手拿酒给追命时的那个感觉,该怎么说,宠溺?虽然怎么看那样的铁手还是铁手,追命也还是追命,戚少商单纯觉得别扭。
他们一直都这个样子。无情酌了口茶,连看都没看他,继续摆自己的棋谱。
其实根本不能因为他们“一直”是这个样子就说明这样没有问题,可是对戚少商来说理由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有理由就行,于是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视而不见了。
而铁手这次回来又带了个麻烦的角色。还没等他进门,光凭借那浮躁的脚步和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气势,戚少商就知道又是穆鸠平。虽说在六扇门这种除了追命之外都要无聊出个鸟来的地方能进到故友戚少商应该高兴,可为什么这个人好死不死非得是穆鸠平呢?他来的理由莫说神龙捕头,六扇门任一个人都倒背如流,唉,为什么他每次说话声都那么大:
第一件事。“大当家,”跟他说多少遍他都记不住至少在六扇门里不能再叫戚少商当家,说到底人家现在也是吃朝廷的饭,“你还打不打算接息城主过门儿啊?你还要让她等多久?”你以为我愿意啊,戚少商搓着下巴想,这个老八越来越不动脑了。“人家息城主已经放出话来,”她就算真的有话也不可能托你穆鸠平来传,“你再不娶她她可就打算嫁给赫连小妖了!”那她的品味可真出了不小的问题,“小妖听了这个消息也正快马加鞭赶去毁诺城!”赫连春水好歹也是边关守将,战事正紧他怎么敢回来。谎话编了这么多次还是编不圆全,完善一下细节会累死你吗?况且本来这也是他戚少商自己的事,你穆鸠平急个什么劲儿啊?
“老八,”戚少商无奈地拍拍穆鸠平的肩膀,“这件事也急不得,你看我这里这么多事情……”
戚少商并不是真的打算解释什么,根据多次的经验教训,他无非是想用最简单的方式带着穆鸠平进入下一话题,反正他无论如何有逻辑没逻辑都一定会把话题引到这里:“大当家,你说这六扇门有什么好?不如跟我回去咱一起振兴连云寨,那你也就可以……”
这两年戚少商进了六扇门,振兴连云寨的工作“责无旁贷”的被穆鸠平接了过去。其实到了这个份上,戚少商并没有真的打算复兴,只是那在老八心里是个坎儿,既然没道理不让他做,也就由他去了。不过连云寨一事之后,朝廷对这种江湖义军的态度是明摆着的,便当真是有志有识之士,也未必肯来淌这浑水。而且这几年来朝廷与辽国的关系暧昧不明,纵是站在百姓的立场上觉得既是扰民终归还是打跑的好,但若是朝廷发起威来再来个什么千里追杀谁也保不了有戚少商这样的好运气。放下这些不说,凡事本来就是损毁容易复兴难,所以这两年尽管穆鸠平耗了很大心力,重建工作始终停滞不前。所以他认定问题必是出于他自己的号召力不及戚少商,于是便开始了他京城-边塞的两地生涯。
不来便罢了,来了就是个麻烦。戚少商嘴上当然不会说,但心里难免也会偶尔恶毒地想着要是当初活下来的不是这个老八该多好,虽然每次这么想完他都扇自己几个巴掌,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还记得穆鸠平第一次来刚好撞上追命,挥着枪大吵大嚷六扇门窝藏杀人犯,所幸全城的人都认识追命,追命是个好脾气笑笑忘了,诸葛神侯也表示情有可原不予计较,否则戚少商还真是不知道怎么了结此事。后来也不知道穆鸠平是觉得尴尬——戚少商自己都觉得以老八的脑子来说这个可能性还是挺低的,或者还是是在看着追命的长相不自在,所以基本见面都躲着。
有那么像吗?之前曾经见过几次,但当时便不是亡命天涯也纠缠进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并没太注意。刚来六扇门的时候也确实有那么点吃惊,倒是铁手一味坚持一点儿也不像,于是戚少商觉得确实不像。说得也是,至少,顾惜朝的头发没有那么直。而且,顾惜朝也不会梳这么没品味的发型:这一点戚少商从来没敢说出去。
“大当家。大当家?大当家!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啊……啊,这个嘛,你看……”
“少商,”追命突然出现在门口时,戚少商觉得简直是救世主降临,穆鸠平立刻把脸别到一边,追命一笑置之,“师傅叫你。”
“啊好,马上就来。”他压住了笑意,转向穆鸠平说,“你先在里面等一下,我们的事一会儿再说。”也不等穆鸠平反应,立刻跑进门去。
追命正要随着他一起进去,看见穆鸠平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于是颇有礼貌地欠了下身,然后才转身蹦进门。
“俗话说,小白脸儿没有好心眼儿。长成这样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穆鸠平确实是在嘟囔,只是声很大。
追命就装作没听见,反正他的内功也没有那么好。
进到内堂看见里面人坐开的阵势,戚少商就知道肯定还是马贼的事。最近一段时间马贼忽然闹得厉害,本来这在战乱时算不得怪事,但清剿工作始终没有进展,否则这件事也落不到他们六扇门头上。马贼所到之处不论男女老幼无一人生还,洗劫之后还要放火烧村。说来本是求财而已,手段未免过分,闹得人心惶惶,流民也颇成势。先是在边关一带有所风闻,后来关内也开始有传闻。也有叛军反贼趁此兴风作浪,所以是个棘手事件。
这次的案子已然颇近京师。消息是铁手带回来的。他每次带给追命的酒都来自历次的案发地,瞎子都看出来他对这件事的关注:就算离开六扇门,铁手也还是铁手,每个月回来一次当然不会只是为了追命。
“具体是怎样的情况还不清楚,”无情说,“虽然这次的事多半还是有人托名为之,不过既然得到消息,当务之急还是应该派人过去解决此事。所以我和师傅的意思是,”他抬头看了神侯一眼,后者摸着胡子点了点头,于是他接着说,“少商,还有追命,你们两个一起过去吧。”
铁手似乎有些异议,无情只是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太难办的事,难道你还放心不下?”
铁手满脸“我不是那个意思”的表情,还是有难色,无情接着说:“冷血这次另有任务不能跟去。你难道是对戚捕头不放心?”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眼里已微微露出笑意,然后立刻正色道,“你已不是公堂中人,我们也没办法命令你,所以如果你愿意去也可以去。不过这次我有些事情希望你留下来。”于是铁手再有问题也不打算提了。
戚少商在和追命领命出去之前,好像看见神侯想说什么话没有说。倒是无情又补充了一句:“大堂里等你的那个人最好不要跟去,不过我想说了也没有用。”
的确没什么用。
情报中所知马贼活动的地点在京城以南刚好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既不算偏僻又不算繁华,只是不大不小的一块地方。上次抓到的托名的马贼与此处实在是两个方位,况且既已在京城以南则距荒僻之地更远,所以是真正的马贼的可能性着实很小。只是凡事都不能掉以轻心是他们师傅的一贯原则,所以才派了他们两个人一道过去。
按照之前马贼在此一带的活动规律来看此次他们的目标当是所在州边沿一县下的江岸村。说到这个村子追命脸上便露了些难色,后来在路上他告诉戚少商江岸村一带民风颇为剽悍,素来与官府作对。近年来又有抗税事件,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后来领头的被官府抓去本打算杀一儆百,结果此人大闹公堂,居然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从此官府与此地算反了目,虽然不能当真那他们怎样,惹急了全村人放火烧公堂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只能放人他们不管。这么说的时候,戚少商觉得追命嘴上虽然在说着当地人的不是,心里似乎还是为他们高兴。捐税之重他当年在连云寨都有所耳闻,“穷乡有米无食盐,今日有盐无食米”。所以本来要是官府不敢动他们倒也是好事一件,但偏偏逢上这样一件事,官府当真不管则恐怕也难借兵卒捕快,若对方凶狠恐怕也难应付。
“不过,”追命挠挠头,“谁知道是不是官府私下找人来寻他们的麻烦?”这话当然不能乱说,所幸周围没什么人,如果不算上一路对其视而不见的穆鸠平的话。
既然不能指望官府增援,干脆快马加鞭直奔江岸,尽量赶在马贼来之前疏散村民。
然而当他们赶到那里时已是一片狼藉。民风剽悍归剽悍,真刀真枪地遇上凶匪他们也没个章法。不过幸亏马贼人数不多,村民似乎还没出现重伤亡,只是再这么一味地扑上去也毫无意义,多半送死而已。而且忙乱中妇孺老弱多半躲避不及,摔倒在地难免被马蹄踏死。远远看到这些的追命先仗着轻功飞了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群散开,能拉走的意义拉走。随后跟上的戚少商和穆鸠平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了那一小拨贼匪。只是戚少商忘了嘱咐穆鸠平下手莫太重,人还要带回去提审,所以捆他们的时候只好顺便也给他们简单包扎。
马贼的人数确实少了点,戚少商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不爽。村里多少闹了个乱七八糟,其中多半倒是村民反抗时自己毁掉的。反抗是好事啊,戚少商想,不过看来还是得有人组织才好。但不管怎么说,没死人就是好事。
他把怀里六扇门总捕的牌子扔给穆鸠平,让他快马加鞭去找官府调人过来。既然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再来,他和追命商量还是组织好所有的人聚到祠堂去,以便防护。
说是这么说,民风剽悍就是民风剽悍,无非是看你们救了他们一命所以不计较(说不定他们还觉得没有你们他们也一样死不了),不过你们毕竟是官府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不能你们说什么就听什么。故而不管戚少商和追命怎么张罗,也不见有人大动。终究是站出来一个老人,长相平庸身材也平庸的老人,可是看他手里托个烟袋虽然不抽也显得泰然自若的神色,就知道是管事的人。他只说了句“走吧”,自己便迈开步,所有人竟也一步一步地跟在老人后头走向祠堂。
不知道是谁最先叫了一声:“孩子!孩子们呢?”人群才忽然乱了起来。戚少商抓了半天才抓到一个人问清楚他们本来以为马贼只在村北,所以全村人都聚在了这边,可如果有另一拨人去了村南,还在上着学的孩子们恐怕就……还没等那人说完,戚少商就立刻向村南跑去。
“唉,少商,少商!”追命本来想抢先一步过去,眼见戚少商越跑越远,剩下的村民又不能扔下不管,忽然急了起来,“啊呀,这可怎么办呢?二师兄又要骂我了。”
果然不出所料。戚少商远远就看见一拨人数远大于之前的马贼渐渐围拢了一个院落,看来还没打算动手。兴许是领头的人觉得杀一群孩子也没什么价值,逼急了村民他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倒不如虏来做了人质,不怕村民不投降。卑鄙固然是卑鄙,不过这倒为戚少商争取了时间,他于是加紧了脚步奔过去。
院落的主人倒似乎一点也不关系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地下的孩子们本来有些慌乱,书生扮相的人只摆了摆手,他们又都安静了下来。他把手中的书一撂,扫了一眼外面的人,就像没看见他们一样接着说:“说到这个‘郁郁乎文哉’,倒是有个笑话。现在刻本多了起来,还有些夫妻没事拿页数赌着玩儿。以前的书大多是传抄的,所以很多地方都会有错误。为了订正这些错误,特别是像十二经这类比较重要的书,历朝历代会有许多办法,不过我们以后再讲这个。是说以前有个先生,不知道是他看到的抄本错了呢,还是他不够用心,他给学生们讲的时候把这几个字错作为‘都都平丈我’,学生们便一直以为是‘都都平丈我’。后来有位著名的先生到此处讲学纠正了这种说法,结果学生们都以为他没学问,便都离开了课堂。所以有个说法是:‘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童子都不来。’说这个故事,既是要你们知道做事要用心,还有一点就是,”他又扫了一眼外面的人,“人呢,不能太文盲。‘文’就要你们注重礼仪,虽然这些礼仪有的时候是有些扯淡,不过打扰别人上课显然不是什么好习惯。”
踹开门、不断用刀背相扣试图打断书生的马贼再蠢也意识到这是在说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好气便立刻恼了起来。正待索性拿下所有人,书生却忽然迎到门口,彬彬有礼地向他们作个揖,说:“不知各位此来所谓何事?”
门口的人居然便愣了,倒是后面的人反应比较快:“少废话,有钱把钱交出来,否则别怪刀剑无眼。”说着刀就架到了书生脖子上。有几个胆大的孩子已经跳了起来叫着“先生”。
书生只把眉头一挑,冷笑着说:“唉,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嘛,非要动刀动枪,什么世道。”
“跟他罗嗦个屁呀,把这儿的小孩儿都捆起来,到时候不信他们不乖乖把钱交出来。”
孩子们大多里来了自己的座位慌作一团,书生偏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本想示意他们都坐下,看来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只能阻止几个企图帮他的孩子离得远些。然后也不看那些人,掌风已送了出去。
戚少商怎么也想不明白,刚刚明明远远看见一群马贼围在这里,到了近处却发现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没晕过去也已不能动。孩子们还很害怕,多半躲在院子深处。只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安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半截树枝,一袭青衫和标志性的卷发随风动了两动。在看见他的瞬间,将手里的树枝提起向他刺过来。
戚少商只愣了一下,便立刻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顾?惜?朝!”
铁手还记得刚找到顾惜朝时他的样子,想只受了惊的野兽,衣衫零乱、目光游移、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还滴着血的神苦小斧,周围躺满了尸体。他看见铁手走进来的时候毫无反应,就像只是抬起头看着铁手身后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