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庄千棠在司马尘眼里就象是变回了多年以前那个执着、认真着和他做对的小屁孩儿。想起那段青葱岁月,司马尘心里先是一阵怀念神往,又是一阵痛苦惆怅。这么久以来他努力不去想以前的事情,就是因为快乐和甜蜜的同时总伴着锥骨的痛苦。
那段岁月里有他和庄千棠一起跌跌撞撞、打打闹闹、波澜不惊、貌似平淡却激动人心的美好经历,却也有不能对任何人言及的寄人篱下、痛苦不堪的地狱生涯。他白天是人,晚上变鬼,有时候真的很想把那段回忆从生命中一笔勾销,那样一定可以活得轻松快乐。
可是若真的一笔勾销,庄千棠————“牛魔王”也就从他的记忆里一起抹掉了。
他又如何能舍得那个带给他充实和快乐的“牛魔王”?
那段日子里,和庄千棠做对、争斗就是他一天天捱下去的动力,就是他逃避“地狱”的唯一寄托。
司马尘想,也许没有那个在白天缠着自已打架胡闹的“牛魔王”,就不会有现在熬过了那一个个恶梦般的夜晚长大成人的自已。
因为,那个时候对他而言,“死”实在是太简单容易了。
只是,“牛魔王”认识的永远只能是白天里倔强、干净的“小蛐蛐”,至于夜晚受苦被打、跪地求饶的那个司马尘,就算是死,自已也绝不能让他知晓。
司马尘被他用力一拉,回过神来,一脸无奈,皱眉道:“可是,现在已经是傍晚,要还你的午觉怎么也得等到明天中午再说啊。”
庄千棠回头贼笑一下,道:“这债嘛,欠的时间长了,利息便积少成多,‘午觉’自然涨价成了‘一夜长眠’。”
……
一棵参天大树下,一小堆砍下的树枝架起的篝火映照出一片温暖、昏暗的桔红色。
司马尘背靠大树,伸长了腿席地而坐。庄千棠则心满意足地头枕着他的膝盖,仰面躺在地上,透过稀疏的树叶,看着躲藏其间的星空。
“打算‘一夜长眠’的人怎么还瞪大着‘牛眼’?”司马尘低头看了看膝上的脑袋轻笑道。
庄千棠缩了缩脖子,道:“看看星星,看看你,我有点怀疑这一刻是不是已经在‘一夜长眠’,正做着美梦了。你居然真的拿膝盖赔我当年的石枕,真是不可思议!”
“哈”司马尘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既然不可思议,那就一定是你在做梦,而且是春秋大梦。”
“我真的想知道,你我同在一营也好几年了,虽然不在一队,但也照面过几次,为何你老是躲着我?”庄千棠正色道,“若不是我今天死皮赖脸缠上来,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视我如陌路?”
司马尘收了笑容,面无表情道:“过了今晚,我一样当你是陌路。”
庄千党立刻坐起身来,定定看着他,道:“你到底是不是‘小蛐蛐’?”
司马尘缓缓站起,掸了掸沾了泥土的衣襟,轻轻道:“‘牛魔王’的‘小蛐蛐’早已经死了,活着的是要出人头地的司马尘。”他望着愣在面前的庄千棠拱手施了一礼,道:“我已有心还债,你若是不打算继续,我就先回去了。”
庄千棠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又看,摇了摇头后又恢复了懒散无所谓的平日表情,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意。既然找到了事主,我怎能轻易就算了?“说着麻利地又躺下,道:“枕头拿来。”
司马尘也不多话,又以刚才的姿势坐回原来的位置,仍旧让他的头枕着自已的膝盖。
两人沉默良久,只能听见火苗烧着树枝的噼噼啪啪声。庄千棠还是瞪大了眼睛仰望着上面被枝叶分割成一块块的天空,道:“自从爹战死、娘改嫁之后我就从了军,那以后再也没有回去村子里了。”
司马尘“嗯”了一声,道:“你走得很突然。”
庄千棠想起了司马尘的身世,道“我记得你爹娘都不在了,你是随姨娘到我们村的。你青姨呢?现在还好吗?”
司马尘道:“死了。”
庄千棠叹气道:“世事无常,你不必难过。”
司马尘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世事无常也未必都是坏事。’
庄千棠道:“小拐子呢?我走后他可还好?”他开始想起很久前跟着自己鬼混的一众手下。
司马尘“嗯”了一声。
庄千棠又道:“臭豆腐又好吗?”
司马尘又“嗯”了一声。
……
庄千棠一个一个问过去,问了有十几人之多,司马尘回答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到最后,连个“嗯”字也听不到了。庄千棠问道:“‘小蛐蛐’,你在听吗?”却也听不到司马尘的回应。
他将目光从黑暗稀星的天空移到司马尘低垂的脸上,原来这人已经睡着了。‘想要睡觉的债主还精神焕发着,你这个还人一夜长眠的欠债人倒睡着了,呵呵。’庄千棠心下觉得好笑。
他蹑手蹑脚地小心起身,没有惊动司马尘,在四周又砍伐了些树枝,添进火堆,让火焰烧得更大一些,毕竟冬末春首,夜里依然很冷,那人又已经熟睡,别给冻着了。他将这一切安排妥当后,又小心翼翼地躺回原来的地方,依旧枕着熟睡中人的膝盖。
庄千棠瞪大的眼睛这次并没有再望向天空,而是正好迎上司马尘的睡脸。那张脸因为火焰的热量,不再似平日一般苍白,而是白中透红。
庄千棠痴痴地望着面前依稀映出伙伴儿时模样的脸,道:“‘小蛐蛐’,我不懂你我之间怎么会变得如此奇怪,不过肯定不是我的原故————因为‘牛魔王’从来就没有变过。”他说的这话也不知道熟睡之人能不能听见,继续叹了口气,道:“只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坐着入睡之人的面容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温柔、那么不设防,微微皱起的眉头象是一只凌空落在眉间的褐色蝴蝶,似乎在抱怨这样睡觉的姿势很不舒服。庄千棠就这样一直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友,似乎怎么也看不厌。
他觉得现在这样很满足,很舒服,慢慢的轻轻哼起了那首多年前司马尘教给他的“阿干之歌”:“
念阿干,想阿干
儿时几度欢
阿干和我携手伴
穹庐之中弄衣冠
念阿干,想阿干
少时几多谈
阿干与我共进退
风雨狂沙都无畏
念阿干,想阿干
今日徒空唤
阿干远在千里外
天涯秋水皆望穿
……”
半夜时分,庄千棠朦胧欲睡间,感觉身后不远处有密集的脚步声沙沙而过,他警醒过来,正待起身一探究竟,却见坐着的司马尘早已醒来,目光敏锐,举手示意他别动。两人静默片刻后,脚步声便越来越远,消失无踪了。
见庄千棠一脸狐疑,司马尘笑道:“这片山林是神机营的管辖范围,也是各队训练考核的场所,定是他们有所行动,我们不方便跟着掺和。”
庄千棠微微点头,又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翻身站起,伸手想拉司马尘,“走吧,我们一起回去,时候不早了。”
司马尘却避开了那伸到眼前的友人之手,独自站起来道:“你我各自回帐,以前的事情还请你日后再不要提起。”说罢径自去了,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庄千棠杵在那里,冲着离去之人的背影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天刚蒙蒙亮,“种子队”召集的号角就响起了。
容楼、庄千棠等七人进入帐中。只见悦离面沉如水,端坐在帐里的主座上,他的身侧坐着一个长脸的中年人,容楼他们以前都没见过。七人垂首肃立,等待悦离的吩咐。
悦离见他们到齐了,轻咳一声,伸手从桌上拿起一面红色的令旗,道:“你们接受神机营中最高级别的训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今日就到了考验你们的训练成绩的时候。 先仔细看好我手上的这面令旗。”他将令旗举起,又道:“昨夜,一批高手带着一只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令旗已经向北面的山上去了。这次,你们的任务就是在七天之内,追上这批高手夺回令旗,把它带到我这里。”
他顿了顿,看了看身侧的长脸的中年人,缓缓道:“超过七天的期限,或者没能取回令旗,则被视为考验失败。”
说到这里,悦离眉头微皱,复而又将目光扫过面前七人。他虽然并未言明考验失败意味着什么,不过其实大家心中都清楚明白:在神机营中,在种子队里,失败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事情。
容楼仔细观察着那面令旗,只见旗面是用上等锦缎制成,闪闪发亮, 上面用金线锈了一个“令”字,黑色旗杆长约三尺,感觉是铁制的,甚是精美。
等众人都仔细的看过了令旗,悦离继续道:“保护令旗的高手都是些成年人,个个武功都是上上之选,而且在这次任务过程中,他们绝不会有丝毫的保留,如果你们不是对手,将会被他们无情的杀死。当然你们也可以毫无顾忌的杀死他们。这些人都是来自天牢死囚中的武功高强之辈,异常的可怕,你们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不可有丝毫麻痹大意。”
容楼、庄千棠、司马尘、展燕然等互相望了望,目光中均流露出震惊之色。
思索片刻后,容楼率先发问道:“护旗的高手有多少名?”
悦离面无表情,摇头道:“这我不能透露给你们,就当它完全是一场遭遇战,你们根本不知道对手的实力,当然他们也不知道你们的人手状况。需要你们灵活运用自己的才智武功,另外还要‘种子队’队员间的密切合作,才会有可能通过此次的考验。”
庄千棠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悦离道:“你们今日午时出发。”
展燕然又问:“能给我们带什么样的武器装备?”
悦离道:“任何觉得需要的东西你们都可以去军器库领取,食物、水、野营装备、武器等,具体要带什么你们自已决定,如果有错漏,进了山没人会帮你们,就只有全靠自己想办法了,所以出发前大家要尽量想周到些。”
他环顾一圈,见几人各自思索,再无人提出问题,悦离挥挥手道:“好了,没有其他问题的话,你们自行准备去吧,今日午时出发进山,七日后的午时之前如果你们不能带回令旗,就算任务失败。任务中间出现任何死伤,大家各安天命。”
众人心情沉重,纷纷想着心事离去。
才出得营门,容楼唤住众人留步,道:“此次任务看起来非同小可,我想我们应该在出发前一起商量计划一下各人应该准备什么样的兵器、装备,配合作战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
庄千棠皱了皱眉,道:“有此必要吗?大家又不是三岁孩童。”
不过其余五人倒是都赞同容楼的意见。于是,众人还是先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箭术最为出色的杨暠不带惯用的镔铁虬龙棍,而是挟带单刀一口、硬弩一张,作为特殊时的远攻支援,其余人都带上趁手的兵器和暗器。为了轻装上阵,便于追赶先行的敌手,所有人均不穿盔甲,各自携带干粮、饮水。段浚和赵宛各负责带一套四人帐篷等野营寝具,以免遇到雨天等恶劣气候。
午时一过,七人便一同上了路。每个人都是带刀携剑,行军背包、腰包一个不缺,段浚和赵宛更是带着行军灶和帐篷等物。毕竟这次的任务期限是七天,绝不是能很快完成的,必须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还算比较幸运的是出发入山后不久,年纪不大、经验不多却都训练有素的一行人很快就发现了可疑的足迹,相信定是他们要追的敌人留下的,七人都来了精神,紧紧追踪着这条线索。
走出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已经深入山林之中,脚下开始没有明确的道路,杂草丛生,敌人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不明显。容楼、庄千棠等人都已经无法分辨,只有司马尘似是在追踪敌人的方面有着异常的天赋,只有他一人时而俯下身子观察地面,时而又起身疾走,始终没有丢失敌人的踪迹,其余六人只有紧紧跟着司马尘,唯其马首是瞻。
突然, 司马尘站直了身体,侧耳听着什么,他一路紧追这地面的足迹,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发角也有些凌乱,俊朗白皙的面庞上也有了几分狼狈之色,他甚至没有擦一下头上的汗水,皱眉道:“什么声音?”
其余六人不解其意,一起驻足观望。
容楼眼珠转了转,不是很肯定的说:“好像是水声。”
庄千棠也听见了,点点头,确定道:“没错,是水声!”
司马尘面色一沉,摇头道:“不好。”又弯下腰一边寻找敌踪,一边迅速向前。他的速度比刚才快了许多,似是很着急的样子。
众人也不知道他唱得是哪一出戏,此时也不便追问,都跟在他身后,心中不免惴惴的。
往前走了一段,果然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司马尘的脸上也越发的焦虑起来。又走出一段,七人便行至一条山间的小溪处。这小溪并不是很宽,约摸有个两丈的样子,可是他们一路追赶的敌人的踪迹也在这里断了。
众人此时方才明白司马尘刚才为何焦虑,庄千棠等正要渡过小溪去寻找新的踪迹,却被司马尘制止了。
司马尘站在最后找到的敌人踪迹处,左右观察四周的环境,道:“庄千棠,不要急着过河。敌人凭借这河水掩盖了踪迹,很可能会沿着河水走上一段,从上游或者下游上岸,甚至不过河,直接从上游或者下游某处折回头,还是先看清楚环境再说。”
展燕然点头道:“司马兄此言有理,我们追踪敌人,最怕的不是追不上敌人,而是追过了头把敌人漏在身后了。”
庄千棠知道自己鲁莽了,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一红,自嘲道:“我倒是鲁莽了,可是这敌踪一断,就不太好追踪了。”
司马尘观察片刻,又把赵宛叫到身边,道:“赵兄你先立于此处,这里是敌人最后的踪迹处,我过河去看看。”言罢,待赵宛站定,司马尘起身跃过河去,两丈宽的河面,司马尘只轻轻一掠而过,身法轻盈至极。
司马尘过得河去,时而左右看看,时而埋头寻找,不一会儿在河对岸又过去了十余丈,但似乎还是没有找到什么踪迹。
小河这边的六人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一起过去寻找,又怕过去了反而把地上的痕迹弄乱,于是不敢造次。
庄千棠嘟囔道:“司马在搞什么鬼?他那儿离河边已经超过十丈了,谁能一跃十丈那么远?肯定是找错了方向。”
众人正着急间,司马尘突然向他们招招手,喊道:“喂,你们过来一人。”
庄千棠忙道:“我去看看。”一跃而起,也是直接掠过两丈的河面,几个起落便来到司马尘身边。
司马尘见他来了,手一指地面,道:“你看,这里发现的敌人踪迹。” 庄千棠仔细看了看地面,确实发现了几个不太明显的脚印。喜道:“好家伙,真有你的。那就叫兄弟们一起过来赶紧追吧,可别追丢了。”
司马尘摇头道:“你有没有注意过这拨护旗的有多少人?”
庄千棠愕然道:“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司马尘淡淡一笑,道:“我当然知道。我们一开始找到的敌人脚印中显示他们共有十人,都是穿的抓地小牛皮靴,其中有三个人武功最高,是以脚印非常的轻,可是我仔细找过,这里只有四个人的脚印,换句话说,他们在这里分兵了。这一路只有四个人,我们必须找到另外六个人的踪迹才好。不过那三个脚印特别轻的高手这里就有两个,还有一个脚印最小、也最轻的却不在这里。”
庄千棠“哦”了一声,有些焦虑,道:“那怎么办?”
司马尘用手指着身边的树木,道:“这四人是从河对岸跃过来,借着这些树,足不沾地,一口气来到这里才落地。如果我估计的不错,他们另外六人或是一队,或是两队,可能溯着河水向上或是向下先走一段再上岸。你先站在这里,不要把这处踪迹丢了,容我再去找到那几人的足迹。”
庄千棠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 旋即懊恼道:“闹了半天,你是把我喊来当桩子用的,就为了做个标志!”
司马尘“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庄千棠握拳在司马尘胸口比划了一下,两人相对笑了起来。
司马尘回到河岸边,顺着河岸继续搜索。那河岸曲曲折折,很快司马尘身影就埋没在草树之间。众人正等得心焦,只听远处司马尘喊了一声:“终于找到了!” 接着看见司马尘几起几落,连窜带蹦的跑了回来。他手一挥,示意河对岸的大家都来到庄千棠所站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