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曦的条件,确实简单……得有些过头。
第一件为绝对不能泄露是她教自己抚琴,这是自然,非墨一旦知道了,那惊喜定是无影无踪。
第二件奇怪些,是午时之时送信一封给等在主楼三楼的宋恩冉。
凡事一提到宋恩冉,总觉得跟他牵连上了没什么好事发生。更何况,曦让婢女前往就是了,为何偏偏要让自己去做呢?
蹊跷的还在后面,宋恩冉拿到信后,看也没看就打赏了十两银子。
此事着实诡异,不过曦也没说保密……
于是,傍晚时分,少年就将送信一事当作闲聊,告诉了前来看自己的非墨。哪知非墨听完,脸色却变得惨白,魂不守舍般,没坐多久就离开了。
少年只当非墨是联想起什么大事,又不方便说,也就没再追问。
后面的几日,似乎也映证了这一想法,非墨更是忙得焦头烂额,连来北院的时间都没有了。
非墨不来,固然觉得少了什么。可想到他生辰那日可以一展笑颜,自己的感受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少年也专心于练琴,陪客之间,忙得团团转。
日子过得格外快,也格外充实。
只是偶然一次探望妙可时,妙可说了这么一句话,让少年胡思乱想了好几日。
妙可道:“流苏,你怎么就能确定,你所做的,就一定是非公子想要的呢?还是仔细想想他究竟需要些什么,再做决定吧!”
神态漫不经心,却是字字珠玑,敲得少年一度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
妙可还道:“如果你喜欢非公子,那就应该奉献全部,男人么,不是大姑娘,不需要扭扭捏捏。”
对此,太过荒唐,也超出自己的承受范围,少年当下拒绝。
琴练得越来越好,欠春满园的银子也赚了大半,形势越来越明朗,幸福似乎指日可待。
曦选的曲子,婉转幽美,绵密悠长,就似那湖边蒙蒙细雨,有种怅然若失的疼痛,让人爱不释手。
曦说,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红尘醉。
但凡是人,都难逃红尘这一劫难,生生死死,爱恨情仇,牵绊不断。
倒不如,醉于其中,看不清,道不明,混混沌沌的过一生。
人生,哪来那么多对与错,看得淡了,也就过去了。
很快的,那一日来临。
序幕
入了秋,也就出了雨季,下雨的次数明显减少。
每一场雨后,天气就会冷上好几天,园子里的百花争相枯萎,树叶哗啦啦的往下落,横七竖八,再也不复夏日的喧嚣与热闹。
二十日这天,雨从一大清早就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不大不小,却也足够浇个透湿。园子里所有人都躲在各自的屋里,难得的休息日。正当大伙都感慨今日雨是不会停了的时候,傍晚,雨却偏偏奇迹般的不下了。
戌时,少年神清气爽的出现在撷月阁门口。
白靴,月牙白衫,碧玉簪子,最好的行头,最认真的表情,最惬意的微笑,皆是为了讨好今日的非墨。
只可惜,寿星公此时并不在撷月阁。申时就已出去赴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由于是阴天,夜显得深沉,青石路面上的水迹暗淡没有光泽。
一会儿见了非墨,该要如何解释自己在这里的理由呢?
是直接说,非墨,又长了一岁,愿你日日平安,我为你抚上一曲?
还是说,非墨,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不过需要你的琴……
阴冷的风夹杂着水气迎面吹来,少年打个哆嗦,在台阶上来回徘徊。
对了,每个人的生辰是要吃长寿面的,今日他出去这么早,一定没来得及。
少年思及此,急急忙忙的下了台阶,向后院的厨房奔去。
后院的厨房此时正是一天内最忙碌的时候,虽说下雨,春满园的生意也较往常差了许多,可活也并不轻松。
石屋内,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少年踯躅着,不知该向哪位厨子开口。
意外的是大厨见了少年,居然径直迎了上来。待少年说明要亲手做一碗长寿面的意图后,大厨二话不说,命人让开一个炉位给他。
少年一时尴尬,想了想,取出一两碎银给大厨,熟料人家根本不接,只道这春满园本就是非墨的,如果接了,那才是折杀了他。临末了,还补充上了一句:“最近才知道原来春满园也属于天下商行,还望流苏能在非主子面前提提醒,多雇佣几个厨子。”
少年语塞。原来,自己和非墨的事情传得真广,连只负责做饭的厨子都知晓了。
拎着食盒回到撷月阁,已近亥时,非墨还是没有回来。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少年打开食盒,掀起汤盖,面早已凉透,并且将水吸尽,坨在一起,不能吃了。
可浪费了食材又太过可惜,看了看,又看了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将面完全吃掉了。
想想非墨吃面时的笑容,自己也觉着幸福,还是重新再做一碗吧。所辛厨房有熬好的鸡汤,做起来并不费事。
做面的过程,真像是把心放进去一样,格外小心,格外认真。
看着细细的面在水中翻滚,水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的时候,不知怎的,心中溢满了幸福。
再次回到撷月阁,已近子时,少年抬头,望着漆黑的塔楼叹了口气。
非墨仍旧没有回来。
先前的紧张和喜悦已经冲去了大半,只觉得寒气逼人,浑身冰凉。
站了这么久,实在是有些累了。
少年放下食盒,抱臂蹲下了身。
白靴上已是污迹斑斑,洁白的衣摆上也溅了好些泥点上去,用手轻轻蹭了蹭,立即花成一片。
非墨为什么不回来呢?
会不会在五皇子宴上发生了什么?或是出了什么事?
他和五皇子……算了,不能想,还是要相信非墨。
心里憋闷得发慌,自己对非墨的感情,又是什么样的呢?
是爱么,自己真的爱上他了么……
子时已过。
非墨的生辰也过去了。
有些困了。
少年把面拿了出来,埋着头一边吃一边苦笑。
非墨的生辰很特别,自己可以吃到两碗长寿面。自己只能等明年再做给他了。
好可惜,今年看不到他吃长寿面时的表情了,真的好可惜……
宴会不可能这么晚还不结束……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有了动静,脚步声由远及近。
少年连忙抹抹嘴,将碗和筷子放进了食盒,站起身转了过来,有些尴尬。
一身艳红的非墨站在身后,喜庆的像是刚刚成了亲,只是脸上的表情却是冰寒的,将少年生生冻在了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非、非公子回来了?”少年愣了一会儿,急忙拎起食盒道,“还不算太晚,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下碗长寿面。”
从未见过非墨如此,他和五皇子肯定发生了什么……
非墨越过少年往阁内走去,声音淡漠:“不用了,我不想吃。”
少年回身,拽住他的衣袖,努力笑了一下:“你不开心么?一定要吃的,能保平安。”
非墨的态度……好冷淡,难道是因为自己?
心里有些委屈,自己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夜……
非墨的身形顿了一下,甩开少年的胳膊走了进去:“轩已经让人给我做过了,你回去吧。”
少年闻言怔住,眨了眨眼睛,眼角微微湿润。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宁静。
冷风四处游荡,灌入衣袍,钻入骨头,凉得透彻。
后面跟来的婢女点亮了一个个灯笼,挂在屋檐下。
积水的小水坑上,微波粼粼,在灯笼火光的映照下,晶晶发亮,像极了一面面小镜子。
许久,少年甩甩头,转身进了撷月阁,
即使是转变,也该有个原因不是?
自己是不如五皇子,是什么都没有,可自己至少一直以来是真诚的,不曾欺骗过。
如果只是玩弄感情,那也应该明确告诉自己,不要抱希望。
更不要在自己绝望的时候,再让自己重新拥有希望。
更何况,再怎么,自己也无法相信,非墨为自己做过的事,是假象。
可找到非墨时,满腔的抱怨却突然消失,本是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非墨低垂着眸子,似乎是正在沉思,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指尖在乌黑的琴身上轻抚,目光如水,婉转流动,依然如往日那般温和。
“我……”少年看了一会儿,想了想打破了沉寂。
非墨的手颤了一下,迅速从琴上拿了下来,冷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少年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我来是想问非公子是何意……”
非墨抬头,眼里的暖意已然消失不见:“园子里的规矩你不懂么?我再怎么对你,你也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才是。”
少年睁大眼,有些不敢相信:“非公子说什么?”
非墨站起身走了过来,漫不经心的挑起少年的一缕头发:“你是什么样的身份,还需要我亲口说给你听么?怎么,今日过节么,穿成这个样子?”
语气轻佻浮躁,一个字,一个字,砸了下来,重重击在心上。
少年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微笑道:“非公子是何意我想我已经清楚了。可非公子今日生辰,我不想破坏了气氛,有礼物要送你,还请笑纳,也算是祝贺你与五皇子重修旧好。不过,需要借琴一用。”
是被砸晕了么?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站在这里,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如此冷静……
“好啊!”非墨顿了顿转身,舒舒服服的靠在了软榻上,挥了挥手道,“你随意。”
婢女奉上暖茶,退了下去。
少年走到琴边,僵硬的坐了下来,看着琴发呆。
撷月阁暖意浓浓,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松木的清香。
头发胀,脸发烫,不知在做些什么。身体上是暖和了,心却如临寒窖。
刚才在外面等待的时候,虽然寒冷,可心却是热的。
即使是来回奔波,只要他能吃一口自己做的面,也是幸福的。
而现在,又因为他的几句话疼痛得要命,突然心灰意懒,却又如坐针毡。
只不过短短的一个时辰,反差就可以如此巨大。
不明白,也不想问。
手在琴弦上轻轻拨动,就像过去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练习的样子。
柔和的音调妩媚,很像少女的情思,解不开,流转于撷月阁上空。
被琴音所蛊惑,脸上凉凉的,泪像是今日的雨般,连绵不断。
只要把自己的心声表达出来,就够了,虽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是一个未完成的心愿。
最后一次见他,还是表现得理性一些,不要再被看不起,尤其不想被他看不起。
琴声没有过渡直转而下,变得忧愁悲伤。
原来,每个人的感情,都会经历这么一段时期。
而这段时期的结尾,则是幻灭,也是人生的最终结局。
突然觉得,写这首曲子的人定是选择了消逝,可自己,想选择一个新的,想要学着忘记。
或许演绎的不够完美,可自己真是用了心去感受。
少年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物,挺直了脊梁骨,一步步往外走。
够了,不要颤抖了,还不够丢脸么?
好了,擦干泪,已经结束了,雨过天晴。非墨说过,凡事只能流一次泪……
身后脚步声疾来,下一刻,少年跌入了一具温暖的怀抱。没待反应过来,非墨的手已捏住少年尖窄的下巴,湿热的唇贴了上来。
芬芳清冽,回味无穷,并且,没有任何酒气。
不似上次的珍惜,这次的吻侵略而占有,火热的唇舌探入口中,纠缠不清。
少年下意识想要推开,头却被搂得死死的,没有反抗的余地。
非墨修长的手指穿插在少年的发间,拔下了簪子,黑发瞬间流泻了下来,柔顺的泛着温润的光泽,另一手搂紧少年的腰,让他贴向自己。
非墨的体温传来,温暖而又亲切。
原来,他还是在乎自己的……
来不及思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剧烈的心跳已然湮没了一切,幸福的不可思议。
少年抱住非墨,开始小心翼翼的试着回应,顺应着他的呼吸。
吻在加深,热情洋溢,容不得一丝杂质。
体温在逐渐升高,非墨的手探入少年的衣襟,刚碰了一下,就触电般的伸了回来。少年抓住他的手,望进他的眼睛里,郑重的点了点头。
烛火摇曳,纱帐重重,窗外,雨又不知何时开始下了起来。
烛泪一滴滴淌下,地上,散乱的红衣白衫交织堆叠在一起,像是再也无法分开。
误解
天渐渐亮了。
烛泪已尽,二人肢体绞缠着入睡,满室的旖旎春色,弥漫着□的味道。
不知睡了多久,少年缓缓醒来。
身旁的人还在沉睡,呼吸平稳,睫毛一颤一颤,黑发铺满了身侧,更衬得雪肤晶莹剔透。只是胸前一道浅褐色疤痕,长长的狰狞着,像雪地的污斑一样,异常显眼。
少年半侧了身子,伸长脖子,正要去舔非墨的唇角,刚到半空,就被非墨的手制止了下来。
“抱歉。”
少年顿时定住,尴尬的僵在半空中:“我……”
“你可以回去了。”非墨的眼睛忽的睁开,眸子里的漠然已然说明了一切。
冷风不知从哪儿钻了进来,牵动了纱帐,一层层缓缓舞动。
“又是欺骗么?”少年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虽然已经很明确了,可是,不听他亲口说出说出来,还是无法相信。
美目瞥了少年一眼,再度合上了:“昨晚你不是自愿的么?”
“不是欺骗对不对?”少年咬紧牙关爬起身,盯着非墨的脸,耐着性子再度问了一遍,腰间的酸痛拧得他瞬时变了脸。
“流苏,你很会自欺欺人。”
听到话从非墨口中吐出,少年突然笑了。
已经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
少年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两条腿脱力酸软,走起路来像是不是自己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需要坚强和勇气。
抬起头,大口大口的呼吸,鼻子酸涩,胸口完全被堵上,景物开始雾蒙蒙。
可是,不能再哭,男人流血不流泪。自己已经很丢脸,不能再丢这最后一次。
白浊顺着腿内侧流了下来,少年低头看了一眼,继续坚定的,一步步向地上散落的衣物走去,
俯身捡了起来,开始慢慢穿。一件一件,仔细的穿戴整齐,一丝不苟。
自己的身子是姐姐拿命换回来的,容不得自己再这么糟蹋。
只是,临出门时,少年还是破了功,故作镇定的想要回头看非墨一眼,却被撷月阁的门槛绊倒,努力爬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霎时,卸去了所有面具和伪装,少年伏在地上,哭得狼狈。
道理都懂,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失落的感情,确实让人生不如死,刻骨铭心……
甚至有些怨恨非墨,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还要让这一切发生?又为什么要去招惹自己?
非墨坐起身来,随意披了件中衣,赤着脚快步走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抬头,泪流满面的望着他,呼吸混乱,哽咽着,肩膀起起伏伏。
非墨微笑,说出来的话格外残忍:“流苏,你回去告诉我哥吧,他这次确实很成功,居然骗了我这么久。你和曦的表演也很到位……欲擒故纵么?不过,想用送信试探我,未免也太小看我了。你哭什么?怎么,想要利用却被人反而利用的感觉不好受?”
少年睁大眼,抽泣的望着他:“什、什么意思?”
“不要装了,流苏,回去问你的好主子吧!还有,认清你的身份,不要再到撷月阁来了。”
非墨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少年离开撷月阁时,雨依然在下,连绵不断。
落在脸上,滑入衣领,很快的,全身浸得透湿。
散乱的发贴在两颊,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非墨的味道,四肢冰凉。
湖面雾气蒙蒙,看不清,道不明,隐藏着一切曾经想要许下的愿望。
少年站在湖边,望向那精致的塔式建筑。
雨水顺着房檐流下,像极了眼泪。
拍拍冻得僵硬的脸,再次告诉自己,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湖畔,几个□撑着油布伞路过,看着少年失魂落魄的样子,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掩口而笑。
回到北院,院中的梧桐树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叶片黄绿相间,配着青绿的树干,格外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