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头也不回的迈步走了出去,留蕊妈妈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只知道,十年来,温婉的非墨是头一回说出这么重的话,也是头一回真正的发怒了。
思虑至此,蕊妈妈不由得僵直了身子,此事一旦告知宋知府,不定引起多么大的风波来……
……我是欠扁的嚣张的不可一世的分界线……
这世上有一种痛,时而会让人揪心不已,时而会让人茫然不知所措。
烦躁、绝望,打破平日的镇定,颠覆所有的理智。
此时的少年,就钻入了自己给自己设的牛角尖中,无法自拔。
能怪秋棠的冷漠么?能怨蕊妈妈的绝情么?能恨行刑之人的残酷么?
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每个人都没有错。
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要让姐姐替自己进来受这份罪?
可自己现在又能做什么?以死谢罪,一命偿一命?还是苟且偷生?就连这条命都是姐姐拿命换回来的,妙可所受的伤也是为了保全自己。
说白了,哪怕是处理自己,作践自己,也没有了惩罚的权利。
反之,带着所有人的梦想,努力的活下去,然后争取让自己有个幸福的结局?好不要脸的想法,姐姐都死了两年了,自己多活这么久已经算是赚到了,又怎能厚颜无耻到如此的境地?
与其这样,宁可当初进来的那个人是自己。想怨姐姐,怨妙可,谁都想怨,却更加的看不起自己,得到了这么多,反而还不懂得珍惜。
当少年站在湖畔,一方面为姐姐的逝去悲恸不已,另一方面又对未来懊恼迷惑时,非墨的出现,不外乎是一盏灯,希望的灯。
“如果你也寂寞,倒不如我们俩作个伴吧。”
少年闻言转身,望着一脸温和的非墨,不知如何应答。
只是,因为这句话,心里突然觉得温暖,觉得自己也是被需要的。眼眶酸疼的厉害,情绪收不住,泪再也缩不回去,一颗颗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像是触动了隐藏着的某根细微的弦一般,顿时泣不成声。
“我、我……”少年抽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什么都不急着讲,”非墨走上前来,伸出食指轻轻的压在了少年的唇上,“既然哭了,就先哭个够本再说。”
少年撇开头,皱着脸:“谁、谁想哭了?我只是、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知道,”非墨微笑着抚了抚少年的发,“只是,这次哭完了,以后就不要再为这件事流泪了,你再怎么想不通,日子也还是要继续不是?过得好一些,过去了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欠别人的有机会则还,失了机会的,来世再还就是。这不,我现在就是来报恩了。”
“你、你都知道了?”少年睁大眼,泪眼婆娑的望着非墨,肩膀因抽泣而一颤一颤。
“嗯,一大清早,蕊妈妈就赶来和我说了。你姐姐的事,还有妙可受刑的事。可我虽是这春满园的主人,很多事情的决定权并不在我这里。无论怎样,规矩还是不能破,流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所以我并没有怪你……”
“真聪明,一点就透……”非墨奖励似的捏了一下少年的脸,转而搂住他的肩膀,“或者说,我们两个很合拍,那,借个身体给你依赖吧。”
“什么依赖不依赖的,我又不是女人……”少年窘迫,急急忙忙的伸出胳膊去推非墨,“还有,男人之间别搂搂抱抱的……”
“不哭了?”非墨退后几步,淡笑着轻轻说了一句。
少年吸吸鼻子,脸微微泛红:“本来有的心情全被你搅没了……”
非墨长出一口气,无比轻松的在湖畔坐了下来:“流苏,你比我坚强多了,当初,我失去亲人的时候,哭了不止一个月……”
少年抹抹眼泪,也跟着坐了下来:“非公子也……”
非墨点点头:“十年前,几乎都在逐鹿城的那场瘟疫中丧生了。”
少年皱眉:“小时候,我听我爹说过,那场瘟疫非常可怕,整个城没有一人幸存下来,老天真是保佑了你……”
“还保佑了我的哥哥和表妹,”非墨捡起手边的石子,用力向湖中丢去,“只不过,不是瘟疫那么简单罢了。”没等少年反应过来,他继续道,“表妹就是曦啊,你应该知道的。”
石头在水面弹跳几下,沉了下去,所过之处翻起圈圈涟漪,扩散开来,渐渐消失不见。
“曦?”少年惊讶道,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毕竟,在妓院做红牌,对一个女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非墨抱着双膝,看着石头沉下去的地方,没有说话。
想了一会,少年抓抓头发,为难的开口:“非公子既然告诉我你的秘密,那我也拿一个秘密和你交换好了……就是……昨天你那么冲出去,其实,我很尴尬……”
非墨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这也算秘密?”
“不算么?”少年犹豫了一下,揉揉鼻子,“那我再说一个吧,不过这个可能会涉及到春满园的利益,你得先保证不会借题发挥。”
非墨嘴角上勾,眼睛也弯成了两弯新月:“好,我保证!”
少年怔了怔,别过了脸:“其实,当初来春满园,我是想帮姐姐赎身离开这里的,至于我自己,我清楚自己没那么大的能力同时救两个人……因此,三个月的期限,只是我打算拿来拖延时间罢了。正好蕊妈妈说让妙可教我才艺,我又知道了他的琴抚的是最好的,于是,我就在想,既然自由于我已经无缘,那我何不干脆利用这段时间,做许多自己曾经想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呢?所以……”
“所以春满园要了你,委实就是赔钱的买卖……”非墨打断少年,笑道,“你还真敢告诉我,我可是这里的老板……不过,为了不辜负你的信任,我决定帮助你,流苏,你很想学琴?”
少年点点头:“在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想要像我父亲一样,做一名琴师。”
非墨起身,抖抖身上的尘土:“我教你。不过不是现在,想不想出园子转转?”
少年眼睛一亮:“想!”
非墨微笑着转身,朝着主楼的方向而去,少年连忙爬了起来,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至此,一个故事结束,另一段人生开始。
如果说疯了,那所有人恐怕是从这一刻起,开始堕入这无法回转的混乱之中,没有了出路。
可未来,又是谁能预料得到的?人心,又是谁能揣测的明白的?
就像黑森林中的无人沼泽般,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沉溺于其中,终究无法自拔……
外出
午时,正值一天内最热闹的时辰,曲悠城繁华的街道上,小商小贩吆喝着,酒楼的人出入着,食物的香气飘散着,路上的行人欢笑着,混杂在一起,一片虚假的南诏荣华。
一白一蓝的两个绝色男子出现,衣袂翻卷,温儒俊雅,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白衣的仙风道骨,清尘脱俗,蓝衣的年少一些,却也是眉目精致,花般样貌。
随意一人已是出类拔萃,风神俊朗,此时却又是二人同时出现,更是耀眼华丽,不似人间所能拥有,周遭景致皆无奈沦为背景,总结下来,二人皆非池中之物。
再仔细一看,路人皆又纷纷摇头叹息,此二人竟是牵着手,并且毫不避讳的眉来眼去……真是伤风败俗,世风不古啊!南诏男风盛行,断袖之人居然也明目张胆到无畏伦理,赫然挑战道德极限!
一时间,各色眼光齐齐聚焦,有鄙视的,轻蔑的,艳慕的,嘲讽的,冷眼旁观的……
只是,若是听了他们的对话,才能知晓这不过是做出来的样子,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
少年看了看二人交叠的手,不自然的挣扎了一下,望向非墨:“呃……这个……非公子,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牵着手出来?”
非墨微笑,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行进着:“因为这个时辰路上的行人多,走丢了就不好了。”
少年尴尬的扫视了一圈四周,犹豫道:“可是,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
非墨不以为然的笑笑:“事实上,很多年前我就想这么做了……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自己开心就好了,别人的眼光很重要么?”
“说得也是……”少年半敛着眸子,沉默了一下再次看向非墨,“非公子,我以前有没有对你说过谢谢?”眼神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定。
非墨愣了一下:“不记得了,怎么了?”
少年认真的回道:“以前说过的,一定没有现在的这个真诚,这个是发自内心的……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非墨又愣了一下,而后学着少年的口气说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也要对你说谢谢才对。”
少年有些窘迫,咬着唇别开了脸:“非公子真是谦虚……我?我有什么好谢的?”
非墨不由自主的微笑,目光平视远方:“流苏,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
少年的头垂得更低,松开了唇:“这个……可以问为什么吗?”唇色鲜红,上面留下了一排清晰整齐的齿印。
“因为总是感觉你很真实。”非墨停了下来,瞥了眼面前金碧辉煌的建筑,笑道,“到了。饿了吧,走,进去吃点东西。我请你。”
少年抬头,眼前赫然就是曲悠城最大的酒楼,名字起得比较怪异,叫“香格里拉”,据说是天下商行在这条街上唯一没有并购的馆子。里面菜式繁多,新意不断,想来也知道,价钱也漂亮得无懈可击。
眼瞅着非墨就要往里走,少年焦急,连忙拽住了他:“谢谢,可是非公子既然说要教我学琴,所以,为了表示感谢,这顿还是我来请好一些……”没等非墨回答,他继续道:“当然,这里我固然是请不起了,可我还知道一家不错的馆子,非公子可愿与我同去?”
话说到这份上,不答应显得失礼,更何况,少年的提议确实引起了非墨极大的兴趣,当即应了下来,随着他来到这家少年口中的“不错的馆子”。
可到了才知道,所谓馆子,其实就是在巷子深处的一家露天铺子。所谓不错,到底不错在哪里,暂时还没能看出来。
一口漆黑的大锅在后面一架,前面摆几张桌子,几条凳子,就算是一个店面了。
开店的看上去是一对中年夫妻,女人围着围裙在煮面,男人负责招呼客人。
可就是这么一家不起眼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店,生意竟然相当不错。
几个粗衣的男人正坐在里面吃面,几乎清一色都是一样的动作。单脚横劈过来踩在凳子上,一手端着面碗,另一手执着筷子胡乱的呼噜着。
咂巴嘴的声音,喝汤的声音,咳嗽的声音此起彼伏。
可即使是这样,却并不显得粗俗。相反的,让人觉得他们吃得很香。
少年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非墨的表情,却意外发现,他竟然显得很开心。
兴许是从未见过衣着光鲜的客人光顾,开店的男人见非墨和少年站在门口,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愣了愣,木讷的跑了过来,居然问了一句:“请问有事么?”看起来格外憨厚朴实。
非墨唇角一勾:“是的,我们吃面。”
“噢,吃面,”男人眨眨眼,再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过身子,“瞧我这脑子,客官赶快里面请,里面请。”
店里本来吃面的几人也停下了动作,不明所以的看着进来的少年和非墨,低头窃窃私语。
待二人坐定,男人边擦桌子边介绍道:“我这里有三种面,有炸酱面,鸡丝面,还有特制的浓汤面。不知客官想要吃哪种?”
非墨低头看向少年:“流苏,这里不是你介绍的么?你选择吧。”
少年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个深蓝的粗布袋子,取出二十枚铜钱递给男人,微笑道:“老板,那就两份汤面吧,我这位朋友是第一次来,麻烦你多费费心了。”
“成!包在我身上!”男人拍拍胸脯,扭头朝着不远处的女人喊道,“贼婆娘,有客人来了!做两碗汤面!多加点咱老杨家秘制的酱料!”
“好咧,没问题!”女人爽朗的应答着,将刚拉好的细面放入了沸锅,“马上就好!”
“客官稍等。”男人微笑着转身,招呼其它客人去了。
少年环视着店里的摆设,道:“这个店开了至少有六七年了,以前我娘在的时候,经常带我和姐姐来吃的。只是她走了以后,爹就落魄了,也就没有机会再来过。其实,我一直很怀念这个味道,所以今天实在忍不住就带你来了。”
非墨轻微颔首表示赞同:“小时候在逐鹿城,有一个做糕点的姓徐的老师傅,我特喜欢他家的凤梨酥,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惊讶,居然过了这么多年还没忘掉。其实,回忆的不过是那种感觉罢了,吃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味道早已忘了……”
少年不满的撇撇嘴,狡辩道:“也不尽然,这家店的店面虽然很普通,可是做出来的面却是绝对的没话说。”
非墨了然的看他一眼,道:“这正是我开了春满园的原因。”
少年不解:“这店里的面和春满园有必然联系么?”
非墨浅浅的笑:“我说的是你刚才要表达的意思,表面光鲜的东西内里也有可能是腐烂的,同样的道理,表面惨淡不见的内部也是见不得人的。春满园虽然被认为是低贱的地方,却也破格的创造了文学上的辉煌。南诏诗人们所激发的灵感,又有多少不是来自女人的温柔乡以及园子里纸醉金迷的生活?”
少年琢磨了一下,点点头:“你这样的思想确实很少见,不过也很新鲜……”
话说着,男人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憨笑着放下一碟小菜和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
面细水清,表面上漂浮着些许香菜沫葱沫以及零星的几朵油花,看上去十分清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少年取出一双筷子,翻开面搅了几下,将底层的浅褐的酱料拌均匀了,这才将碗推给非墨,而后很自然的勾过另一碗,拌了拌,夹起几根正要入口,见非墨正在看自己,连忙取了一双筷子递给他,笑道:“非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久没有这么舒心的吃过一顿饭了……”
少年夹起一筷子小菜放到非墨的碗中:“别感春悲秋了,以后多吃便是,赶紧尝尝看,不然凉了味道就变了。”
非墨侧过脸,慢条斯理的开始吃面,只是脸上的笑容显得莫名的隐讳。
少年见他吃了,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一时间,二人只顾静悄悄的吃面,谁都没有说话,温馨自然的气氛在缓缓流转。
低头吃了几口,少年像是想到什么,试探的开口:“非公子那时说的做伴……是什么意思?”
见非墨放下筷子,他连忙改口道:“非公子先吃饭吧,我只是随便问问……”
非墨摇摇头,含笑道:“说完了再吃也不迟,这个问题说复杂了太乱,说简单了,就是我们现在的状态,我觉得很好……对了,还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流苏,你愿意么?”
“恩!”少年忙不迭的点头,恍然又觉得自己答应得太快了,抿着唇垂下了头。
非墨看出他的窘迫,岔开了话题:“那么流苏,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或者是特别想做的事情?”
少年想了想,像是挣扎了一番,最终摇了摇头。
非墨看在眼里,轻吸一口气道:“那就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顿饭,无论是少年还是非墨,都吃得格外安心。
风起
饭后,非墨在路旁雇了辆马车,带着少年往城东而去。
马车疾驰着出了东门,渐渐的,树林茂密,房屋稀少起来,官道两旁杂草丛生,荒芜人烟。
道路开始颠簸,少年默默的靠在窗边,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侧着头似在冥思。
车子结构比较简易,且没有帷帘,因此很容易看到外边的景色。
而城东三十里处,是乱葬岗。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非墨和少年走下来。
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一座座墓碑坟头东倒西歪,新生的草长在枯萎之上,乌鸦,碎石,歪脖子树,乱七八糟。
清风拂动,带来阵阵呜呜的悲鸣。
非墨皱了皱眉,似是对这里的情况并不满意,顿了顿,他说道:“春满园在这里买了一块地,用来埋葬逝去的人。你姐姐也在这里,我想你该见见她。只不过,这里太大,我也没来过,只怕要从头找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