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辉,你有认真在听老师讲吗?」
「有啊……」纪辉用力点头。
「可是……今天的内容你怎么完全没印象……」
「我……大概又打瞌睡了吧?」纪辉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阿年,我想要认真听讲啦,可有时候真的很困。尤其是下午,眼皮不知不觉就粘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顾流年皱眉,「你晚上没睡好吗?是不是有人吵你?」
「我妈每晚都要打麻将……有时候到凌晨……会叫我去烧开水泡茶,或是等人散了后收拾场地……」
「她有叫纪明做吗?」
「怎么可能。」纪辉笑了,笑容中并没有什么抱怨,无害而单纯,却深深刺痛顾流年的心,「纪明他要上学,不可以吵醒他。」
「你也要上学啊。」顾流年攥紧拳头道。
「我没关系的,而且我是他哥啊,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纪辉有点畏惧地看着顾流年铁青的表情,「阿年,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没事,我们继续做题目。」顾流年把充斥自己胸口的那股闷气,给重重压下去……除了努力给纪辉补课、帮他赶上学校的进度之外,赤手空拳的他,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憋着这股气,顾流年天天风雨无阻,到纪辉家报到。他以比班导师还严厉的态度,板着脸督促纪辉的学业。一旦做错,就罚纪辉抄上十遍,并找出同类型的课目,非要他做得滚瓜烂熟不可。斯巴达式的补课,不但搞得纪辉叫苦不迭,也连带影响到顾流年自己的功课。三个月后,当顾流年的成绩从首座直线滑到第十名,父母与班导师忧心忡忡地和他谈了一次,让他专注于自己的学习,切勿在别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可纪辉是自己表哥,他的事怎么是别的事?顾流年忍不住当着纪辉的面抱怨起来,后者只是笑笑,「阿年,真的,你以后不要再来给我补课了。」
「干嘛不要,你别被他们影响,我们继续补我们的课。」顾流年板着脸道,脸上透出年少的倔强。
「可是,我真的不是块念书的料。阿年,放弃吧,我不行的。」纪辉软弱地叹了口气。
「不要轻易说不行这个字!」所谓恨铁不成钢,就是指顾流年现在这种心情吧。
「可是……我是真的不行啊……」纪辉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讪讪道:「阿年,我不像你这么聪明,一看就懂。我的脑子特别笨,从小成绩就不好。这三个多月,虽然你每天都给我补课,可我的成绩不也没什么起色吗?我真的不适合念书啦,一看到厚厚的课本,我的眼皮就会打架;听到老师的讲课声,就像在佛堂里听和尚念经一样……」
顾流年无语了。脑子笨,还可以用后天的勤奋弥补,可对方若如此没有信心,也不想努力,他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是不行的。
「你不要轻易否认自己……」
纪辉看着他,咧嘴笑起来,「阿年,你这么厉害,可不要被我拖累喔。」
「我不介意。」顾流年连忙说。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念书,求求你,放过我吧。」纪辉笑着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像拜菩萨一样,对顾流年轻轻一拜。他脸上带着单纯的笑意,可顾流年却丝毫笑不出来,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腾」地一声站起来,胡乱收拾好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舅妈家……
这家伙真的是,没有一点上进心!在夜晚微凉的风中,顾流年边走边呼呼喘气,活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
不管了!他发誓再也不管了,他爱考几分就考几分,就算得大鸭蛋再次被大舅妈吊起来打也不关他的事!忍不住愤愤地踢了人行道的栅栏一脚,谁知铁栅栏坚硬异常,脚趾传来一阵剧痛,顾流年闷哼一声,捂住脚尖,好一阵吡牙咧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是气这三个月来徒劳无功的补课,气如此轻易就把「不行」挂在嘴边的对方,还是气无力帮他改变现状的自己?无论哪个,都令他感到深深的挫败。
那天后,顾流年有好一阵子没理纪辉,也竭力压抑住去大舅妈家的本能冲动,即使在学校中碰到纪辉,也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然而毕竟是国中男生,又是表兄弟,哪有隔夜仇?一个星期后,当他看到纪辉带着畏怯的表情,等在自己教室门口时,顾流年顿时忘了自己生气的理由,主动迎上去。两人像往常一样肩并肩回家,「一笑泯恩仇」。只是,补课这件事,就此搁下了。
一切回归正常,顾流年的成绩也重新跃居首位,只除了纪辉一天比一天不爱学习、一次比一次考得差以外。所以,当升高中时,纪辉以全年级吊车尾的成绩,勉强挤上一所不入流的职业高校,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新闻了。而顾流年则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昂首步入全市升学率最高、师资力量最雄厚的著名高中。
两人之间天差地别的距离,就此渐渐拉开。
***
「阿萍也真是的,小辉高中上得好好的,让他上就是了,干嘛非退学……」
高一下半学期,放学回家的顾流年,在经过父母卧室时,无意听到他们的对话。
「是啊,竟然让小辉半途辍学,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就算小辉成绩不好,也至少要让孩子把高中念完啊。现在这个社会,没有学历,你让他以后怎么办?」
「怎么了?」一听到纪辉的名字,顾流年忍不住推开父母的房间。
「没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手。」母亲摆摆手。
「是不是关于阿辉的事?到底怎么了?」顾流年追问道。升入高中的顾流年,外形已介于大男孩与成年男子之间。他的身高,因经常打篮球的缘故,目前已拔到一米七八,坐在全班最后一排,并有不断抽高的势头。端正的脸颊,虽仍有一丝稚气,但英挺明朗的气息、彬彬有礼的举止及优异的成绩,都让他深受同学与老师的信赖,才高一就被选为学生会的副会长。
「小辉辍学了……」母亲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瞒他。
「什么?辍学?」顾流年大吃一惊。
一切都是大舅妈的主意。从高中开始,大舅舅开的塑料厂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业务增多,但人手却不够。有时候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学徒,却在学成之后突然辞职,自己另起炉灶,和大舅舅抢生意。几次三番下来,大舅妈干脆决定,让纪辉来厂里帮忙,学做线切割,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当然,纪明因为年纪小,目前仍在念国中,只有纪辉一个人辍学而已。
母亲及其他亲戚,都纷纷劝过大舅妈。事实上,就纪辉辍学这件事,亲戚中没有一个人赞同,然而大舅妈似乎是铁了心,再加上大舅舅身体不好,急需培养「接班人」,这毕竟是他们的家事,再反对也没用。纪辉的辍学,已成事实。
顾流年痛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要一碰上纪辉的事,他总能一再尝到束手无策的苦涩,那不在他能力范围内、再努力也无法扭转颓势的挫败感。他从小听话懂事、学业优异,性格不骄不躁,小小年纪,便是众人眼中完美的范本,无数的奖状与赞誉收到手软。可这些喜悦与成就感再优越,一想到纪辉,便瞬间化为乌有。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纪辉不会因此多一份快乐。所以他必须长大,快点长大,尽早给他一个能够挡风遮雨的地方。
顾流年一直是这么想的。很好,很单纯,却也很自以为是。
和门卫老大爷打个招呼后,顾流年驾轻就熟地骑入「兴达塑料厂」,然后把脚踏车往车库里一放,就朝工作车间走去。三台塑料切割机发出震天的轰鸣,扑面而来的机油味,有股刺鼻的味道。几台正在工作的机床,不断喷出四溅的火星……在充满了噪音和机油味的环境中,纪辉那抹消瘦的背影,是如此不起眼。
顾流年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后者扭过头,看到是他,顿时咧开嘴角,「阿年,你来了?」
顾流年偏了偏头,示意两人外面说话。两人肩并肩走到厂房外,顾流年发觉,一段时间没见,纪辉的身材也挑高了不少,只比自己略矮半个头。但是他不长肉,所以显得特别纤瘦,有点像豆芽菜,脸色也不是很好,营养不良的样子。
「给……」顾流年从裤袋中掏出一包巧克力,丢给他。自从以前给过他一次后,纪辉就喜欢上了巧克力,可又没有多余的零用钱买。虽然他现在厂里帮忙,可大舅妈名义上支付的「工资」却微薄得可怜,甚至没发到他手上,就因支持家里经济之名而「充公」了。因此,每回顾流年来看他时,多少会给他带几包零食。
「谢了。」纪辉果然一下子眉开眼笑,迫不及待拆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你的脸脏脏的……」顾流年指着他右颊上很大一团黑色油污,同时注意到他灰蓝的工作服上,到处都是油渍与污点。做线切割,想保持干净很难,只是自己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无忧无虑地学习,纪辉却在这种恶劣环境下苦干,强烈的反差,让顾流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纪辉却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耸耸肩,「我都习惯了,一不注意就会弄脏的。来,我给你尝样东西……」他拉着顾流年的手,躲到厂房右角落的公厕后,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着什么……
「你藏着什么宝贝啊?」
「这可是好东西。」纪辉笑嘻嘻地掏出一盒烟,晃了晃,抽出一支,又掏出打火机,动作娴熟地点上……然后,他眯起薄薄的单眼皮,深深吸了一大口,享受着香烟直通入肺腑的感觉……
「来一根?」吐了一口烟,他微翘嘴角,露出一丝流气,和整天游荡在校门口的失业青年一模一样。
一把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顾流年劈手夺过纪辉指尖的烟,狠狠按在墙上掐灭。然后抢过他的烟盒,冲入厕所,拆开全部丢了进去,用水冲得一干二净。整个动作迅雷不及掩耳,等他做完后,纪辉才反映过来……
「你疯了,你在干什么啊!」纪辉对着抽水马桶跳脚,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臭阿年,看你做的好事!你不知道我偷偷攒了一个月,才好不容易凑足钱买的。现在连一根都没抽完,就被你用水冲光了。」
「香烟不是好东西,以后不要再碰。每年都有这么多人死于肺癌,你还没成年就开始抽,不想活了吗?」顾流年毫不妥协地回瞪他。
「你这小子懂什么,这是老子唯一的消遣!」纪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在厕所坚硬的砖墙上吼道:「累了一天,难道老子就不能有些消遣?抽着它,能让我忘掉一切!我可不像你们,只要坐在教室里像鹦鹉学舌那样,跟着老师念念英文背背国文就可以打发时间。我的一天长着呢,不找点东西来消遣,你让我怎么打发?」
「你从谁那里学会抽烟的?」顾流年痛心地看着他,背部被他这么狠力一推,撞到墙上,有些生疼。他可以推开,却没有动。
眼前的纪辉,让人感觉陌生。纪辉的五官很普通,平平无奇,然而超越年龄的经历,却让他显出同辈没有的沧桑感。虽然他自小就是郁郁寡欢的孩子,但随着年龄增长,眉宇间的阴沉越来越重,。言谈举止,都透出小混混那种吊儿郎当的感觉,满口老子老子,儿时记忆中的单纯憨实,早已不翼而飞。他变了,在与他不同的成人世界中,变得颓废世故,甚至还学会了抽烟。
「我那些工友,他们人人都会抽。」纪辉不以为意地说。
「可他们都在社会上混了不知道几年,而你本来该是高中生……」看到纪辉忽变的脸色,顾流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为顾及纪辉的自尊,他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提过这类话题,这是第一次,不小心触及了禁区。
纪辉自嘲一笑,眼眸却流露出少见的哀伤,「什么狗屁高中生,老子早辍学不念了。」
「阿辉……」对方自暴自弃的样子,令顾流年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
「干嘛?勒死我了……」
臂弯中瘦弱的身躯,一如儿时那晚,在他怀里轻轻颤抖,有点惊惶,有点难堪,又有点不好意思。大概很少与人亲密接触吧,纪辉的表情十分别扭,可即使如此,他也只是轻声嘟囔,没有伸手推开。也许只要是人,都想要那么一点温暖。
心,怦然而动。在那一刻,觉得只有自己才能守护他。只有自己可以,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对不起。」顾流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再抽了,把烟戒掉,好不好?」
「烦死了!你怎么老像唐僧一样,在我头顶飞来飞去,飞去飞来,没完没了的……」纪辉捶了他的胸口一下,难看的神色稍稍缓和。
「我是为你好。」顾流年无奈地看着他。
「别,你可是我表弟,不是我老爸,我有一个已经够了。阿年,你也只是个高中生吧,说话别总像老头子那样老气横秋。」纪辉连忙举手投降,露出吃不消的表情。
顾流年叹口气,「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对今后的打算、计划什么的,难道你想就这样一直做线切割?」也许现在讨论这个话题为时过早,也过于沉重,可是顾流年就是忍不住。对方身上浓重的灰暗,已经到了几乎看不到什么亮色的程度。也许纪辉自己能安于现状,可对顾流年而言,却是无法忍受的随波逐流。
「干嘛,你该不会指望我成为诺贝尔奖得主,然后光宗耀祖啊?」这么说着,纪辉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真是一个笑话。可顾流年没有笑,还是很认真地看着他。
成绩不好,并不代表一切。纪辉有他自己的优点,比如他在画画方面很有天赋,国中美术课的静物素描,就经常得到老师称赞,甚至还被刊登到校刊上。而他光是把一个苹果完整地画出来,就已经很吃力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与弱项,学业只是评价个人能力的标准之一,并非全部。他真的难以理解,为什么大家要对纪辉如此苛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顾流年解释到。
「阿年,想太多,小心会长白头发喔,那就不帅了。」纪辉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是我,早就什么都不想,接受现实比较轻松。」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我是你,而你是我。」顾流年低声道,很诚恳。
纪辉怔了怔,见他不像在开玩笑,才「噗」地笑出来,「你啊,真是个老好人。你要是真的成为我,只怕到时候连哭都来不及。」说着,纪辉松轻轻推开他,替他抚平揉皱的衣服,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眼神有些复杂,「阿年,我这么说你别介意,但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恨你的。」
「为什么?」「恨」这个字,很轻易就击中了顾流年。
「别介意啊,我不是指那种恨……」纪辉连忙解释,「你是我表弟,又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的恨是指……哎呀我也说不太清楚……」
纪辉粗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抬头道:「其实我也曾做过无数次美梦,梦中变成你,有像舅舅舅妈那么通情达理的父母,从小就生长在一个温暖有爱的家庭……可每次醒来,反差却这么强烈,那时候,我就有种非常痛恨自己、甚至连带痛恨起周遭所有人的感觉。我知道这样想不好,会越来越消极,所以我尽量不去想。可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我想为什么我不是你,究竟为什么?我到底有哪里做得不对?还是我前世罪孽太深,说不定害别人家破人亡,或是杀了人,所以才有今天的报应?」
「阿辉……」顾流年从未想到,一向单纯沉默、逆来顺受的纪辉,竟在心里隐藏着这么深的负面黑洞。他不是没在思考,而是刻意回避思考。既然残酷的现状无法改变,那么,多余的想法就只会伤害原本岌岌可危的心灵,倒不如暂时蒙蔽双目,也好让自己轻松一点。
「所以,阿年,你不要对我太好喔,否则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恨你。」
这是玩笑,还是预警?看到纪辉随之流露的笑容后,顾流年也情不自禁地傻傻笑了。那时真的太年轻,完全没有先见之明。不但没有,还坐井观天,在自我世界中,抬头只看得到对方的眼眸,且能就此满足欣喜,任凭整颗心都装满了对方。
那时的顾流年,还为自己触及到纪辉的灵魂深处而暗暗欢喜。因为他确信,刚才这些话,纪辉绝不会对别人透露。他是那么寡言木讷、不善于表达,而他,对他而言,应该是特别的吧,一想到这里,顾流年就止不住雀跃的心情。实在是太年轻了,无论对爱,还是恨这种感情,都知之甚少,不,是知之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