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有些酸楚地说着,大约是想到了不大好的往事,脸上显出几分惆怅来。
晴明把他偷偷揽过来的手丢开,你那些朋友呢?像头中将或是藏人少纳言。
他们啊,嬉皮笑脸地道个歉写份保证书什么的吧,反正他们也说情人就是得哄的,哄她一时高兴了,海阔天空。
让玉梨公子道歉写保证书?晴明想了想,再让他来哄哄?
博雅想到那场景自己打个颤。
晴明思考了会儿,我去和师尊说说,请他想个办法吧。
嗯对,你师尊老人家风浪经得多,什么鬼主意都有,找他一定妥帖。
晴明瞟他一眼,他嘿嘿干笑两声,我是说忠行大人智慧超群,灵敏善谋,他老人家出马,十拿九稳。
晴明不和他废话,自去找师尊,忠行大人悠悠闲闲喝着茶,说,年轻人的事啊,还是得年轻人自己解决,不一定会听个老头子的话,再想想吧。
他这“想”指的是由他来想还是晴明去想,晴明不明白,忠行大人饮着苦茶,眉目陷在高深的意境中。
晴明从贺茂出来,在门口遇见保詹,他和那几个已经被阴阳寮消籍,更加自由自在的四处晃荡,保詹翘着嘴角抱臂说,那个女人又回来了?是不是带着棘手的事赖着不走?
保詹很不正经地靠在门边上,那脸上的笑迷死人的风流俊雅,可见最近混得心满意足。
晴明想听听他的意见,就把事情说了一遍,保詹咂下嘴说,对这种脾气太硬的女人,就要以暴制暴,压得她弹不起来,自然摆平了事,玉梨公子恐怕是狠不下心处处留情面,活该反被牵着走。
他语气里半分同情都没有,又说,铃姬不是无聊吗,那就多给她找事做忙得没闲工夫胡思乱想,哪里还有气力跑出去晃?!公主殿下当然不好去做太粗鄙的事,那就让她生上十个八个的,光带孩子就累得头晕脑涨,做了母亲啊心上就系了根绳,外面再逍遥快活总牵挂着不能尽情,还不就乖乖回来了。
晴明只有眨着眼静静听,这些言论在他身边也就保詹讲的出来,还讲得理所当然的,不知道让他去和玉梨公子沟通会有什么效果,估计四条马上就来一场抗妻回府的热闹,铃姬会恨这两人一辈子。
但是,总得解决目前的僵局啊,如果保詹能换个比较温和的说话方式的话——
切,我才不和那种男人讲话,他以为天下就他站得高看得远,别人统统是脚下的蚂蚁啊?!狂妄嚣张的小子,难怪铃姬看他不顺眼。
晴明抖了抖眉毛,保詹师兄,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保詹倒也坦诚,前面是对事,后面是对人,总之,我不惨合这事,别找我。
晴明略想了会儿,你好像没有和玉梨公子见过面吧。
以前没有,昨天有,好了我要进去交差,你慢慢去和那个目中无人的应酬吧,顺走。
说话间保詹上廊走了,晴明慢慢回到未坤邸,他得监督低年级的师弟默书,今天的功课是天干地支六十序,几个人都背得磕磕巴巴,晴明认真记录着,心想,今年的水平又下降了。
博雅还是个有心的人,他专门去找朋友寻求解决办法。
头中将已经晋升为治部卿,治部省主要负责外交事务、高级官员们的户籍管理,还有监督寺社佛阁等处人员礼仪,也会参与裁判庶民的婚姻诉讼,博雅找到他真觉得是找对了人。
治部卿交陪甚多,周围接触得更多,现在偶尔在下面交上来的报告里再看到一些,对于夫妻关系的相关处理得心应手,他听完博雅说的故事,先笑两声,博雅大人呐,你从哪儿听来的,世间会有这般不合拍的夫妇?
是啊我也觉得他们怎么还能在一起。
所谓夫妻,一者刚强一者软懦,一个是闷葫芦另一个就得善谈,要不大家天天硬碰硬,或者一年到头说不上两句话,那和路人有什么区别?
博雅一个劲点头,心想这话太对了,忍不住就想握着治部卿的手,热泪盈眶的感喟一声,知己啊!
治部卿又说,按着你刚才说的那对,依我看,为了长命百岁只有分手了事。
唉,我也这么想,可是——博雅愁眉苦脸地说,那边女人已然有孕,而且身体状况又不太好的样子。
治部卿也露出为难神情,这样的话……分手对女人来说就是双重困境,唯一办法还是劝那个男人抛开无谓的面子吧,这时候的女人最是软弱,哄哄她,凡事迁就点,等孩子出世女人的脾气往往温吞许多,到时候再来解决两人问题兴许要容易点。
看来,终极之道还是一个字,“哄”,就是不知道玉梨公子那个钻石般贵重稀奇的脑袋里,究竟有没有这个字的存在,又是否理解其真正含义。
博雅的烦恼终归是别人的事,说完了就开始聊轻松话题。
治部卿说前几天我请省里的同僚畅饮了一场,有个叫久通的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朝堂上大概没有人不知道久通的大名,或者说没人听到他名字不笑的。
说到这位大人,长相很普通,一路的成长也很普通,本该是如河川之鱼,碌碌的过了这辈子,然而他之所以出名,恰是在他有那么一场不普通的糊涂经历。
久通是大学寮里培养出的明经道学生,当年结业考核也算优秀,分到民部省做了个少丞,干些抄写工作,过两年因为勤恳调去任中务少丞,专门管理文书——按照这样发展下去,最多蒙到个正五位平凡的就过去了,他也这般想着安安稳稳的抄抄文书写点文字,在文人常混的圈子里小有名气。某天,中任大辅趁着春花正好,邀了省中同僚到府中小宴,久通也不是个书读多了常有的死脑筋,便随大流的也去了。一群人开始还中规中矩坐在各自座位上应酬往来,到了饮得四五分醉,人的模样就有些扭曲,个别爬到别人位子上去乱说乱画,大辅不是个刻板的人,也没有劝导,于是再过上一刻半刻扭曲更甚,歪帽斜衣杯碟狼藉都不说了,几乎没有人还能坐得住,其时微薄灯光摇曳下场面混乱,恰是偷鸡摸狗的好时辰。
有几位早已潜去熟识的女侍房中,久通去方便,浑浑噩噩走错地方,只觉得味道清纯雅致,手上摸着的东西软绵绵滑腻腻十分舒服,似乎有些推拒的力量,但他酒意上头,不顾一切,放任本性的摸了下去。待到天微微亮睁开眼,陌生的房间中陌生的寝台上陌生的女子,他脑子里嗡地只有天雷霹雳。
中务大辅听说这极其震撼的新闻,脸都没洗匆忙披了件外褂就跑过来,痴呆化的久通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回忆自己究竟是怎么爬进式部卿公主的房间,怎么和人家滚了大半晚上——回忆来回忆去就是没有想到有没有做到关键步骤,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心想这次完了连安稳日子都没有了直接去跳河吧,不知道鸭川里会不会有食人鱼……
话说这位公主与中务大辅的女公子是闺中好友,那天纯属寻常走动天晚暂住,莫名钻进一个男子非礼了自己,最初的震惊羞愧过后就放话说,你都把我滚了我这辈子的清白已经没了要不你死我活要不你娶我嫁,搞得式部卿有责难也说不利索满头混沌线。
久通没料到一世英名栽在女人手上,想不通便真的跳了河,因为是大中午围观者众多,眼睁睁看他从桥中段咚的掉下去,目光之坚毅行动之迅捷堪成模范,甚至有人情不自禁为他鼓起掌来。
最终他还是被良心渔夫救了上来,顺便提了两串卖不出去的小鱼虾回家里下酒。
独饮消愁愁更愁,久通趴在地板上失声痛哭,随从不明究里无从安慰,机灵的一个悄悄找到式部卿公主一说,公主哭得更伤心,式部卿看见宝贵女儿泪水涟涟于心不忍,派了个侍从跟久通说我女儿身份如此高贵品性如此温良你还有什么不满,久通仗着酒胆大声回复,丈夫行事唯求实证,现无凭据奈何推吾罪乎?
那日寝台上确实没有公主破身的痕迹,可摸总是摸过了公主面子要紧,久通死没死成又坚决不娶,某天接到通知他被下调图书寮降为图书小允,当日夜里出门又被不明身份人物蒙头黑打了一顿,真觉世间黑暗前途茫茫,他沉痛地控诉了一番权贵强势欺凌弱小后就躺着默默等死。
居然还是没被泰山府君收了去,他硬着头皮兢兢业业干着每天把陈旧书卷的内容重新誊写的工作,由于过分专注过了一年视力明显下降,五步外就看不清人脸。
那年临时祭的时候,他抱着一堆书准备回家继续抄写,路上遇见某车中一位女子不慎掉落了香扇,他禀性良善,捡起来还进去,里面好听的声音说了句谢谢,他低头回了礼,转身继续往家走。临时祭结束的时候他还从那条路上走过,某车一边车轮陷入泥地,他又良善的帮忙推车,事后车中女子跟他道谢,他拿袖子擦脸说没什么,女子命身边人给他张绢巾抹汗,两人小声交谈会儿,意外的志趣相投。
后来他知道那车中的女子竟然就是当年要他选择死或选择娶的式部卿公主,又因为他视力减退的缘故,根本没认出递给他绢巾的就是那会儿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的侍女,他仰天长叹岁月弄人。
这公主有着浓厚的初滚情结,自从那晚后矢志不嫁,式部卿愁得肠子发青,听说久通流露出悔恼之意,加紧顺水推舟,于是两人经过一年辗转终究还是成了夫妻。
久通大人这是传说中的天定姻缘逃不掉,但因为其中的曲折反复,又常被当作笑谈,治部卿的小宴上有人提起他,大家习惯性先闷笑了会儿,再听那人说,久通大人某日去某处,竟然遇见了平家的那位公子。
另一人问,哪位?
就是平氏逆贼身边的那个年轻兵头,他舅家的公子,名叫远则的那个。
可我听说当时他被一并斩首了呀,难道是幽魂吗?
久通大人那眼神,怕是认错人也无不可能。
博雅听治部卿说到这里,点着头说,是啊,我从他对面走过,要不是喊了他一声他根本不知道是我走过去了。
治部卿说,我也以为是他认错了,前天在殿上遇见问起此事,他说那天他确实没看清人脸,只是那个人为了和旁人交代什么事,在附近泥墙上用石片写了些字,虽然擦去了大部分,残余一两字看着很像是远则笔迹。
久通这些年的文书没白抄,尤其东国混乱的时候他正升任左大弁,处理着太政官里多半公文,从东国来的文书大都由他之手誊写过,他对笔迹又敏感地很,看过一次就永远记得。
这么说来,远则并没有死,而且就在京城里?
治部卿转着手上桧扇,谁知道呢,字迹也可能有相近的或者故意模仿的,如果他真的还活着——那可是会引发动荡的消息呐。
远则对他表兄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平将门小时身体瘦弱不大出门,总是远则跑来找他玩,他生病的时候远则就陪他呆在屋里,头抵头的说话,据说他们之间比亲兄弟还更贴近,将门起兵后远则不离左右,俨然是他最可靠的臂膀,两人携手同在刀枪中闯荡,将门在下总国幸岛被平贞盛和藤原秀香联手讨杀后,远则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与将门同死沙场,然而并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如果他没有死,终有一天会为他最珍视的表兄报仇。
博雅对这种似是而非的事情不感兴趣,他现在有个头等大事急需解决,告别了治部卿他慢慢走在清凉殿板廊上,忽然想起来好几天没有见到助雅,听治部卿说久通见到疑似远则的人是在信浓夫人旧居的附近,觉得要去提醒下弟弟,于是转身往太政官走去。
很抱歉,少纳言不在,中将大人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谢谢。
对于弟弟不在官所的事,博雅第一怀疑的就是又子,谁知道她是不是异想天开把助雅拖到什么地方晃去了,真让人不安心啊——
他拖着步子再转向,准备去卫门府看有没有急事要处理,卫门佐一看见就像吃奶的婴孩看见了娘,热情非常地扑上来开口就说,大人呐,您终于来了!
博雅噌噌退了两步才站稳,撇嘴看着卫门佐问,怎么了?
大人啊,公文都要堆上天了,麻烦您也偶尔来得勤快点好吧,没您盖印都发不出去呀。
博雅挠挠脸,说,我前天来过的,当时不是已经盖了抵天的一堆,才两天工夫哪会又冒出一抵天的。
他满脸不信任地走进正殿,拐到自己那间,当场怔住了,卫门佐说,大人您忘记了这个月有十一个祭奠一个节会还有五节的舞姬要进出,才过了小半月,四天后是梅宫祭和松尾祭,五天后是大原野祭,六天后是园韩神祭和五节帐台试,七天后是五节舞御前试,八——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博雅扶下额头,拿出悲壮地神态坐到文台后面,把最急的拿过来。
卫门佐立刻搬了半尺高的文书过来,这些请大人一刻钟内处理完。
博雅眼睛直了直,认命般叹口气,卷袖子忙起来。
助雅眼神惊疑地看着面前的人,说,对不起,我好像没有什么要和你说,请让开一点,我还要赶路。
弘次显露出一点伤感的神色,助雅大人,您还在怨恨在下吗?
你不要这么客气的和我说话。助雅摸摸耳朵,而且我也没有怨恨你什么。
唉,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说了没有。助雅有些愁苦的,只是我觉得我们不大合得来。
弘次低着头,我以前是被仇怨蒙了眼,因为阴阳寮的人曾经封压过道真大人,所以有人说可以帮忙出口气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然后把假说从寺庙里求到的安神药玉给了你,那人说只是让人不太舒服而已,我也不知道会险些酿成那么大的祸事,助雅,请你原谅我好不好?这几年我一直都很自责,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
他抹了下眼角。
助雅本来是个温良的人,当年的事情他是认为自己有错,没想过要迁怒到别人头上,弘次这么说倒让他脸热。
哎,药玉是我拿过去的,跟你没有关系,你就把它忘记了吧。
弘次看着他,助雅又说,你也没必要再自责了,像安倍君说的,世界上一切都是早注定好了的,是灾是福总逃不过,也许这次以为走到了绝境,却开启另一番山水轮换。
助雅……
好了好了,过去就过去了啊。助雅拍着他肩说,你现在在图书寮吧。
弘次点了下头,我从小跟着父亲学习汉文,现在负责整理寮中的汉文书籍。
弘次从以前学问上就很了不起,我常觉得很惭愧呢。助雅微微笑着,以后请教你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推辞呀。
少纳言大人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中允,哪儿能比得上你。
我那是——助雅偏着头想了想,反正你是凭真才学,我也就是混着了。
他说这些是很随意的,并没有想到在自负才华却被压制着无法施展的人听来,很刺耳。
弘次浅然笑了笑,不好意思,总算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也得到助雅的谅解,好受多了,耽误你这么久,不好意思。
没什么,很高兴能见到你,那么以后有空再慢慢聊,先告辞了。
助雅要转身走,弘次犹豫着开口叫住他,哪个,安倍先生,你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作为朋友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那个人,不,他——
弘次吞吞吐吐的,助雅略皱着眉问,你想说什么?
我也是听说,他的出身不单纯,他的母亲,其实是信太的狐女。
助雅露出个荒谬的表情,这种传闻你也信?安倍君只是个天赋不平凡的人,哥哥经常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是妖的话,哥哥怎么还会成天精力十足的呢?!你呀,不要听那些人乱说。
可是,有人见过他从密道前往狐族领地,只怕万一是的话——
不要再说了。助雅有点生气的打断他,我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出他和一般人有不同之处,今天你说的这些我会当作没有听见,你也不要再和别人讲,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弘次看着他气愤地渐渐走远,不动声色地在背后做了个手势,附近墙边上有个影子晃了晃,很快就消失了。
助雅被告知兄长有找过自己,暗道不好,哥一定以为是又子害我翘班。赶忙跑去四条找博雅,俊宏说大人还在官所没有回来,因为要处理的公文比较多,可能晚饭前才能回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了。他转身对随从良吉说,你去告诉又子,今天我在这里等哥哥,可能不回去吃晚饭了,让她自己好好吃饭,不要又为了等我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