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男人可以用喝酒来短暂地逃避现实一样,女人也可以用吃食和穿戴来寻求片刻的快乐。
她走到桌边,习惯性地伸手拾起了果盘上的一块奶酪,放在口中咀嚼,随后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女退下。
过不了一会儿,宽敞瑰丽的房中,除了几十根置于铁制烛台上,闪烁摇曳的描金白烛外,就只剩下姐弟二人和这一片不和谐的沉默了。
“你的事……已经传遍了,”慕容潆盈盈坐下,面露尴尬之色,似乎想了想,才道:“听闻那些,我不知说什么好。倘若做点什么能令你感觉好些的话,我会尽全力去做。”
慕容冲也坐下,面无表情地淡淡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必做。”
“那怎么行?……”慕容潆关切道。在她心里,他仍是她关系最密切的弟弟,以前春风得意时高高在上,令她不得不仰视,现下不幸落魄受辱,却正激起了她作为女人天生的母性。
“那些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只要不闻不问,于我而言便是最好。”慕容冲低下头道。
慕容潆蹙起眉头,一脸苦闷,无奈道:“也对,我这几年来活在世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她自嘲地笑了笑,又继续道:“废人一个而已,又凭什么能为你做事?”
慕容冲争辩道:“不是这样的!你对我很重要,能为我做的事也很多。”
“只是,……现在还未到时候。”他一脸诚恳,道:“你放心。小凤凰已经长大了,无论经历什么都抗得住。”
他很想告诉她,自己很快便能离开这座牢笼。因为自从双飞入紫宫的传闻天下皆知后,苻坚就再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了,所以,他料想已经距自己离开这里的时日不远了,只是,思前想后,在这个当口还是没有对慕容潆作过多解释。
慕容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伸手又拿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我今日来,是因为很担心你。”慕容冲皱眉道。
慕容潆放下手中的食物,悠悠道:“莫非不是因为担心我,你就永远不会来见我了吗?”
慕容冲苦笑了一下,道:“我也有不想被别人瞧见的时候。”
慕容潆目中掠过一片了然之色,颔首道:“我明白了。”她知道凤凰一向心高气傲,又岂会甘心被别人瞧见他沦为男宠的样子?
转瞬,她又幽幽低声道:“你为何要担心我?”
慕容冲道:“听说,最近长安城里的兵力增加了几倍,是因为宫里出现了个刺客……”
没等他说完,慕容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截道:“那名刺客武功了得,只凭他虽然几次刺杀秦王未遂,却仍能在上百名侍卫高手的合击之下全身而退就可见一斑。”
慕容冲吃了一惊,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慕容潆摇了摇头,道:“很多事情我倒是真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只不过,总会有人告诉我,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这么小的紫宫,这么无聊的生活,一旦有了个可以嚼的话头,又怎么会被大家放过?”
慕容冲点头道:“看来是我以为错了。”
“你不但以为错了,也完全没有必要为我担心。”慕容潆继续拾起那块糕点,边吃边道。
“没有必要?宫里有刺客出没,偏你又这么不以为意。你这样,只会令我更担心。”看见她神情自若,慕容冲反倒有些着急,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道:“难道你不害怕?”他以为以慕容潆一介女流,遇上这类事情一定会害怕。
“那名刺客意在刺杀秦王,本不关其他人什么事。其实,作为亡国奴的我,看见风光无限的大秦天王被一个刺客搅得十分烦恼,倒觉得很有趣,很开心。”她终于吃完了手里的糕点,双手掸了掸留在掌上的残渣,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道:“再说,就算被那刺客错手杀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慕容冲听言怔了怔。
慕容潆似怨似痴的一笑,道:“凤凰,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不能失去的、能失去的,全部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慕容冲若有所思,迟疑了良久,才道:“不能失去的,能失去的?……你说的是……”
慕容潆的面色凝重了起来,道:“他……还有,燕国。”
慕容冲长身而起,道:“燕国一定会回来!不仅为你,”他瞧着慕容潆的表情异常坚定,继续道:“更为所有大燕的子民。”
慕容潆的裙裾微动,轻飘飘地换了个靠向椅背的姿势,摇了摇头道:“可是,他却再也回不来了……” 不自觉的,两行热泪从她的面颊上流淌下来,冲破了厚厚的胭脂水粉构筑起的虚假的无动于衷。
“他是谁,”慕容冲转身,背对慕容潆,冷冷一笑,声音淡漠,道:“我早忘记了。”
“我不信!”慕容潆呼地站起身来,加重语气,言辞激烈道:“你怎么会忘记他!?你怎么能忘得了他?他是容楼啊……”
听到了许久不曾被人提起的名字,慕容冲猛然感觉到右手掌心处的那道伤疤仿佛被火灼烧一样疼痛起来。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把右手握紧成拳状,才能缓解这种痛楚。
“闭嘴!我不要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慕容冲厉声道。
是伤疤在痛,还是他的心在痛?
慢慢地,从右手掌心的伤疤开始,他整个人好象都被点着了,一股遏制不住的说不清的火焰无处发泄,只能在体内四处乱窜,焚烧他的内脏。
好不容易才忘记了那个人,却仅仅因为从慕容潆口中又听到了那个名字,所有尘封已久的二人间的往事便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要挤爆他的脑袋。
他愤怒了!
他怎么能不怒?
他怒是因为就在此刻,他认请了一个事实,而这个事实正带给他强烈的挫败感。
这个事实就是:原来自己费尽心力想要忘记,也以为成功忘记了的人却原来时时刻刻都还被挂在心上。
两年,他花了两年时间,居然还是没能忘记他!
为什么不能忘记他?!
凭什么不能忘记他?!
他不甘,他愤恨!
记着一个回不来的人,除了分心、伤心、揪心外,还有什么用?
“果然,你也没能忘得了他。”慕容潆笑得有些鬼诡。她知道,听到一个已经被自己忘记了的人的名字,绝不该是慕容冲这样的反应。
慕容冲牙关紧咬,几乎立刻想拔腿就跑出房去,逃离这里,也逃离那个名字。
慕容潆上前,从身后轻轻揽住他的腰,脸温柔地贴上他的肩,自顾自道:“你是忘不了他的,就算他死了也一样。”
慕容冲摇头,挣扎着转过身来,一脸怒容地瞪着她,道:“胡说?!”
“凤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慕容冲用力推开她。
慕容潆被他这么不知轻重地一推,重重摔倒在地。
她没有即刻站起来,只双手触地,支撑着上半身,恬淡道:“这几年来,我的记性越来越怪。以往的事,有些记得清楚得就象发生在昨天,而另一些却模糊得象在梦里。”
她摇了摇头,仰头看向慕容冲,继续缓缓道:“容楼,他真的战死沙场了吗?为什么我老觉得那是一场梦?我记得他明明活生生的,而且还和我说话,对我笑来着……”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只有以前在燕国时才有的熟悉的笑容,又道:“小凤凰,我心里藏着个秘密,一直不曾告诉给别人。现在我偷偷告诉你,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啊。”
她神秘兮兮道:“我有时候觉得,那个刺客就是容楼!……对了!也许,他是来救我们出去的!”
此情,此景,又听了她的话,慕容冲认定是自己的到来令姐姐想起了那个她本该忘记的人,于是对慕容潆又是怜惜,又是愧疚,怒气顷刻间消去了大半,只剩下了深深的怨。
他怨--那个人的名字,就算慕容潆不能忘记,也该和自己一样将它深埋于六尺之下,烂在那里,或灰飞烟灭,或深入骨髓,永不再提起。
稍倾,他弯腰扶起慕容潆,道:“是我不好。”
等到精神恍惚的慕容潆被搀扶到椅子上坐下后,慕容冲又温言劝慰道:“姐姐,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我今日来不过是想提醒你,最近宫中不安全,要多加小心,没事尽量少到屋外去,更不要再去花园里闲逛了。”
说完,他便推门,跃过门槛,迈步而出,同时也不忘反手将门带上。
慕容潆看着慢慢合起的大门间,慕容冲那渐成一线的背影,喃喃道:“凤凰,有时候我真觉得……容楼还活着……”
一夜北风乱弹雪,初霁朝阳冷如冰。
这场冬雪不但大得出奇,而且来得太急,止得也太突然,天、地、河、山象是被彻彻底底地洗涤了一遍,清纯洁净,素白一片,看不出丝毫污垢。长安城里所有早起之人打开门窗,都被扑入眼帘的一片冰雪吓了一跳。
但吓到他们的不仅仅是这场只下了一夜的如席大雪,还有城头上悬着的那颗铮亮的人头!
和尚的人头。
大秦国护国法师鸠莫罗的人头!
人头就赫然挂在雪白的城头上,映着冰冷的艳阳,让人毛骨悚然。
城下巡逻的兵卒们发现时俱一片骇然。
只是,如果他们仔细看,就会发现鸠莫罗的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似乎正从城头上俯览众生,洞悉着人世间的生死。
……
慕容潆冲进慕容冲的房间时,身上带着一阵透骨的寒风,眼里却燃着两团蓝色的火焰。
慕容冲的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慕容垂。
二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再瞧向立在门边,身体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的慕容潆。
此刻的慕容潆,不但素面朝天,未着脂粉,而且发髻蓬乱,衣着零散,象是突然有什么急事从她的宫殿里跑了出来似的。
“什么事?”慕容冲抬手示意她再进来些,又上前将房门重新关好,阻隔住门外的严寒。
慕容潆只是剧烈地喘息着,一时回答不上来。
慕容垂伸手拎起自己来时穿着的裘皮披风,几步来到她面前,先把披风披在她身上,才道:“丫头,别冻着。”
“垂,垂,垂叔……”慕容潆这时才注意到他,“你,你……也……也在?”她明显十分紧张,结巴的老毛病便不知不觉地又犯了。
慕容垂也不急,等她说完,点头而笑,徐徐道:“我有时会来。”
他的笑一如继往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看着这样的笑容,总会让人莫名多出几分安全感,所以,慕容潆的呼吸慢慢缓和了下去。
慕容冲又重新走回案桌前,一脸不解地瞧着慕容潆,等着她的解释。
慕容潆深吸了几口气,卯足了劲道:“容楼回来了!”
“容楼?”慕容垂愣住了。
慕容冲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又胡思乱想了。”
“不是!我绝没有胡思乱想!他真的回来了!”慕容潆的双颊因为兴奋染上了一抹艳霞。
“你们没有听说吗?日前,秦国护国法师的人头已被挂在了城头上。”慕容潆急道。
慕容冲也愣住了。
这件事他的确是刚刚知道。
慕容潆嘿嘿笑道:“当初,传闻杀了燕国容将军的人不正是他吗?现下想来,一定是容楼没有死,回来找他报仇了。不会错的!一定是容楼!”
慕容冲心中一片疑惑。
慕容潆的话,他很想相信,但又很难相信。
能给自己寻到希望的时候,即使那希望如空中楼阁,飘渺难及,人也总是会忍不住向它靠拢。
寻思了片刻,慕容冲不禁愁肠百转,心想:若真是容楼,为什么不见他来找我?
他会这么想,只因希望来得太突然,也太美好,使他还来不及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未来的相见。这两年来,国破为奴,任人宰割的日子,让慕容冲懂得了人是在屈辱中成长,于挫折里成熟的。但无论怎么成熟,他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被人胁迫,委身于人这样的丑事,无时无刻不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以慕容冲的心性,这种丑事可以被全天下人知道,却不能被容楼知道,他可以被全天下人看不起,但绝不能被容楼看不起。所以,如果现在容楼真的还活着,只怕慕容冲宁愿躲他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其实,若非有复国的执念支撑着,慕容冲早就忍不住去以卵击石,同秦王拼命了,那样,纵是死了,也算得了个痛快。可是,他知道自己心向天下,要做的事还没能做成,绝不能白来了人世一遭。‘痛快’虽然容易,不过,那么一来,余下的除了耻辱,就只剩一场空了。
慕容冲的心呯呯直跳,转头看向慕容垂,极力掩饰住期盼,捉摸不定问道:“那一役后总也找不到他的尸身,百战剑也随之没了踪影。垂叔,你说会不会……真的是他做的?!”
慕容垂皱眉,沉吟片刻,道:“其实,这鸠莫罗被杀一事倒是交由我来追查的。”
“你怎么看?”慕容冲心头一紧,追问道。
慕容垂摇头道:“别的我不知道,但割下鸠莫罗首级的绝不是‘百战剑’,而是一把剑身狭长,又极其锋利的小剑。”
慕容冲知道慕容垂素来办事滴水不漏,心思缜密,既然负责此事,想必亲自查看过那颗头颅,所言必定不假。看来那名杀手不大可能是容楼。
想到这里,他暗舒了口气,但转瞬,一颗心便再不知道是释然多了些,还是失望多了些。
他释然,是因为此人不是容楼,自己便不用担心可能面对他时的痛苦和尴尬了;可此人若不是容楼,又断了他没来由升起的容楼还活着的希望,所以又忍不住失望了。
而一脸澹然无极的慕容潆对他们的谈话明显毫不在意,只确信无疑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的直觉告诉我--容楼回来了!”说完,她转身拉开房门又冲了出去。那过于宽大的黑色裘皮披风裹着慕容潆的身体扫雪而去。
比起理智,女人从来更相信直觉,虽然她们的直觉时灵,时不灵。
眼前,大门洞开,风霜疾疾,将门外地上无数残雪吹进了屋内,慕容冲瞧着慕容潆奔走的背影,突然羡慕起她对直觉的那份信心来。
屋外,万刃寒风卷残阳;
屋内,一捧碎雪断相思。
月夜下,虽然天幕黑沉,但由于积雪的反光,使得万仞宫墙,屋脊走兽清晰可辨。
紫宫内一片空地之上呼喝声震天,几十名侍卫一边高喊着“抓刺客!”,一边慢慢缩小包围圈,将一名黑衣蒙面人逼到了墙角处。随着有人吹响了用以示警的号角,越来越多的侍卫们朝这里聚集了过来。
那黑衣人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多,知道如再不出击,势必遭擒。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倏的拔出配剑,唰唰唰一连三剑,接续挥出。
这口剑有些特别,剑身细长秀气,舞动间笼着一层淡淡的粉红色的光晕。众人来不及细看这剑,但见寒芒电掣,剑光打闪,顷刻间笼罩住了两丈方圆的地面,威势十足。
那黑衣人单是使了这几招,已经使得四下围困他的部分侍卫潜生怯意,连连后退,心寒胆落。他这三剑的本意并非伤人,而只欲逼退他们,好给自己寻一条出路。但这些侍卫中也不乏艺高胆大之人,是以仍有一些知难而进,奋勇上前。
其中一人愤然高喝道:“不能容这厮再逃走了!一起上,剁了他!”言毕,带头冲出。
那名刺客之前已几次夜探紫宫,意欲刺杀秦王,虽不能成行,却总能全身而退。这件事,秦王并不曾怪罪于他们,但对于号称‘铜墙铁壁’的侍卫队成员,已自觉颜面大损。所以,这次他们倾巢而出,全力施为,想是拼上性命也一定要留下此人。
一时,寒光闪闪的刀剑严如闪电惊风,一齐卷向那名黑衣人。那黑衣人身形飘飘,在剑光之中穿来插去,挥剑格档的同时,居然还接连刺伤了六人,眼看就要杀出一条逃生的血路来。不料,立刻又有后面的侍卫冲出,填补上了那六人的空缺。
侍卫们的招式因为有了搏命的底气,所以凌厉之极,攻势有如潮涌,一波才过,一波又来,循环往复,不让人有丝毫的喘息之机。但黑衣人身法奇快,每每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闪过刀口剑尖,令自己有惊无险。只是,包围圈依然在缓慢地越收越紧,那些冷气森森的钢刀、长剑在黑衣人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来回穿插,令人惊心骇目。
忽闻那黑衣人哈哈一笑,道:“你们留不住我!”旋即,在一片冰魄寒光的围攻之下,他单臂微震,将毕生真气灌注剑身,剑光立时红得更艳了,带着一股冷电精芒,缤纷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