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是在京城一家妓院的马厩里。
不过很快就证明了那些人不都是他杀的,事实上他只攻击了企图攻击他的那个人,而且大概是慌乱中掏出小斧胡乱刺了出去,却正中那人的要害,几乎一击毙命。至于那人身上其他的伤口根据验尸结果应该是后来因为顾惜朝过度害怕补上去的,一刀一刀,七零八落。或许是他后来被血溅醒,也或许是被脚步声吓到,不管怎样他终于回过神来,然后就是铁手看到的那一幕。而铁手,正是为了那七零八落的尸体而来。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是最近一段时间颇为有名的大盗,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这一次也是因为铁手的追捕仓皇躲进妓院的马厩,本以为里面没人,却正值几个护卫和杂役饲马的时间,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不料把命送在了看上去最弱小的那个人手里。
我们可以从这件事中得到很多教训,但铁手只是拉起一直到验尸结束还处在无神状态中的顾惜朝,说了句:“所以你看,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放在九百多年之后,大概就会变成: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铁手也在想,那个人大概死都不会想到自己最后想杀的这个人是谁。
事情既然清楚了,这件事也就怪不到顾惜朝头上,就连最后虐尸的那几刀也无所谓,因为他是个疯子,什么样的律法也不会跟疯子计较。
顾惜朝真的疯了,所以他不认识铁手,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卖到妓院。他的记忆似乎随着时间衰退,直到把现在所处的地方和他出身所在重叠在一起,所以他只能记得他离开妓院之前的事情。前提是在他比较清醒的情况下。不过在知道这一点之前,顾惜朝足足呆傻了很多天。
“他以前更严重”,妓院老鸨告诉铁手,“刚来的时候不会说话,傻乎乎地找个地方呆着就不动了,只会偶尔傻笑。然后又忽然跟小孩儿似的到处乱跑。早知道这样我怎么会买下他呢?不过现在想想又觉得真的挺可爱。后来倒是好了,而且还正经知道不少东西。可是这样也不敢让他接客呀,所以当个杂役,偶尔管管账什么的。”言语之间,铁手觉得那老鸨为顾惜朝不能接客还是颇为惋惜,想来当时也花了一笔不小的开销买下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值吧。
男风自古不绝,乱世尤甚,铁手倒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只是他也忍不住在想,要是当年的顾惜朝沦落青楼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他想起晚晴。虽然晚晴死前只求他放过顾惜朝,不过后者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放任他如此下去跟要他的命也没多大区别。所幸他虽然恶名远扬,知道他样子的倒并不多,否则集体杀到这青楼来,也怕是要连累这里所有的人。
于是他决定问问顾惜朝愿不愿意跟他走。顾惜朝死死地盯着他,盯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忽然点了点头。
铁手给了老鸨一大笔钱,老鸨退给他大半,说:“剩下的就当扣他工钱了。”
铁手没想到顾惜朝在这里那么受欢迎。走的时候所有的姑娘都送了出来,左一件衣服右一块头巾塞满了一个包袱。铁手捡出了其中过分贵重的正要换回去,被那时还呆傻着的顾惜朝拿了过去,一一塞回到姑娘们的手上,然后微微一笑,不成句地说着:“走,走,了。”老鸨踮起脚来拍拍他的头:“要常回来看我们啊。”顾惜朝拼命地点点头,然后被铁手拉着离开了。
后来铁手想起,如果顾惜朝曾在清醒的时候做过自我介绍,身在京城的她们未必没听过他的名字。铁手忽然很感动。
不过铁手现在满天下跑,莫说带着个疯子,随便带上任何一个人都不方便。既然是在京城,最安全也最可靠的地方只有一个。最关键的是,他知道戚少商那个时候不在,而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出于规矩,铁手不得不让顾惜朝在院子里等一下。那时大家都不太接受铁手带这么一个人回来,然而当追命先跑到院子里看见正蹲在那里玩儿土的顾惜朝时,立刻就倒戈向铁手一边。冷血也马上想起了追命傻了之后的样子,顿了一顿,就表示默认了。既然如此,无情也不坚持反对,那时他还并不觉得他们后来会成为好朋友。
彼时诸葛神侯不在六扇门,既然四大名捕都同意,别人也就没道理反对。其实即便神侯在,既然四个人都同意了的话,他大概也不会反对。
顾惜朝恢复神智是在送铁手走的那一天。大家送到门口时,他忽然开始说话:“之前承蒙阁下相救,这几日在下浑浑噩噩,疏于礼数,还望见谅。在下顾惜朝,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个时候,所有人才都知道顾惜朝失忆了,而且,失忆了的顾惜朝并没有那么桀骜不驯。
最容易和顾惜朝成为朋友的当然是追命,不仅是因为他跟谁都容易成为朋友。他早就听闻他和顾惜朝长得极像,虽然铁手表示过异议,但他自己也这么觉得。而且呆傻着的顾惜朝只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儿,清醒却什么都不记得的顾惜朝只是个才华横溢的书生,只要他不是当年的玉面修罗,无论怎样他都喜欢。更何况没主意的时候他总能帮自己出谋划策,正经少了他不少麻烦,似乎俸禄也被扣得少了些。于是认识没多久他就掏心掏肝地要跟顾惜朝拜把子作兄弟。顾惜朝倒是笑着答应了,问题是失忆之后他始终算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多大了,他始终觉得应该是自己小一些,可是叫追命“大哥”又着实别扭。最后倒是追命干脆:“算了,别哥哥弟弟的了,我就叫你‘朝朝’好了。那你就叫我……”
“追追!”
冷血对追命和顾惜朝总是互换衣服愚弄大众的事情深恶痛绝,因为除了以此打赌总是输的水芙蓉之外,他就是第一受害者:他已经不止一次示意“追命”去追击犯人,然后看见一袭青衣夺窗而出。虽然追命坚持说提出这个游戏的是顾惜朝,不过乐此不疲的人显然是他无疑。
那时候冷血说不上讨厌顾惜朝,只是不熟。他们感情好起来是后来的事。那是追命忽然想起顾惜朝虽然忘了这些年来的事,却不知道是不是还记得晚晴。而且据铁手所说,他找到顾惜朝的时候也没问起晚晴被安置在哪里。于是他就拉着冷血一起去试探一下。没想到刚提起“晚晴”这个名字顾惜朝就开始颤抖,然后忽然发起狂来,抄起一把剑到处乱砍。还是冷血马上拦上来才制止他砍伤其他人。
发狂的人确实比平时难对付。冷血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觉得这是他这几年来打得最爽的一架。所以不知他对追命后来再没敢提起“晚晴”是庆幸还是惋惜。
顾惜朝倒是一觉醒来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冷血由是觉得这义兄弟俩还真不是一般像。
无情觉得其实也没什么道理不接受顾惜朝。于公而言皇城一战傅晚晴的牺牲让官方不好再追究,加上直肠子的铁手觉得答应了晚晴就要照顾顾惜朝到底,索性四方斡旋帮他销了案,拿自己作为总捕没必要为难他;于私而言他以前屠过多少人屠了多少城也跟他无情无关。最关键的是,他也很久没有棋逢对手的感觉了,这当然不只是指下棋。除了神侯,他很少遇到这种说话不需要过多解释的对象。
他们后来的默契仅开始于一句话。那时他们在下棋,无情问:“顾公子,一个人下棋不寂寞吗?”
顾惜朝没有说话,只是手里一枚黑子落定,这一着,无情输掉半壁江山。
无情笑了。他说他要介绍顾惜朝认识一个人。
顾惜朝在六扇门住了小半年,开始时和追命挤在一起,后来实在受不了追命每天都试图培养他的酒量,于是无情就出面“收留”了他,只告诉追命“代为保管”。追命为此还颇吃了一段时间的醋,好在顾惜朝哄着他,很快也就好了起来。
这段时间戚少商也回过六扇门几次,在其他人的巧妙安排下使得两人终于没有碰到,无情也尽量找由头马上把戚少商派出去。穆鸠平找上门的那次其实顾惜朝也在,所幸他终究没冲动地闯进来,于是大家松了口气。
这期间铁手一边调查各路案件,一边也给顾惜朝物色着安顿的地方。最后就找到了江岸村。那里的村长与铁手有数面之缘,强硬果敢,可以放心得下,若是有人来找顾惜朝的麻烦,也能阻止村民慑他们一慑,若只为寻仇,不敢伤及无辜,自然会一时退下;当真不择手段的话,被顾惜朝杀了也是活该。只怕因此给村子带来麻烦。
铁手看着正嘬着烟袋的村长,正要说话。那老人把烟袋放下,磕了一磕,吐了口烟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点儿荒唐事儿呢?”
顾惜朝很快就在这里安顿下来。
这些事诸葛神侯当然知道,不过戚少商可不知道。
戚少商不是没想过以顾惜朝的不甘寂寞早晚有一天他们还会相见,他无非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他一见面就要攻击自己,更没想到的是凶器居然是一截树枝,这未免也太看不起他!
他倒是没反省一下以自己一身毛皮打扮任谁看到都更容易相信他是山大王而不是捕快。
不过不管怎么说对手都是顾惜朝,谁知道他又布了什么陷阱,慎重总是对的。但正当他抬起剑也要迎上去的时候,对方却忽然停了下来,树梢一挑抱了抱拳:“阁下认识我?”
戚少商就傻了。
远处适时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唤:“朝……朝……”,紧接着飞来一个白色的不明物体挂在顾惜朝身上。顾惜朝似乎居然不意外,只是把不明物体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说:“是追追啊,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了他们。”追命指了指地上的一摊人,“哦,我先介绍一下,这个是……”
不等追命说完,顾惜朝又向戚少商作了个揖,说到:“既然是和追追一起来的,想必阁下就是之前无缘得见的神龙捕头戚少商了吧。”
无缘得见?戚少商觉得自己好像哪里被蒙了。
“对了,其他人呢?”顾惜朝问。
“啊,他们都没事,都在祠堂等着呢。”
“你就把他们都扔在那里了?”顾惜朝眼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啊,不是,那个,”追命慌忙解释,“我还不是怕你们打起来,然后他们看我这么着急就说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让我赶紧过来就是了……”
“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打起来?”顾惜朝看了一眼还搞不明白状况的戚少商。
后者这次倒是识时务地接了句话:“算了,先不管那么多,把人带过去要紧。”
“啊就是,”追命觉得自己冷汗都要流下来了,呼,多亏少商反应快啊,“否则一会儿真出什么事就麻烦了。我可不想被二师兄骂。”
趁着顾惜朝进院子组织孩子们,追命边绑晕过去的马贼边小声跟戚少商说:“一会儿告诉你怎么回事。”
然后他大声喊了一句,“好啦,起来啦,难道让我背你们吗?”
于是一路上顾惜朝在后面带着孩子,追命尽自己所能的“言简意赅”地向戚少商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戚少商回头看了看微笑着拉着孩子们的顾惜朝,觉得世事真无常。
“我知道你们梁子结大了,不过老实说,我们可都不希望你杀他。至少现在别。”追命又补了一句,“你看他现在那个样子,你下得去手吗?”
戚少商并没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他好像见过同样的那个人曾用同样的步伐走进旗亭酒肆,那个人现在瘦了。
村民看到孩子们和顾惜朝安然无恙地回来非常兴奋,老远就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站在村长边上拉着村长胳膊的小姑娘简直要跳起来,追命还记得刚才就是她非要跟自己过来,嚷着不知道顾先生怎么样了。要是早些年,也不知道顾惜朝会不会珍惜。现在他倒是过去关爱地拍了拍她的头,小姑娘看上去很幸福。追命在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的艳福呢。
戚少商对顾惜朝在这里这么受欢迎也说不上是惊讶还是觉得理所当然,若是他没有那些背叛,连云寨里大概也是一样的景象。只是凡是真的是……看来他都忘掉了也好。
几个村民把那些马贼扔在了一起,还踢了几脚:“妈了个逼的,你们鸡巴有种冲老子来,妈的欺负孩子跟个文弱书生算个什么东西?畜牲!操,鸡巴玩意儿。”
要是那些马贼的嘴没堵上,戚少商真的很想知道他们对“文弱书生”这个说法有何感想。所以说这年头人真的是不能貌相。
倒是那些孩子们絮絮叨叨地跟大人们讲他们的老师有多厉害,大人们只是笑笑,也没当真。
顾惜朝忽然凑到那群马贼周围,蹲下来一个一个盯着瞅了一圈,突然抽出一把剑,拿在手里看了看,傻傻一笑。剑身中间有一道缝,就像曾经的无名一样。
“完了又这样了。”追命一拍自己的额头,然后走过去试图从顾惜朝那里把剑抢过来。顾惜朝抿了嘴死活不肯给他,两只手紧紧攥住。
“很危险啊。”追命教育他道。
顾惜朝只是盯着他,终于盯到他怕了:“好了好了,去吧去吧,小心点儿。”
顾惜朝拿着剑就跑向了远处的麦地。
“早点回来吃饭!”追命补了一句。然后回头看看不明情况的戚少商,说:“他大概刚才累了吧,偶尔会这样的。”
于是戚少商明白了为什么似乎大家都不感到奇怪。
眼看着马贼应该都已经在这里,村长走过来说:“这次还要多些二位。不过,不知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戚少商扫视了一下周围:“应该没什么事了。不过还是希望各位能再等一下,等一会儿官府的人过来把他们提走,各位就可以安心了。”
“那还要等多久啊?现在有什么不能安心的呀?”有人开始起哄。
“主要是怕还有同伙潜伏在某些地方。若是现在让各位回去万一被劫持,恐怕对各位不利吧。等到官府人来,他们被带走之后,潜伏的人也只能另想办法。”嘴上这么说,戚少商心里是担心要是现在放他们走回头跟官府的人私下起争执恐怕比较麻烦,人都在这里局面比较好控制,况且这个村长看来颇能服众。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说起来,穆鸠平怎么这么慢啊?欸,村口大概在哪边?要不我先过去看看?”追命问。
村长拿烟袋大致指了个方向。戚少商初时没注意,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立刻冲了出去。
“喂喂喂,你怎么又把我扔在这儿啊。”然后,他也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顾惜朝低头看了看从胸口中突出来的枪头,并不觉得疼,只感到这个场景有点熟悉。有一道光从身后射过来,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子安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眼前的景色有点晃动,忽然一下再高了起来。白色的衣服沾上血了,白色的物体滚啊滚,要过去把它拦住。
周围一下子变得真吵。
老八,你要是还把我当大当家,就放过顾惜朝!
真吵。
眼前的事物似乎都停了下来。啊,抓到了。
顾惜朝的命太轻贱,不值得你杀他。他这样活着也等于死了。
吵死了。
老八!戚少商,谢谢你。晚晴我完成了对你的承诺。晚晴?晚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顾惜朝你恶贯满盈今天是天要灭你。你是人才有出将入相之志是应该的。我要黄袍加身。你爱晚晴晚晴也爱你所以我让你杀晚晴就是不想别的人脏了她的血你太不小心了。相爷说你是人才就算现在将来也可以让天下人知道你的才能。顾惜朝你恶贯满盈我今天不杀你你好自为之……
吵死了!
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
“别吵了!!!!!!”
戚少商赶来的时候正看见当胸穿了一枪的顾惜朝傻傻地站了很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然后抽出剑挑掉了枪头,回身就向身后的穆鸠平刺了过去。还没等穆鸠平反应过来,他手里的枪身又断成两段。眼看着他就要招架不住,戚少商立刻挺剑上去架开了顾惜朝,顺脚把穆鸠平踹出战圈。
他其实是有些生气的,且不说现在顾惜朝是什么状态,背后袭击算什么英雄好汉。不过情绪上戚少商还是可以理解,更何况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刚才的那一剑可着实重啊。
顾惜朝可顾不上戚少商在想什么,只是一味地猛击,嘴里恍惚还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大,于是戚少商渐渐也听得清:“顾惜朝,你不是人。你趋炎附势你背信弃义你恶贯满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