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的情况比较特殊,我的感情对他而言,除了会造成困扰外,还说不定还是羞辱和污点……」想起纪辉嫌恶的表情,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顾流年,我真的很好奇,你喜欢上的,到底是什么人?要知道,全系一半女生都在暗恋你,可有人居然不买你的帐?!」童瞳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只是个普通人,他也很普通。」
「没听说过吗,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童瞳笑道,偏头看他,「不管怎样,喜欢这种心情,难道不是真实的吗?如果我是你,会好好找她谈一次。你最近这么颓废,可不像我所认识的顾流年喔。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你为了她自暴自弃,又会怎么想?至少我就绝对不会开心,还反而认为你是个懦夫。和她好好聊一次吧,就算做不成恋人,也可以做朋友。她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吗,你一定不想失去她吧!」
顾流年内心一震。的确,被纪辉拒绝后,他只是一味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像鸵鸟般把头埋在沙里,连电话都不敢打给纪辉,更不敢想明天会怎样。然而一味逃避不是办法,生活仍要继续。被拒绝了,天就塌下来了吗?难道自己从此不再见纪辉了?当然不可能!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好好找他谈谈?当初是因为自己突兀的举动,才招致纪辉激烈的反弹。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星期,彼此都冷静下来了吧,那么,何不开诚布公,坦率交流一次?
爱情不分性别国度,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对纪辉的感情,他问心无愧,亦不觉得有什么见不得天日,所以,他不想再让纪辉视自己为「变态」,更不想从此和他形同陌路。心情瞬间振奋起来,顾流年挺直背脊,一扫这些天来的阴霾,「谢谢你,童瞳。我想去找他,好好谈一次!」
「嗯,好好和对方谈,祝你好运!」
用力挥了挥手后,顾流年迈动有力的步伐,朝校门外奔去。
***
搭午夜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纪辉的公寓,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迟疑几秒,顾流年终于还是敲响了房门……
「谁啊?」门内传来纪辉的声音,心突然乱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一阵子后,听到自远而近的脚步声,然后,门「嗒」地一下被推开……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阿辉……」才吐出这两个字,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视线落到对方薄薄的嘴唇,不该有的画面浮上脑海,一阵尴尬,脸颊不由隐隐发烫。
「怎么是你?」纪辉的表情看不出喜憎,只是有些吃惊,眼神冷淡依旧,甚至比以前更冷淡。他的头发乱乱的,套了件皱巴巴的T恤衫,下面穿着宽松带条纹的运动裤,脚上趿着一双拖鞋。看样子正打算入睡,却被他这个不速之客吵醒。
「阿辉,我想和你好好谈谈。」顾流年凝视着对方。
「现在?」纪辉抓了把乱乱的头发,面有难色。
「嗯,能让我进去吗?」正想推门而入,却发现玄关竟然多了一双……银色的细高跟凉鞋?是成熟女性的鞋子,以前从未见过。
「你有客人?」顾流年有点吃惊,猜想着那个究竟是谁。
「纪辉,是谁啊?」娇滴滴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一位穿着细吊带和薄得几乎能看到内裤的纱裙的女子,出现在顾流年视野中。她双唇殷红、衣着暴露,化着很浓的妆,俗艳中透出熟女独有的妩媚,年纪最起码有二十八岁以上,和纪辉在一起,很明显的姐弟配。
看到顾流年,她不但不羞赧,反而凑上来对顾流年抛了个媚眼,然后把白花花的手臂,搭在纪辉肩头,咯咯笑道:「纪辉,这位帅哥是谁啊?是不是你同学?没想到你也有长得这么正点的同学,来介绍一下嘛。」
「你出来干什么?快点进去!」纪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连推带拉,赶她回卧室。女子不情愿地嘟起红唇,板着脸走回卧室,重重甩上门……纪辉转身将大门带上,两人就这样站在公寓外的走廊上,大眼瞪小眼,显然他不想让顾流年进去。
「她是谁?」顾流年一眼就明白了几分,心直往下沉。
「呃……我马子……」纪辉狠狠抓了把头发,视线飘忽,就是不肯和顾流年的对上。
「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顾流年攥紧拳头。
「上个星期……」
他住校后,纪辉就马上交了女友?顾流年被这个事实打击了,「她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年纪,不是你同学吧?你们刚刚认识,就已经熟到带她回家了?」他无法忽视,自己充满强烈妒意的口吻。
「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对方连珠炮式的发问,逼得纪辉低吼出声,两人同时一震。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过分,纪辉瞥了一眼顾流年的脸色,压低声音,「她在我们小区旁边的洗浴中心打工,我有时候去那里洗澡按摩,就认识了。现在男小女大多的是,你干嘛大惊小怪?」
「洗浴中心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能结识到好女孩吗?」顾流年憋着气道:「一看就知道她是风尘女子,你小心别染上什么病!」
「要你管!我宁愿和乱七八糟的女人上床,也不愿等着被男人插!」
太直接的话,像一记重锤迎面砸下,顾流年只觉大脑嗡嗡作响,两眼发黑,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阿年,我不是不知道你对我的好。可是你醒醒吧!我们这样是不对的。」见他脸色实在难看,纪辉放缓了语气。
「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是不要糟蹋你自己。」顾流年定定神,强忍住胸口的疼痛,「如果真的想交女朋友,那就去找个正经的好女孩,别再和那种女人交往。纪辉,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像我这样的人,正经女孩都不会喜欢我啦。」纪辉耸耸肩,「我对这个没什么要求,只要有人愿意接受我就行了。」
只要有人愿意接受他?他对女人的要求这么低,可自己是男人,就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自己明明可以比任何一个女人都爱他,都更能让他幸福,然而,就是因为性别,还有与生俱来的血缘,把一切都抹煞了!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随便贬低自己。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声音再度哽在喉口……他能感到自己的太阳穴鼓涨欲裂,血液在血管中疾速逆流;他更知道自己没必要再自取其辱,也不该增加对方的困扰,可心中沸腾的感情却如山洪暴发,无法控制,一泄而下,最终一败涂地。
「我真的很喜欢你……」
这句话听上去多么卑微,又是多么令人心痛!
纪辉一震,飞快看了他一眼,马上垂下眼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到睫毛在轻轻颤抖……然后,纪辉抬起头,以一种不知该怎么形容的表情看着他,「那是你的事,我们之间没可能。」
顾流年知道的,知道肯定会是这种结果。可真的听到时,胸口仍是传来冰凉的窒痛……
「别傻了,不要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这四个字,纪辉以前似乎也说过。是勘破红尘的淡然,还是诚心实意的劝告?只可惜他早已飞蛾扑火、万劫不复。太晚了,现在才叫他停止爱恋、停止想念,实在是太晚了!爱一个人,为此倾注了生命的重量,还有比这个更恐怖的事吗?!
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只知道清醒时,自己已经站在纪辉的公寓楼下。茫然四顾,眼前一片浑噩的夜色。顾流年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朝外走……他原本挺直的背脊完全垮了下来,身形佝偻,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很轻很慢,仿佛垂垂老矣的老翁,这时,只要门外突然刮过一阵强风,兴许便能将他如流沙般吹拂殆尽。
人生有着难以承受之重,也有难以承受之轻。如果感情是辗转指尖的流沙,握得越紧,流失越快,那他从小到大的执着,是否都是一场笑话?顾流年扯动唇角,却没能笑出来。
零时的都市,有种清冷的美。今天这一刻的终结,是明天另一秒的起始,过去已无法再回头,尽管它是那么铭心刻骨。忍不住想到当初纪辉辍学时,他去探望他,离开时,他站在厂门外的背影,孤单消瘦得令人揪心;又想起当他工伤后,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色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是那么令人心痛……经常听长辈们称赞自己是个认真勤奋的好孩子,从小就有目标,不需要大人操心,可现在想来,那并非天性如此,而是纪辉的缘故。因为想给他一个美好未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照顾他、保护他,所以他才这么拼命。
一直以来,心无旁骛,朝这个目标直线前进,从来不曾犹豫。可在这一刻,他却对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想对他好、让他快乐,想和他在一起,甚至觉得这辈子一定会和他在一起,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可这些难道不都是自己类似偏执狂的妄想吗?纪辉自己呢?
答案是否定的。刚才与他的对话,就已经很好地说明了一切。迄今为止,所有的人生目标和理想,都在今晚被彻底否定,不留一丝余地。顾流年只觉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未来。
缓缓走过霓虹闪烁的繁华街道,汽车一辆辆自身边飞驰,有不少商铺彻夜营业,明亮的店面流光溢彩,可他的内心却一片苍白。
爱越深,越寂寞。
第四章:流年
从此形同陌路。藉口大四工作忙,顾流年从纪辉家搬了出来。系主任曾推荐他去国外知名大学做交换学生,但他没有去,而是一头投入了考研究生的准备中。忙碌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顾流年以居于榜首的成绩,顺利考入本部的研究生,成为俞教授门下的得意弟子。同时,他再度得到去美国研读的机会,这次他没有推拒,毅然登上了去异国的飞机。
不同的陌生环境、紧张的语言和课程学习,让他第一个月马不停蹄、疲于奔命。好在人的适应能力很强,尤其对一向独立的顾流年而言,很快他就适应了异国生活,过得游刃有余。
虽然不曾亲自和纪辉联系,但毕竟是亲戚,多少也从父母口中听说一些他的消息。在顾流年出国后不久,纪辉就肄业了,而不是毕业。他成绩太差,又经常旷课,有些课补考仍没通过,不得不再重修一次。其实他如果好好念书的话,应该一年前就顺利毕业。大舅妈知道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却没有资格埋怨他,毕竟纪辉无心学业,是她当初种的「孽因」。要怪的话,只能怪自己。
旱路不通走水路,大舅妈在这方面的脑子很灵活。干脆拉关系走后门,偷偷给校长送了一份厚礼,好说歹说,终于让他混了个结业文凭。纪辉在学校这三年,基本都在打混,不学无术。出来后照旧一问三不知,令大舅妈连连叹气。为了让他有一技之长,不至于今后没了父母的倚仗会饿死,大舅妈和大舅舅商量之后,认为反正现在厂里帮手也够,不需要纪辉,不如把他送去学开车,好歹也算一门技术。
于是,纪辉回家后没住多久,又被大舅妈送去了Q市。他的人生就像坐在一条完全靠大舅妈导航的漏船上,驶东驶西,全凭她一个人做主。纪辉没有意见,也完全不在乎。他大概从来不觉得这条船是属于自己的吧,要毁灭还是维持现状,他都漠不关心。随波逐流的人生,在别人看来固然不可取,可因为没有归属感,纪辉也就乐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他不是顾流年,在亲朋好友眼中,他是根本不被人注意的渺小存在。从来没人对他有期许,他也就习惯了不思进取。
一年的国外研读,在忙碌中很快渡过。顾流年回国准备论文,并通过了淘汰率接近90%的司法考试。因其优异的表现及流利的英文,顾流年还未毕业,就受邀进入B市最知名的国际律师事务所带薪实习,专门负责涉外经济、证劵金融投资及海事海商、知识产权等领域的案件。那时,他还未满二十六岁,就已前程似锦,被事务所委以重任,视作未来的明日之星。无论是导师还是同事,都对他十分信赖,赞誉有加。
顾流年想,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可抱怨?他已经实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有可预期的精彩人生,有一份充满挑战、薪资优渥的工作,受到老板及同事的信任。事务所给他配了一辆新车,还替他租了一套在市中心的豪华公寓,只要他为事务所连续服务四年以上,这套公寓的产权就属于他。
公寓一百多坪米,六楼,东侧靠江,西侧则正对大片森林绿地。一早起来,灿烂的晨光便毫不吝啬地漏入卧室,满室生辉;而当夕阳西下时,彤红的晚霞则将房间映衬的如在画中。
落地窗外的风景,永远是那么明朗怡人。可是当他下班后,一个人坐在阳台,倒一点红酒,对着漫天晚霞独酌时,却发现自己仿佛得了健忘症似的。最近几年的日子,一点都想不起了,只有……只有大学那一年多来,和纪辉同居的日子,像被人用刀凿下一样。每个细节,都深深刻在脑海。
他还记得他打游戏的样子,那么专注,不理任何人,害他有时会觉得很寂寞。故意去骚扰他,呵他的腋下挠他痒痒,让他不得不停下。两人有了亲密接触后,他变本加厉,经常趁他玩的入迷时,突然伸手抓他的小弟弟,即使被他骂也不放,后来两人打着闹着,往往会闹到床上……
他也记得,自己经常坐在餐桌上,看他有模有样地炒菜。他自己则是个厨房白痴,只能装模作样的削削水果。记得他最爱吃猕猴桃,而市场上卖得太贵,他往往会节省下所有的零用钱,在周末买一大堆给他吃。他一边炒菜,他就一边削猕猴桃,把绿色的果肉切成一块块,然后用牙签插着,亲手喂到他嘴边。
那段日子,是他和他感情最亲密的时候。他可以抱他、摸他,可以在看电视的时候,牢牢握住他的手,或是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可以枕着他的肩膀睡觉,或是让他枕着自己的;可以像情侣般说着暧昧的话,可以吻遍他身上每一寸肌肤,只要他不过界……可最终,他却越了界,捅破了隔在彼此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如果时光倒流,他还会不会再吻他、向他表白?顾流年会不止一次问自己。可他想,他还是会的,因为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人生实在太短暂了,谁知道明天会怎样?无论如何,哪怕今天与他形同陌路,他仍不后悔当初向他表白。这份精致出色的人生蓝图,本来为他而绘、因他而成形,现在他不要了,那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只有那一年共同生活的日子,感觉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纪辉,比什么都重要。
却已经无法和他在一起。
***
才来到公寓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的电话铃声,顾流年将公事包夹在腋下,飞快掏出钥匙开门,然后快步走到客厅接起电话,「妈?」是家里的电话号码。
「阿年,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你该不会现在才下班吧?」话筒那端,传来母亲和蔼的声音。
「嗯,刚到门口。最近有一个跨国的商标侵权案要打,资料很多,和同事们不知不觉讨论晚了。」顾流年松开领带,并解开白衬衫领口。
暮色中,男人的高达身材,牢牢定立,如厅柱般安全沉稳。最近几个月的职业生涯,解除了不少复杂的案例,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将他的气质磨练得更加沉静。而线条分明的脸庞、充满正气的眼神,亦加深了这种沉着感。即使站在黑暗中,他身上独有的内敛光华,总在不轻易间摄取他人的视线。
「你要小心身体啊,不要老是早出晚归,三餐要好好吃,尤其是早餐要多吃一点,知道吗?」母亲的口气有些担忧。
「放心吧,妈,我都有在吃。」顾流年微微一笑。
「这个周末回不回家?」母亲问道。
「嗯……」顾流年停顿了一下,「如果案子顺利的话,我就回来一趟。可如果不顺利,恐怕要加班……」
「那就早点做完回来吧,小辉回来了。」
顾流年浑身一震,「纪辉?」他的名字自口中念出,有股岁月风尘的味道。
「是啊,他在Q市呆了很久,这还是第一次回来。你们哥儿俩很久没见面了吧,再加上这个周末是你大舅舅的生日,不如大家趁此聚一聚?」
「嗯……好吧……」顾流年记不大清楚自己怎么结束通话的,只记得回过神时,耳畔已是一片忙音。他搁上电话,抬起头,看到橱窗前摆放的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上次回家时,无意在相册中翻到的,他和纪辉童年时的合影。他取下相框,轻轻擦了擦,在黑暗中,凝视着照片上两位开怀傻笑的少年,良久不曾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