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四王爷走时还给了我一把杜鹃花。不知有何用意。”余恩泉也极力回忆着当时的细节,生怕遗漏了哪一点。
“杜鹃花?”小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怀中人淡色的眸子,喃喃自语,“嗯,四哥最爱杜鹃,我们都是知道的……”突然倒吸一口冷气,瞪圆的瞳孔里恐惧迅速激散开来,“不好!!!他去那了,肯定是去那了!”李炎祁已经顾不得解释,丢下余恩泉夺门而出,嘴里大叫道,“叫禁林军,快叫禁林军!!!”
余恩泉见他神色惊慌地狂奔出去,便知道事态严重,也急忙想要跟去,只是刚迈出一步便软倒下来,幸亏有吴仲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公公!”
“公子别去,看这样子,要出大事!”吴仲立毕竟在宫中呆了四十年了,对这样的情景也已不陌生,李炎祁口口声声说那里,别人不知,他却能猜出几分,直觉告诉他还是隔岸观火为妙,更何况余恩泉现在身体不好,几乎站立都有些困难。老公公用肩膀将怀里的人使劲一顶顺势把他支了起来。
人被扶到床上,心却丝毫安静不下来,听吴仲立说要出大事,可是外面却连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竟静得让人更加心惊。不知道四王爷现在身陷何处,也不知道李炎祁要去哪里营救,又能否顺利?今天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公公,你去外面看看,可有什么消息了?”余恩泉靠在床头,腹底不知何时开始一波一波地抽痛,只是现在哪里还有时间去顾及其他,右手用力抵住下腹隐忍开口道。
吴仲立自然也担心两位皇室的安慰,只是放心不下床上的病人,才一直守在房里。如今听余恩泉要他出去打探,忙接了口道:“公子好好躺着,千万不要乱走。老奴去去就回。”说罢急匆匆地赶出去。
夜风入户,更漏声点点滴滴空蒙灵动,只是在这般夜色之中却愈加恼人。余恩泉倒在床上焦急地望着门框,吴公公这一去就没了消息,时间约摸已过了凌晨,难不成是遇到了什么不测?想着腹中又是一阵激痛,似比方才更猛,让毫无防备的人顿时招架不住哼出声来。
“嗯……”
“公子……”正不知如何是好,终于盼回了跑得气喘吁吁的老人,跪到床边,此时的余恩泉面色惨白如纸,侧身倒在床上,老人觉得不对劲,忙问,“公子怎么了?这……”
谁知床上之人竟奋力撑起了身子,修长的手指抓住他的袖子,一阵凉气顿时罩住半截手臂,低声喘息道:“公公……外面,怎么样了?”
吴仲立定了定神,道:“嗯,老奴方才见皇上神情就觉得事有蹊跷,出门一看,果然内院里并无动静,于是便朝北面禁宫去,谁知竟真被老奴猜中了……”
“禁宫?公公猜着了什么?”
吴仲立捂了他的嘴,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子可知这禁地里如今住的是谁?”
不解地摇摇头。
吴仲立瞥了一眼外间,“公子千万别说出去,禁宫如今的主人正是当年的太子炎睿,此刻四王爷怕正是被他囚禁在了宫中……”
“什么!”“炎睿”二字如一柄锋利的快剑,不偏不倚正一剑刺穿余恩泉的胸口,苏建承,不,应说是苏氏一家,还有韩硕,炎玮皆因他而死,如今却还要囚禁自己的亲弟弟,想起那个雨夜李炎旸凄绝一笑,心便像要被杵子捣烂一般,酸楚化作清晰的疼痛凝结在肚腹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撞击翻滚,病榻上的人终于忍受不住呻吟出口:“呃……”
相逢似有恨(三六)
卅陆
“呃……”余恩泉一声痛吟倒在床上,双手紧紧勒紧腹部。
“公子,您怎么了?”吴仲立见他突然辗转痛呼,吓了一跳,忙上前制住他的身子,“公子哪里痛?哪里痛?”
“公公……嗯,我,肚子,痛!!”余恩泉疼得言不成句,头上已是冷汗淋漓。
吴仲立猜他所发疾症,这种病来得快死得也快,若不抓紧只怕要,“老奴知道了,公子你忍耐些,老奴给您找太医去,你千万忍着……千万忍着……”
余恩泉攥紧身上的被子,疼痛时轻时重,反反复复,折磨煞人,却无计可施惟有咬牙忍着,捱过腹间碾磨一般的碎痛。
砰!
“公公……?嗯,公公是你吗?”身上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渗湿,外面却突来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到木头上,连唤了两声都没有回应,余恩泉实在放心不下,趁着腹中稍有缓解,勉力撑起身子顺着墙面挪出卧室,却意料之外的没有看见吴仲立,门口的人直挺挺地站着,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也不说话,月光之下,竟像一株孤绝的杉树。
“皇……上……”拖着沉重的步子,双腿微微颤抖,走到桌前忽然又是一阵噬磨,余恩泉撑在桌面上,勉强立着身子,眼神幽幽尽是不忍,“皇上……”
呆立的人听见他的轻唤原地晃动了两下,随后慢慢地走到余恩泉身旁,两人就站在一个平面之间,再向前一步便要擦身而过。如此消沉的李炎祁让人有些害怕,余恩泉不由侧过脸去看。月光惨淡,照得窗格变了形状,印在那人脸上就像一张纠结的网,轻轻推了推沉默的人:“皇上,找到四王爷了吗?”
“嗯”少年勉强应了一声,伸手抓住身边的臂膀,温暖的大手热得发烫,透过衣料却能感觉到激烈的颤抖,控制不了,“恩泉……”少年的声音塞在喉咙尽头,“朕……你知道朕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四哥的吗?”
少年皇帝抖着喉结嘶哑地问着,却不等人回答,自己一个人默默独语:“朕……总觉得兄弟之间应该是相亲相爱的,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朕摔倒了走不动,二哥会背朕回宫……朕就趴在他背上睡着了,流了一背的口水……朕喜欢八哥鸟,四哥就亲自教它们说话,说的第一句都是……‘炎祁……小傻瓜’……我读书的时候,也总是将大哥当作自己的榜样……人人都夸他好我也把他当作最好……”
“……可是他呢!!!他将我们看作什么!!!二哥已经被他害死了,现在……现在他又要把四哥也从朕身边抢走……朕好恨他,朕好恨为什么之前不杀死他,为什么不早点想到是他……”
“恩泉你可知道?……要是朕再晚一步的话,晚一步找到四哥的话,他便要将四哥给活活糟践死啊……他杀死了想救四哥的小令,他还……他居然亲手,割断了四哥的脚筋……朕看见四哥身上……全是血……他……”
“他究竟要什么?那么想做皇帝朕让给他就是了,朕全都给他……”
痛哭的少年不停咒骂着自己深爱的兄长,谁都无法想象他在那个冰冷的禁宫里究竟见到了一个多么残忍的炼狱,“恩泉朕还能信谁……?”
“皇上……”
“恩泉你说,你会骗朕吗?你会跟他一样骗朕吗?”李炎祁突然转过身抓住余恩泉的身体,睁大的眼睛强烈地索取着,泪水却像灌满一般充斥地流下来,“你会吗?会骗朕吗?”
余恩泉双臂被捏得生疼,但这丝毫比不上身体内处的那份消磨,心疼地望着那张爬满泪痕的脸,他如何再忍心伤他:“我,不会骗皇上。”
“你会不会骗朕!!!”
“我,不会骗您……”说着伸出手来去碰少年苦楚的脸。
李炎祁哀怨的眼睛闭上几秒,又猛然睁开,啪的一声甩开余恩泉的手,一把将他抵在桌上:“恩泉为什么!你也是个骗子,你也要欺骗朕……”
“嗯……皇上……”疼痛在背脊撞击桌面的一刻翻卷而来。
“朕问你,为什么你会遇见四哥?你们怎么可能遇见的?深更半夜,天下着雨,你一个人去河边做什么?”
“我……”
“说啊!!!”丧失理智的李炎祁大叫着命令。
余恩泉没有办法逃避,在蛮力的桎梏下,艰难地说出真相:“我……去祭奠,苏大人……”
“哼,哈哈哈,苏建承又是苏建承”李炎祁仰天大笑三声,低下头来已经扯开了余恩泉的衣襟,白皙的胸口粉色的点缀,微汗的香味更让人痴迷,“他就那么好吗?好到要你深更半夜冒着雨去给他超渡!好到你愿意用自己的身子来换他一条贱命!!!今天朕就让你看看,朕比他好,朕比他好一百倍!!!”少年此刻已化作凶猛的野兽,疯狂地向身下的人索取。
“皇上……呃……”蚀人经骨的疼痛已经麻木,尖酸的话语也早听习惯了,自己这样的出身本就为世人耻笑,只是自己不甘而已,但人终究拗不过天命,当初诱惑李炎祁是自己的错,现在终于该是报应的时候了,但为何会如此的苦涩……这削肉剔骨般的痛是否就是死神手里的刑具,要一寸一寸割断自己的身体,如果是那样,又何须再忍耐……双腿间的微热缓慢地爬行,待死之人睁着空蒙的双眼,认命一般放纵地随着踏遍全身的疼痛喊出颤音:“啊……呃嗯……”
相逢似有恨(三七)
卅柒
“啊————”
“你做什么!”李炎祁用力拉开余恩泉身边的年轻人。想起刚才自己的兽行,小皇帝悔恨得要命,要不是赶回来的吴公公奋力拉住他的小腿,声嘶力竭地求他“万万不可!”,真不敢想象现在又会是如何一番情景。余恩泉被抱回床上时,眼神已然失色,嘴里却仍在声声碎吟,惊恐的小皇帝这才发现,那人的浅蓝色的裤子已被染成紫红,刺眼的颜色一直浸透脚上的鞋袜。而眼前这面生的太医居然在余恩泉痛不欲生的时候用力按压他的腹部,让已是强弩之末的人疼得尖声大叫起来。
“回皇上,臣在给这位公子看病。”被拉开的年轻人只是平静地站在边上。
那时吴仲立一路小跑去找太医,却不知但凡有些资质的都已被叫去静零宫为四王爷治疗,只剩下这个刚进宫不久的小太医给留下看门,人命关天,吴仲立连姓名都来不及问清便将他拉来,谁知一进门正碰上李炎祁疯了一般将余恩泉按在桌上,粗暴的手已扯掉他半边衣衫。
“那你看了出什么!他如何叫得这般痛苦!!”
“回皇上,据臣所见所测,这位公子怕是要小产了。”
年轻的太医依旧不慌不乱,但他的诊断却令余怒未平的皇帝暴跳起来:“你说什么!小心你的命!”
“臣自然要命,这位公子的确是有了身孕,而且胎气已经大损。”
李炎祁一惊,大骂道:“岂有此理!太医院居然有你这种滥竽充数的废物!吴仲立,快去找靳太医来,快!”
吴仲立站在一旁,方才的诊断让他令有所想,脑子里转得飞快,小皇上还在大声地催促,把心一狠,老人噗通一声跪倒在李炎祁脚边:“皇上,请信了这位大人的话吧。”
“什么!你!”
“老奴愿为大人担保,余公子的确像是孕症。”吴仲立趴在地上,鼻子几乎碰到地面,“老奴不敢诳言,皇上,老奴也曾伺候过怀孕的娘娘们,余公子近日来的症状正跟她们如出一辙。”
“……”李炎祁顿时哑然,男人之身居然怀有身孕,这样的事情真的从来都不曾听说,余恩泉呻吟又起,小皇帝已经乱作一团,“你们……真的?”
年轻人点点头:“千真万确,而且,再晚就保不了了。”
再晚就保不了了,一句话将李炎祁从慌乱中惊醒,“快救他,你快救他!朕不要他死,快救活他!!”
一夜云愁风紧,清晓时分,余恩泉已脱离了险境,面色微白地躺在床上。李炎祁坐在他的身边,细细轻抚他依旧平实的腹部,他们居然都如此大意,胎儿就在没有任何抚慰的情况下独自成长了三个多月,小皇帝有些愧疚,对着那里温柔地一笑,他知道那是他的孩子,而且将由他深爱的人带到这个世界:“恩泉,朕……”想说爱他,却说不出口,正是自己害他们父子二人险些丢了性命,他还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说爱,小皇帝伏在床边,喜极却泣。
随后几日,李炎祁日日陪在病人身侧,太医要他怎么做他必专心做到最好。那日的年轻人姓周名凤池,是原太医院院长周礼的幺子,最近刚刚子承父业进到宫里,周礼曾是先王最信任的太医,李炎祁自然也就对周鸣池放心许多,何况他已经救过余恩泉一命,小皇帝索性封他做了余恩泉的御用医师,专门照料他整个孕程。
余恩泉已经清醒了几天,他对李炎祁并不怨恨,他知道他心里有苦,更何况他对他的指控也句句属实,无可辩驳。自从自己醒来后,更是鞍前马后,躬亲照顾,如果说自己是上辈子亏欠了苏建承这辈子回来还债的话,难道皇上前世也欠了自己,居然要放下天子的身份来照顾他么?苏建承说过,人各有命,看来不服真的不行。至于那个突来的孩子,已然生长在自己身体里,容不得他不相信,只希望他将来能快乐一些,不要再像他们这群人一样了。
“呕……”
李炎祁疼惜地看着趴在床边呕吐的余恩泉,轻拍他的脊背。自从上次胎气大损之后,他的身体亦不若从前,孕吐更是难以避免,时不时就发作一次,吃进去的东西最后还是会统统吐出来。小皇帝手里端着水杯,看他渐渐止住了,轻声问道:“好些了吗?来,喝口水。”
水温度适中且夹着淡淡酸味,余恩泉喝了一口,倒舒畅了很多,便盯着茶杯看。
“嘿嘿”小皇帝笑笑,问:“好喝吗?朕刚问周凤池才知道怀孕的人嗜酸,就放了几片陈皮进去,你喜欢朕还泡给你喝。”
余恩泉点点头,他已经学会不去拒绝皇上的好意,毕竟他是孩子的另一半血亲,毕竟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皇上……”
“嗯?怎么了?”
“四王爷……可好些了?”这几天里听说了许多,才知道李炎旸被救出时情况是何等惨烈,自己只是听着都心惊,何况是亲眼所见的李炎祁。
“嗯……”李炎祁脸上不免一抹愁云:“好了许多了,身体还要慢慢调理,只是……脚上的伤拖得太久,有一边已经,治不好了……所幸还可以走……”
余恩泉蹙紧眉头,也就是说李炎旸今后只能跛着脚走路了,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能接受得了:“我,能去看看他吗?”
小皇帝愣了一下,他却从没想过余恩泉会要求去探望李炎旸,想了片刻道:“这……应该可以,四哥不论何时都是来者不拒的。不过现在不行,你身子也不好,等你养好些,朕便允你去看他……”
相逢似有恨(三八)
卅捌
余恩泉再次见到李炎旸的时候正好赶上最后一茬杜鹃花,那人依旧独自侧卧在撒着花瓣的青石板上,穿着单薄的玄色丝袍,露出两条白皙纤细的长腿,细致的脚踝上之前的伤口还留着淡色痕迹。
小皇帝轻声唤了一声:“四哥~”
那人似在梦中却很快苏醒,撑起身来,一缕青丝飘到面上,李炎旸对着两人抿齿一笑,一如往日动人心魄,虽未饮酒,却已自醉。
李炎祁见他幽幽转面对着前方一丛杜鹃凝神,不由想起些往事,也是一阵凄凉,喃喃道:“这花种在这儿已有十年了吧……”
李炎旸淡淡回应:“那年我九岁,有十二年了……”说罢一笑,“如今我们长大了,它们却丝毫未有变化……将来我老了,只怕就没有颜面再来看他们了……”
“不会的,四哥怎么会老。人比花娇……”少年顿了一顿,低声开口道,“大哥不是这么说过吗……”
像是被风吹动一般微微一颤,李炎旸细眉轻挑:“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人总会老的,你,我,或是你身边之人,都要老的……更何况,那人的话,又有几句可信的……”
眼中带着几分莫名神色,探出身子去摸那红艳的花朵,只是临近花末,苍白的手指轻轻一碰竟掉落下来,李炎旸俯下去捡,半边身子悬在空中,仿佛就要掉下来。余恩泉一惊伸手想去帮他,却听见那人缥缈的声音,“本王还不至如此~”
李炎祁将爱人揽在怀中,让他不必担心,自己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拾花之人。杜鹃花娇柔妩媚,执花之人却白艳得更加摄人,将花拿到面前闭目闻了一下,递给对面的人。
余恩泉有几秒木讷却仍伸手接了过来,也闻了闻,香气醉人扑鼻而来,如果不是身体有异余恩泉亦会对他巧笑莞尔,只是他现在闻不得太重的味道,只能有些愧意地掩住口鼻。
李炎旸凤目微合,托腮笑道:“不必忍着,对孩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