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努力吧,优等生。不考上一流大学,不要回来见我!」最后,纪辉笑着朝他挥手,抛下命令式的鼓励。顾流年还给他一个明朗笑容,骑着单车飞般离去。
***
进入高三后,顾流年就像连轴转的陀螺,一刻不停,准备大学联考。那时学校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哪容分心考虑别的事情?他去塑料厂探访纪辉的次数,一次次减少。只要他不来,纪辉也不会主动找他。这并不意外,他一向是冷淡而不懂交际的人。两人的联系少得可怜,偶尔听到的近况,都是来自父母口中。
顾流年本来就天资聪颖,再加上埋首苦读的勤奋,毫不意外在联考中拿了最高分,进入一流名牌大学——B大的法律系,前途一片光明。顾流年报到那一天,父亲亲自开车将他送去学校,同行的还有母亲,当然纪辉没来,他还要工作。
没有多久,顾流年很快适应了大学生活,和另外三位室友相处得十分融洽。虽然来自不同地方,但大家都没有丝毫隔膜,三言两语,很快热络起来。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后,大学生活变得十分平静。顾流年双修法律与经济,课程安排得比别人紧密一倍。除学习外,他还参加了篮球及摄影社等社团的活动,周六周日还要兼职当家教,可谓马不停蹄。但他按部就班、调配得度,竟然丝毫不显忙乱,在学业上依然名列前茅,法律论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在全班展示,高度自我约束力与才华令人叹服。
端正英挺的外貌、一米八五的身高及谦和温文的性格,让顾流年很快成为B大远近驰名的「校草」,追求者络绎不绝。现在的女孩不比以前,一个比一个主动。然而,在热情似火的攻势中,顾流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最漂亮傲慢的校花的主动追求,都以淡淡一句「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打发了,不知碎了多少颗芳心。
顾流年倒并不认为自己如室友们所说,是位「郎心似铁」的人,他只是没时间浪费在恋爱上,也没这个心思。他只想尽可能吸引专业知识,多多打工赚钱,然后早日毕业开创自己的事业。等他站稳脚跟了,马上把纪辉接过来,给他一方可自由发展的天地。而不是一味窝在昏暗的车间,满身油污地打磨枯燥的塑料模具。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从小的目标。
他想要看到对方开心而单纯的笑靥,想像儿时那样,无忧无虑地和对方打闹嬉戏。纪辉身边已经没有什么人,大舅妈就别提了;即使是大舅舅,也一心扑在事业上,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感受;纪明生活在宠溺与优越感中,更不会在意自己亲生哥哥的痛苦。所以,能解救纪辉的,只有他一个人!那天,在空荡厂房外,目送自己远去的寂寥身影,一直残留在他脑海,挥之不散。一想到这里,顾流年就恨不得以光速计量,他能瞬间飞越成熟,替对方撑起一片天。
***
B市是个大都市,市中心的商业街上,有一家精美别致的巧克力专卖店,专营来自瑞士、比利时的知名巧克力。顾流年经常光顾,买的都是纪辉喜欢的纯黑巧克力。虽然纪辉喜欢吃巧克力,却不喜欢口感过甜的,因此顾流年每次都挑同一种品牌,久而久之,店员都认识他了。
「先生,又给您女朋友买巧克力啊。」长相甜美的年轻女店员,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英俊高大的年轻男子,内心既羡慕又嫉妒,做这人的女友真幸福啊!
顾流年怔了怔,「不是给我的女友……」
「现在不是,应该很快就是了吧?」店员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您这么诚心,她一定会被感动的……」
顾流年不再分辩,微微一笑,付钱。去邮局给纪辉寄完快递后,顾流年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给纪辉打电话。接通后,听到不少尖锐的噪音。抬手看表,正指向六点整,厂里一般五点就下班了,顾流年猜想纪辉依旧在加班。听父母说,大舅舅的塑料厂最近生意不错,为赶订单,经常需要加班加点。
虽然纪辉是名义上的「小开」,但大舅舅对他和普通工人一视同仁,甚至还比别人更严厉,以树立正确的「榜样」。顾流年知道,纪辉在厂里的日子不好过,但不知他习惯了被指使的劳作生活还是别的原因,从未听他有一句怨言。
「还在加班?」对话声清晰起来,顾流年猜他走出了车间。
「嗯,今天可能要忙到晚上十点。」纪辉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疲累。
「这么晚?生意这么忙啊。」鬼流年微微皱眉。
「是啊,年底都是旺季,从月初就开始加班加点了,活还是做不完。」
「你要注意休息啊,不要把身体累垮了。对了,我今天给你寄了五包黑巧克力,明天应该就能收到吧。」
「真的?太好了。」纪辉发出欣喜的声音,顾流年眼前顿时浮现他开怀的笑脸,唇角也不由微微上扬。
「谢谢你,阿年。」
「谢什么,谁叫我们是兄弟。」
此后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天马行空,从纪辉的工友背着他女友劈腿的三八事件,一直到顾流年大学的闹鬼传说,聊了差不多有大半个小时,顾流年才恋恋不舍地和他说再见。几乎每天晚上,顾流年都要和纪辉聊一会儿,才能安心去睡。一开始室友们都以为他和女友煲电话粥,后来亲耳听到是男人的声音,这才相信,顾流年真的打给自己的表哥。可就算是表兄弟,好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因此,一看顾流年和他的表哥聊上,大家都纷纷取笑他交了个「男朋友」。
第一次听到「男朋友」这个词,顾流年不知为何,竟怦然心动。
对于感情,他其实一直是迟钝而未开化的。即使已成了不折不扣的男子汉,正处于最青春美好的年龄,他却仍未意识到,对纪辉如此在乎的心情,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底很大一部分,都预留着给纪辉的「专属席位」。因为有对方的影子在,所以对别的诱惑,他根本没有兴趣,更不会像别人那样,一上大学就忙着周旋在异性之间,不停谈恋爱,还美其名曰「体验生活」。他只是执守着这片席位,像一头不知放弃为何物的倔毛驴。
***
日子平静无波,一天天过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大一下半学期,顾流年听到了来自纪辉的坏消息。
他出事故了!听到消息那一刻,顾流年正在上司法课。当下不顾老师同学,连假都来不及请,猛地冲了出去,直奔火车站。气喘吁吁赶到时,纪辉一脸苍白地躺在急症室病床上。他的整只右手被厚厚的纱布包住,仍渗出鲜红的血痕,可见流血之多。
纪辉左手的小拇指,在操作时因动作不当,被模具切割机的锋利刀片整个削下。幸亏电源掐断及时,没有把整只手也切下来,但他的小拇指却再也接不回去。虽然小拇指不算特别重要,少了它似乎并无大碍,但毕竟是与生俱来的身体器官之一,纪辉心里一定不好受吧。顾流年的胸口隐隐抽痛,走到病床前,轻轻摸了摸纪辉乱蓬蓬的头发。他原本就是个不修边幅的人,现在更邋遢了。
纪辉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到是他,眼中流露出诧异,「阿年,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念书吗?」
「听爸妈讲起你的情况,我就赶过来了。」顾流年坐到他床边,低头看着他,「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痛?」
「还好啦,只是少根指头而已,又不会死。你的脸色干嘛这么难看,我还没翘辫子呢。」纪辉笑了起来,干枯的笑声仿佛树枝捅入顾流年心里。
「跟我一起去念书!」
「咦?」突然听到如此强硬的命令,纪辉不由睁大了眼睛。
「我去和大舅舅大舅妈谈。」顾流年握紧拳头,愤然道:「大家都在好好念书,为什么你要遭受这些?我绝对不允许!」
「干嘛啦,打抱不平啊?」纪辉眯起眼睛笑了,「阿年,都是大学生了,还这么热血。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好好念你的书。知道吗,这世上,是有命运一说的。不要逆天而行,你也没这个能力。」
——不要逆天而行,你也没这个能力。
淡淡一句话,再次深深刺痛顾流年的心。的确,他没这个能力,至少现在还没有。既不能将纪辉解救出目前的痛苦,也无法将他马上带走,让他生活在自己的庇护下。他只是个仰仗父母、尚无法完全独立的学生,除了想让对方快乐的强烈愿望,他,一无所有。心里顿时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年,谢谢你来看我。你回去吧……」手背传来冰凉的触感,纪辉失血的无色唇瓣,看上去是那么令人心痛。顾流年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脸颊,没有动弹一下。纪辉低垂眼睑,静静看着他,眸光淡然……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在医院里守了纪辉一夜后,第二天早上,看到前来送饭的大舅妈和纪明两人,顾流年压抑心头已久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拉着大舅妈到医院的走廊上,顾流年劈头就质问,为什么同是自己的亲骨血,却如此差别对待?大舅妈当然予以否认,并把一切都归罪于工人的操作失误,但脸上多少带了一些愧疚与反省之色。毕竟是自己的长辈,话只能点到为止,顾流年耐着脾气,看护了纪辉一天,在对方一再劝阻下,才于当晚坐火车回大学。
受伤事件,既是纪辉的不幸,也是一个契机。大舅妈似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以前的确亏欠纪辉,又一下子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于是重新将纪辉送入职高,继续念书。
乍听这个消息,顾流年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纪辉如此重要的人生,被大舅妈像捏泥人一样,想捏方就捏方,想捏圆就捏圆,全然罔顾他本人的意愿。纵然给予纪辉生命的人是她,可她也没有权力对纪辉这么乱来吧?一想到这里,顾流年心里就充满了对那些虽然为人父母,却毫不负责,并任意扭曲自己小孩人生的「家长」的愤怒。
不过这个「迷途知返」的决定,毕竟比让纪辉继续做线切割好得多。只是纪辉已经辍学这么久,怎么可能跟得上高中学习进度?就算去念书,也是和一群不学上进的「差生」混在一起,逃学抽烟、惹事生非。眼看委实不像样子,大舅妈倒很懂得审时度势,马上打消了把纪辉培养成像顾流年那样「高材生」的目标,立即托人找关系、走后门,好说歹说,给纪辉弄了张毕业文凭,至少让他有个高中学历。
此时,大舅舅的塑料厂因长年的运作,有了一批稳定顾客。生意十分红火,利润也很可观,再不必像以前那么辛苦劳作。而他也终于有闲暇,开始关注家人的生活。手头有了余钱后,大舅舅开始拿来投资房地产。在顾流年学习的B市,买了两套公寓单位,打算一套给纪辉,一套给纪明。同时,他将纪辉送到B市的成人专科院校,学习模具制造的专业技术,好培养儿子成为自己的接班人。
乍听这个消息,顾流年开心得顿时跳了起来。纪辉就读的成人院校,同在市郊的大学区,公交车两站路就能到,即使骑脚踏车,也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这就意味着,两人可以朝夕相处!
大舅舅买给纪辉的公寓在市中心,三室一厅,约一百平米,虽不是黄金地段,但公寓楼下就有公交车直通大学,十分便利,因此纪辉选择了走读。怕他一个人住会惹事生非、不思学业,大舅舅便让顾流年也住进去,好督促他努力学习。从小到大,顾流年都是亲戚眼中最优秀出色的孩子,最完美的榜样。和顾流年一起生活,比什么都让人安心,顾流年当然也不会拒绝。于是,大二伊始,顾流年与纪辉的「同居生活」,正式开始。
记忆中,这也是顾流年最快乐无忧的日子。
第二章:共生
真正住到一起后,顾流年才慢慢意识到,这几年来,在社会上打混过的纪辉的确变了,已不再是儿时那个懂事单纯的他。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人的性格与生俱来,除非环境发生巨变,不然总有迹可循。但对顾流年而言,也许记忆中他单纯的一面印象太深了吧,所以,当他成人后冷淡的一面被不断加强时,心里有总深深的不安和怜惜。
那时的纪辉,非常没有人缘。虽然他念专科院校,却几乎不和同学交往,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像匹乖僻的野狼。也许是曾经辍学打工的经历,让他和同龄人有代沟,无论什么话题,都兴致缺缺,久而久之,自然没人主动找他说话。
纪辉有一双薄薄的单眼皮,总是习惯性低垂着,给人以没有精神的感觉。他面相清薄,又吝于给出笑容,脸上以面无表情居多。再加上他不讨人喜欢的性格,足以让人却步。
他不像顾流年,无论对什么人都温和有礼、言辞得体:他相当不擅长挑动气氛,也不具备应接他人话题的能力。不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话。本来进行得十分热烈的聚会,大家聊得唾沫横飞、兴高采烈,若被他不识时宜地一插嘴,气氛马上冷场,甚至陷入无话可谈的尴尬境地。也许他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吧,只要有人在场,除非必要,纪辉很少开口。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久而久之,入学好几个月了,纪辉身边仍然没有一个朋友。
转眼又到周末。上完课后,顾流年抱着厚厚一叠法律书,和室友邬兴华一路说笑,朝寝室走去。即使不住校,他仍然保留着自己的铺位,平时可以休息一下。
「喂,周末有什么安排?」邬兴华开口问。自顾流年走读后,他就顶替顾流年成了寝室长。他来自北部,五官端正,留着板寸,个性爽朗而不拘小节,身边总是围着很多朋友。
「没什么安排,你们呢?」
「没安排就好,跟我们去唱K?我们已经约好了同系的美眉,602和603寝室的,共有五位,这可是系上有名的美女寝室哦,到时候肯定很热闹。」邬兴华笑道。
「又联谊?上周不是才和英文系的女生们联谊过吗?你们这些家伙啊,真会夜夜笙歌。」顾流年挑了挑剑眉,笑道。
「我们今年的目标是——消灭光棍!」邬兴华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拳头,咧开嘴角,「上大学不谈恋爱,那多无趣,不但无趣,还是你人生最大的污点!」
顾流年笑着举手投降,「好了好了,自己想泡妞还说得这么堂而皇之,我真服了你。」
「说真的,到底去不去?」邬兴华狠狠瞪他一眼。
「那我能不能带一个人去……」
话音未落,就被邬兴华的哀号打断,「不会吧,你又想带那个表哥来?」
「是啊,怎么啦?」顾流年停下脚步,不解的看着对方。
「求求你,大爷,别再把他带来了。」邬兴华苦着脸向他作揖,「流年,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那位表哥太不招人喜欢,和他在一起浑身难受,连玩的兴致都没了。」
「那是因为他比较内向,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如果你们熟了的话,就会发现纪辉的性格很好……」顾流年解释道。
「他是你表哥,你当然觉得他好,可是我们真的不习惯和他相处。还记不记得上次你带他来参加佩琪的生日PARTY?」
顾流年点点头,佩琪是法律系的系花,长得漂亮,家境优越,对他有明显好感。过生日时,邀了顾流年全寝室的人到她家别墅庆祝。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顾流年一个人而已。当时除了室友们,顾流年还带了纪辉一同前往,想将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让他扩大交友圈。然而没想到,纪辉不但没能博得他们的好感,还差点令生日PARTY不欢而散。
「你那位表哥啊,从进门后就没个笑脸,好像我们都欠他几百万似的。主人还没出现,他这个客人就开始狂吃起自助餐,还专挑最贵的吃,满满塞了一大盘。看到漂亮的女生,就直勾勾盯着人家的胸部看,当时佩琪的脸色都变了,难道你没看到?」邬兴华咂舌道。
「看是看到了,不过……」顾流年微皱一下眉头。他不是没有注意到纪辉在公开场合的失态,但那都是有原因的。纪辉会狂吃东西,是因为那天他正好饿了。而且他不善言辞,整个PARTY中只认识自己一个人,当时自己又被佩琪缠住聊天,分身乏术,没空照顾他,他是因为无聊才狂吃的吧。至于盯着女生的胸部看……大概是那天佩琪穿着低胸的礼服,雪白的乳沟若隐若现,他会受到吸引也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