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容楼全身剧震。
原本,听宇文保叙述起这些离自己很远的往事时,容楼渐渐感到一片茫然,仿若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在听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的故事一般。但到了这一刻,那遥远的、别人的故事,“嗖”的一下就飞到了他面前。因为,他想起了卜问寺,想起了见善大师,想起了见善大师说的以毕生的功力、身体的痛楚为代价救起的那名奇丑无比的女子,也想起了自己是怎样机缘巧合、毫发无伤地替慕容冲解了“蚀心莲”之毒的……
他知道,他再没有选择了。
他只能相信……
宇文西楼夫妇就是他的亲生爹娘!
猝然,容楼沉声道:“老伯,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宇文保愣了愣,站起身呆立了一瞬,道:“小少爷,你若有什么苦处尽管说给老奴听,说不定老奴可以替你开解一下。”
容楼没有再说话,似乎在等着他离开。
于是,宇文保向他施了一礼,郑重道:“小少爷,希望你早些接受现实,宇文一脉……就靠你了。”言毕,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容楼的营帐。
容楼只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火烛点亮了他的眼睛,却不知道能不能点亮他的心。
帐帘轻挑。
背向门外的容楼没有回身,只淡淡道:“我说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原来你不是汉人。”进来的人一声叹息,是谢玄的声音。
容楼猛然站起,转过身,讶然道:“你?”他没想到来的会是谢玄。
“适才我来寻你,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谢玄道。他在帐外站了良久,目送文伯离开后才走了进去。
“原来你姓宇文。”谢玄又道。
“我不姓宇文!”容楼反驳道:“我这辈子只姓‘容’!”。虽然他心里对自己的身世已然清清楚楚,可是表面上不作挣扎是不可能的。
谢玄缓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宽慰,半怜惜道:“我是不是又该替你准备烈酒了?”
容楼摇了摇头,双目中一片冰冷,道:“酒是没用的。”他瞧向谢玄,道:“你能懂吗?刚才我有多想杀人……只是,不知道要杀谁。”
谢玄点头道:“我懂。”
容楼向旁疾走了几步,用力挥手,压抑着声音,低吼道:“你不会懂的!”
谢玄又是一声叹息,走上前紧紧握住容楼的双手,平静道:“我不懂,你可以说给我听,让我懂。”
容楼面上阴晴不定,道:“我相信自己是汉人,结果我根本不能算汉人;我相信燕国是我的故土,结果燕国根本不是我的故土;我相信慕容恪是我的恩人……”说到这里,他喘息了片刻,继续道:“结果他不仅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我相信冉闵是英雄,结果他的军队可能就是杀害我娘亲的凶手……”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难道我相信的一切都是错的?还是说,我本人就是个错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我懂了。”谢玄的语气很平和,带着一种能使人镇静的力量,:“因为你觉得心目中的自己被全盘否定了,毁灭了,所以,才会有杀人的冲动。你只是想杀人,杀任何人都无所谓。”
容楼惨然一笑,甩开了谢玄的手。
谢玄站在原地,淡淡道:“但是,你没有杀人。”
容楼点头,道:“当然,因为我还没有疯。”
谢玄微微笑道:“所以你还是你,无论你的身世怎样,给你的打击有多大,你还是那个容楼。”
容楼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得外面一阵号角,在这样的黑夜里,穿透力极强地刺入了他们的耳鼓。
谢玄一惊,不可思议道:“难道有人劫营?”,说罢,掠了出去。容楼紧随其后,也冲了出去,同时心道:这里是晋朝的重镇扬州,怎么可能有人劫营?!
二人冲出帐外,只见空地上灯火通明,大部分将士已然越出帐外,四周张望。他们有的手举点燃的火把,有的刀剑随身,一边戒备着,一边交头接耳着,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负责巡逻、护卫的哨兵们早已赶至出事地点去了。
见谢玄现身,众人俱行礼,齐声道:“将军!”
谢玄摆手示意他们免礼,目光望向号角声起处,那里正是他的寝帐所在。
他正要令人前去察探时,号角声却渐止了。
远处,一名传令官飞奔而来,一路口中高喊“报---”字。
到了近前,那传令官跪拜道:“禀将军,适才有两名刺客潜入将军寝帐,行刺未遂,现已被刘参军一力擒下了。”
谢玄一扬眉,笑了笑,道:“虚惊一场。”转而命令众人回帐继续休憩。
出于各种目的,想要谢玄性命的人一直不少,但他仍然还活得好好的。这样的刺杀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对于他而言,早习以为常了。
待一切安定后,他又问跪在面前的传令官,道:“那二人是何来路?”
传命官摇头道:“目前还未及审问,已经压在帐下了。”他仰起头来,又道:“奇怪的是,这两名刺客都是女的。”
这倒是出乎了谢玄的意料,他思考了片刻,道:“暂时压下去,等我亲自审问。”一挥手,让传令官离去。
“得令。”传令官应下,继而转身疾行而去。
谢玄仰头看了一会儿漆黑夜空中的星辰,转向身边的容楼,道:“马我已经替你备好了……”
见容楼只默不作声,并不接话,谢玄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明日还打算起程吗?”
容楼转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谢玄心中一钝,看着离去的背影,知道他有了犹豫。
只是自己这北府军营中又能留他多久?
堆放柴禾的营帐中,点上了一只昏黄的蜡烛。
四名士卒,二人为一组地抬着两名黑衣人,分别抬头、抬脚,向这帐门口走来。
被抬的是两名身着夜行衣的女子,她们被倒翦双臂,紧缚了双手,又捆住了双脚,同时还被点了几处大穴。
士卒们将这二人丢进了那间放柴禾的帐蓬内,而后留下两人在帐门口守卫,另两人便离开了。
这两名女子正是温小七和宇文贺。
温小七挣扎了好一会儿,努力调整姿势,想让自己舒服点,最终选择了紧靠柴禾堆半坐着。而宇文贺只是翻了个身,让自己由仰卧变成了侧卧。
“这次我们算是栽了。”宇文贺叹了口气,道。
温小七冷哼了一声道:“大哥的仇总不能不报。”
宇文贺有些心虚道:“其实门主和谢玄的那场生死之战,可算是公平决斗吧。”
“公平个屁!”温小七一脸怒容道:“大哥顾虑太多,决斗之前心就乱了,又怎能发挥得出全部的本领?”
宇文贺又叹了口气,道:“我们会被处决吗?刺杀当朝大将军的罪绝对小不了。”
温小七撇了撇嘴,道:“大不了一个‘死’字,我从来也没怕过。”
宇文贺苦笑了一下,道:“我倒是真有些怕。”
“这样吧,等下有人来审问时,你就把所有罪名全推到我身上,说是我逼你这么做的。”温小七想了一会儿,道:“说不定,他们会饶你不死。”
宇文贺道:“不妥,你现在是‘真言门’门主,若是这么死了,我们真言门怎么办?倒不如你全推到我身上好了。”
温小七“噗哧”笑了,笑得虽明艳,却多少有几分自嘲。随后她道:“你以为真言门没人了?从二师弟到六师弟,哪个功夫都比我强,也不知道大哥为什么偏偏选中我。我这么无能的门主死了,只怕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二人正说着,谢玄身后跟着刘裕,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进来的时候本面罩寒霜,但一瞧见地上的二人,却立时愣住了,低语道:“怎么是你们?”
温小七见了他,立刻凤眼怒开,淡眉倒竖。
谢玄转头遣走了刘裕,又看向温小七和宇文贺,仿佛象是看着两个不懂事的孩童,叹惜道:“二位姑娘这次又是为‘失魂琴’而来?”
温小七冷声道:“是为你的性命!”
谢玄苦笑道:“和‘失魂琴’相比,在下的性命就更不方便交出了。”
温小七道:“所以我还是打算硬抢。”她撇了一眼地上闭口不言的宇文贺,道:“至于她,平时就呆头呆脑的,这次又中了我的招。是我用‘惑心之术’摄了她的心神,她才跟着来的。”
宇文张嘴想要反驳,却被温小七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好象并不曾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来杀我?”谢玄颇为不解问道。
“为何?”温小七一脸嘲讽道:“因为你依仗权势、地位,杀了我大哥温殊!”
谢玄摇了摇头,正色道:“我和他是公平决斗,若十招之内杀不了他,死的人是我。何来依仗权势、地位一说?”他补充道:“当日你也在场,这场拿命作为赌注的赌局到底对谁有利,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
温小七冷冷道:“哼,只凭你的这场赌局就已经把他逼入了绝境!”
她挣扎了一下,似乎想站起身来,却失败了。又道:“他没有拒绝的机会!”
谢玄淡淡道:“那是他咎由自取。”
若不是温殊要杀谢道韫,谢玄又怎么会一心杀他?这些,谢玄并不想解释,他觉得没有必要,任何时候他都不希望牵扯上姐姐谢道韫。
温小七哈哈笑了,只是眼角同时溢出了泪水,道:“不错,对你来讲,他是咎由自取,可是于我而言,他输得不甘,死得不服!”
谢玄轻笑一声,道:“想不到他会让你们来替他报仇。看来,我还是高估他了。”
宇文贺立即大声道:“不是!门主没有!”说完,她翻身盘膝坐起。原来她刚才一直在努力运气冲穴,现下穴道已然被冲破了,只是手脚依然被绑着。
她继续道:“出战之前,他就告诫门下所有人,若是此战他死了,不准任何人替他报仇,若有人违抗,便赶出真言门,终生不得再拜入门下。”
温小七大气凛然,道:“真言门的门主我可以不做,真言门我也可以抛弃,可是这仇……”说到这里,看着面前的谢玄,她忽然发觉不知道能不能说下去了。
面前的谢玄静静地听她说,看着她的神情带着一种悯然,带着几分遗憾;没有不屑,但也没有惧意。
温小七明白了,她想杀他报仇,但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杀他。
而且,她真想杀他吗?
不杀他,她为温殊心痛,但是杀了他,她是不是又会为谢玄心痛了?
她对他有着深切的恨,恨他无缘无故,行事绝决地杀了温殊;她对他也藏着浅浅的爱,爱他的儒雅风度,书剑笑傲;她对他还含着莫名的怨,怨他不懂女儿家的心意。
那种恨令她决定和宇文贺前来行刺谢玄,虽然明知成功的机率不大,但她也要尽全力一试。只是,她并没有问过自己:
如若那个令人又爱又怨的谢将军全无还手之力,自己又真的可以一刀一剑地杀得他满身是伤、是血时,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
看着面前的谢玄,温小七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问,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谢玄轻叹了一声,缓步上前,替二女解开绳索,也解了温小七被刘裕封住的穴道。
继而,温小七站起身,声色俱厉,道:“你知不知道,我大哥根本不愿接下你的战书。‘失魂琴’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而你的命,他就更不想要,因为他说,你是唯一懂他的人。”
稍顿了顿,她又道:“但是,你的战书是下到司马道子府里的。他的小算盘打得十足,想着你若是死了,自然会大大削弱谢家在朝中的势力,是以绝不容许我大哥不接。”
她摇头道:“大哥说过,决斗最好的结果便是他输给你,但你又没能杀得了他,他再想办法劝你不要自裁。他知道,以谢家的权势、地位,只要你死了,我们真言门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温小七终于流下了眼泪,道:“所以,我说他输的不甘,死的不服。”
谢玄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有些事,不管背后有多少苦衷,他必须做,我也必须做。”转瞬又道:“就好象,如果有人要我的项上人头,不管是什么原因、有什么苦衷,我都不可以给他。”
他向帐外走去,道:“今夜你们就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们出营。”
到了帐门前,撩开帐帘的一瞬,他又驻足停留了片刻,道:“还有,别再打行刺我的主意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在这北府军中,我饶过你们一次,不代表次次都能饶得了你们。”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温小七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谢玄离开,一脸的不甘心,恨恨道:“谢玄,我一定会让‘真言门’发扬光大。到那时,要你好看!”
宇文贺悄然无声地走到她身边,道:“小七,你又何必太执着?”
温小七一脸委屈道:“只怪我能力不足,杀不了他?!”
“你比他强,就能杀得了他吗?”宇文贺叹了口气,道:“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对他生了情愫。”
见温小七张口就要否认,似乎还准备发作,她连忙插开话头,又道:“那场决斗似乎并不象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温小七问道。
宇文贺皱眉道:“为什么门主的‘如切’会在谢玄的手中?”
温小七听言,心里也是“戈登”了一下,道:“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你已被愤怒蒙蔽了双眼,掩住了双耳,自然想不到。”宇文贺有些埋怨,道:“劝你要先把事情弄清楚,你不听,却只顾着奔来这里行刺谢玄。”
温小七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待我回真言门后,便派人把这疑问查个水落石出。”转而又问宇文贺道:“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
宇文贺瞧了眼帐外渐渐亮起的天色,道:“应该快了。”
温小七在帐内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圈子后,开始不耐烦起来,抱怨道:“憋在这里当真无趣得很。”转头,却见宇文贺已悠然地找了个矮小的柴禾堆,安静地坐下了。温小七也几步走过去,腻在她身旁,道:“真是闷死了。阿贺,不如你唱个歌子给我解解闷吧。”
宇文贺撇了她一眼,道:“闷死也是你自找的。”说完便故意不再理睬她。
温小七又摇着宇文贺的手臂,撒娇道:“大不了,出去以后我请你吃好吃的?”
宇文贺作出一副正在考虑的样子。
温小七见所求之事有了转机,又嘻嘻笑着加上一句恭维:“我知道你唱的歌子最好听了。”
宇文贺板着的面孔终于有了笑容,道:“就一支,而且没得选,我唱什么,你听什么。”
温小七一脸兴奋地用力点了点头。
宇文贺那低沉而又极蕴磁性的声线响起:
“
耶耶的宝贝啊,
娘娘的心肝,
日头升起的时候啊,
遗忘了的旋律唤你起床。
如月的角端弓啊,
指引你光亮,
星空压低的夜晚啊,
总要牢记住回家的方向。
帐外的草原啊,
遍地的牛羊,
漂泊多年后啊,
有一天会变成你的故乡。
……
”
这是首带有浓重鲜卑族风味的摇篮曲,也是宇文贺的娘亲为了襁褓中的她编写的。温小七听她唱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那么用心,那么动情。
歌声渐渐地从帐中传出,弥漫到帐外,虽然朦胧,却那样真实,似触手可及。如同温柔而烫贴的按揉,轻轻地就在心灵深处抚动,使人平静,让人宽容。这样的歌声带着说不清的悲悯,道不尽的轻愁,如同在黑夜之中,对阳光的渴望;又似深宅大院里,对自由的向往。
唱着这首摇篮曲,宇文贺隐隐约约又似乎回到了从前,一种深藏心底的情怀被唤醒,牵扯出那一度被封存的美好童年,还有多年前被遗忘的故国家园……这一切终于被歌声引领着,在她心头复苏过来。
她正唱着,帐帘被人从外面慢慢掀开了。
歌声嘎然而止。
帐外那人并没有走进来,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保持着以手掀开帐帘的姿势,确保帘子不会落下来挡住他的视线。
那人正是宇文保。
“这歌……你从哪里学来的?”宇文保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好象很遥远。
宇文贺疑惑地站起身,注视着帐外的这个黄须老者,道:“我娘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