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吉应声要走,助雅又叫他等等,自己到里面找笔纸,思索片刻写了信给良吉,把这个给她吧,转告她我很抱歉,明天亲自给她熬粥做赔礼。
俊宏暗笑着说,公子对夫人真体贴。
助雅羞涩地摸着鼻子,你不要取笑了。
真葛被乳母抱着在后面庭院里透气,院里有两棵松树,真葛老想去摸松叶,冬天里松叶末端很硬,乳母怕扎伤她,抓着她手说不可以会痛的。助雅转过来在廊上看见了,下来走到她们身边,他问真葛是不是很想要,真葛搂着乳母的脖子一下一下去够松树叶子,嘴里呀呀地叫,助雅就说叔叔给你挑嫩的好不好,说着专找枝头上比较软的部分,用自己手指去试会不会扎手,后来随便摘了几支,把前端掐了逗着真葛,来,到叔叔手里来拿。
真葛张着手抓他,要接近了助雅猛地把手偏开,几次下来真葛不高兴了,亮晶晶的眼睛里包起汪汪一潭水,扁着嘴抱着乳母使劲在她脸上蹭,乳母拍着她哄着,乖,大人和你玩呢。
助雅顿时觉得自己是个欺负良家小孩的坏蛋,忙把松叶塞她手里说,给你都给你,又子婶婶看见了一定笑话你小小年纪就会使脾气,长大了愁死一群大人。
乳母笑道,真葛小姐可比那些贵家女公子乖顺多了,不舒服的时候也不会大吵大闹,看见有人不欢乐她还会悄悄拉那人的手,自己咯咯的笑,逗得那人也笑起来。
助雅知道她说的是铃姬。博雅告诉他铃姬因着家里一些事,暂时过来散心,但他这段时间来都还没有见到铃姬,想着等哥哥回来的空闲里,也许可以去问候一声罢。
他问俊宏是否方便,俊宏稍有些为难,可博雅和晴明并没有下限制令,就说,公子隔在外面略问个好就可以了,铃姬身体不太好,需要多休息。
助雅点着头,跟他过去,北居在外面端着一碟果子要进里面,看见助雅就打招呼说,助雅君来了呀。
你怎么在这里,安倍君呢?
师兄让我留下来暂时照料铃姬姐姐,他现在应该在阴阳寮里忙着。
虽然被铃姬那样对待过,晴明跟北居说铃姬一时情绪不稳以后不会再做出同样的事,北居忐忑了两天,铃姬果然只是一个人默默懒散着,他也就依旧帮她端水送饭。
自从饮了晴明的血,铃姬略感精神好了些,身体不再一阵阵的发虚,她也知道不回去是多危险的事,心里忍不下一口气,偏就要呆在这里拗着。晴明又来劝过她,没有效果,只得解了腕上布条再满了杯血让她喝,铃姬急着按着他伤口,说你这是何必。晴明温和地看着她,你还是以前那样和保宪师兄随心说笑的时候最动人,现在,都没有光彩了。
铃姬被他说得侧低下头,晴明将杯子送到她手里,喝了吧,别叫北居看见了到博雅面前饶舌,为了上次那杯,他差点把京城里的补药都搜来灌给我,真是怕了他了。
铃姬心里说不出的别扭着,晴明以为她嫌弃味道,微微笑着说,没办法,我只有一半妖族的血统,味道自然没有纯正的好。
铃姬却摇头说,你不知道吗,妖界从来没有谁能产下人类的孩子,所以你的灵元是世上独一无二最珍奇的,如果别的人或妖或鬼得到了,至少能提高上百年的修为。
晴明对于自己的了解并不多,听铃姬这样说了也不觉得多了不起,就算是吧,但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来维持你的灵气,只能替你勉强支撑着,还是回到葛城山比较好——
铃姬几口喝完了把杯子塞给晴明,我要休息了。
那神情就是个女孩子在赌气,晴明不擅长应付此类场面,说那你自己小心,便走了出去。
助雅拉着北居悄悄问,铃姬怎么样?过去不是挺有精神的吗。
北居抬了下眉毛,谁知道呢,我听说是夫妻闹脾气,铃姬姐姐一时想不开。
助雅真是想不到夫妻能闹成这样,他和又子通常吵嘴吵到后来更加甜蜜无限,他想到又子不禁红了下脸,北居说,你在发烧吗?快回去休息吧。
助雅咳嗽一声掩饰过去,没有,刚才走的略微急了些,我去和铃姬问个安。
铃姬无精打采地倚在半吊起的格子窗旁边,荻花摇曳的萌黄女袿漫漫铺散开来,一头等身乌发蜿蜒着,携带着山谷幽泉般感叹不出的优雅。
助雅掀帘进来望着她,眼神晃了一下,不论她出现在什么地方,周围的气场都有微妙的神奇感,在未坤邸那种男人扎堆的地方,她是个娇媚高贵的女王,不动声色间撩拨风情,而在小家过日子的四条,她便是深居内苑的寂怨夫人,等着那一位在别处流连忘返的良人归来。
要不是熟知兄长的为人,助雅会以为铃姬是被他抛弃在旮旯里的旧情人。
铃姬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又是曾经勾魂摄魄的明艳,她稍摆手招呼着助雅,过来呀,几年不见便生疏了么?
助雅有些手足无措的,别开脸说,这样,不太好吧。
铃姬呵呵笑着,你们这些无聊的规矩,偶尔增加情趣还好,熟人间未免太过刻板。
北居端着果子到她面前,铃姬姐姐,助雅君是怕家里的那位会生气呐,上次他在街上多瞅了车上女子一眼,耳朵都被揪肿了。
助雅脸又红了,着急地喊着北居不要乱说话,铃姬瞧着他的模样,搭手在北居肩上低声说,真的么,有那种夫人可真是坏兴致的事啊。
又子才不是呢!她是,她是——助雅涨着脸,被铃姬看来是可爱无比。
如果那个谁,有这一半的可爱就好了。她默默想着,玉梨若是也这样红着脸扭着说,铃姬,我,哪个,这个……
吃进来的半口果子险险喷上北居一脸,铃姬抹抹嘴端坐起来,北居以为她不舒服,倒了杯晴明嘱咐的宁气固神汤水递给她,铃姬抿了一口,把半边果子咽下去。
助雅说,你身体不好的话就多休息,如果觉得闷了我让又子来伴你聊天,不过她一开口就很难停下来,只怕更打扰你。
妾身正是想要个做陪的,这些天真是无聊得很,一个人若是太无聊就容易胡思乱想,越来越觉得没什么意思——
你再说一遍,你敢找谁做陪?!
忽然晴天霹雳一声吼,震得房屋抖三抖,助雅一时没坐稳啪的倒在地板上,他扶住帽子爬起来,眼前蓦然多出一个男人身影,如玉树秀枝般站在铃姬面前,助雅只见着他背面,一阵凉风穿窗而过,拂起男子袖袂飘飘。
助雅想这风真是邪,铃姬的头发一根都没有乱,却能吹动他富贵花团的绫缎外袍。
他不知道,博雅大人早就得出其人常年自带小型吹风器的怪癖,无论何时何地,想飘就飘。
玉梨公子沉眼盯着铃姬,无聊?哼,我以为你逍遥快活得很,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类在一起——
他们不三不四,你就妖五妖六了?铃姬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抚理着服帖的荻袿镶边。
助雅听得很恍惚,这是将要时兴起来的数字游戏吗?
北居早被玉梨公子进来时的冲劲扫到角落上,那强大的妖气压得他不能近身,只有顺着墙边溜到门口,伸长手拉了拉助雅,小声说,退后一点,不要一会儿做了池鱼。
助雅依言噌噌退到廊上,又好奇又担心,扒着帘子边悄悄看着,说,那个男人是谁?
北居脑袋凑在他肩弯处张望,铃姬姐姐的丈夫呗,看他那架势今天心火真旺,希望不要把四条给毁了。又叹道,不知道师兄现在在哪里,能不能及时赶回来啊?
呃,这个男人很厉害吗?那应该去找检非违使厅的人来,你师兄那么瘦一定拼不过他,可能哥哥还能抵挡一阵。
北居没和他进一步解释此位公子来历,只说,看铃姬姐姐怎么应对吧,如果争吵起来,我去找师兄你去找博雅大人。
铃姬斜眼幽幽瞟了玉梨公子一眼,玉梨公子气哼哼一直瞪着她。
仿佛是炽热太阳底下开着一朵娇柔水莲,又有劲风猎猎,正是那蓄势待发的一刻。
扑通——
助雅和北居睁大了眼,铃姬柳叶般的俏眉也禁不住哆嗦一下,风啊太阳啊须臾间都消失了,玉梨公子跪坐在她面前,板着脸,沉默小半晌,忽而开口说,请你跟我回去。
请?向来高傲无边惟我独尊的玉梨公子竟然用敬语?!
三人以为耳朵被风吹木了,助雅掏了掏,北居晃了晃,铃姬好修养的只是眨了下眼。
玉梨公子仍用没什么情调的语气结巴着说,我,我错,错了,你,接你回去……
铃姬满脸黑线,心想这谁教的?好歹也摆个配合点的表情,比凶人的时候还难看!
玉梨公子等不到铃姬回应,心火又起,半立起来低嚷,你听见没有?!跟本公子回——顿了顿,想起来什么,又坐回去,垂着眼忍耐着,稍稍放柔了声音说,反正你今天必须跟我走。
说着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玲龙珠,酢梅果,角雀的心尖。接着补充道,用蜂蜜掺少许盐腌的,又甜又咸什么怪味……还有金丝合糕,云牙松耳果子……唔,家里还炖了锅白蛤脍。
琳琅满目,种类齐全,铃姬想挑刺都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没有的。
玉梨公子撑着膝盖,没抬眼,你究竟走不走?再拖几天,你想把我的种给拖没了?!
助雅一个没稳住,啪,趴在了地上,北居顺着就滚下来,顺着又滚了进去,蓦然觉得玉梨公子那方向嗖的飞过来冷冰冰气刀,咬牙赶紧再滚,滚回到帘子外面。
铃姬浅浅说了句话,外面听不清,过了会儿玉梨公子貌似甩了份什么书册出来,铃姬顿了顿捡起来慢慢翻看,她背着窗,面上神情模糊,助雅感觉着周围气场略有了变化,像是眼前萎靡的水莲渐渐舒展。玉梨公子依旧硬声又别扭地说,不要再得寸进尺,本公子只能让步到这里,你——
铃姬施施然站了起来,萌黄的女袿荡出妩媚水漾,她转着眼俏笑着,却对北居说,请转告晴明和博雅大人,妾身多日打搅深为惭愧,待来日定为酬谢。
玉梨公子昂头望着她,在助雅看来真是种莫名的愉悦和“终于搞定”的宽怀,他伸手抓住铃姬,还跟他们罗嗦什么,要不是那个安倍晴明和源博雅,我能这么狼狈?!我告诉你,以后休想再跑出来,这两个人总有一天我要他们……
铃姬轻飘飘瞟他一眼,玉梨公子勉强咽口气,走啦走啦,回头我会交代人好好回份礼。
助雅怎么听,都有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不吉利的调子。
北居忽然蒙住他的眼,助雅抓他手说你干什么,北居只是捂得密不透风的,任凭他怎么挣扎,两只手像是被糨糊粘在他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扯下来,助雅揉了揉冒着闪闪银光的眼,再看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
诶,铃姬呢?
回去了。北居站起来拍拍衣服,我还做了好多果子铃姬却走了,只有让我们吃掉了。
他笑着,眉眼弯弯的,几分纯真几分俊秀。助雅虽然对看了头没见着尾感到稍许遗憾,但心中想着有情人只要能永远在一起就是天底下最美满不过的事,他为铃姬而高兴着,也不太在意北居刚才的举动,便和他一块回寝殿去吃果子喝香露。
傍晚的时候,博雅拖拖沓沓地回来,直叫着这样下去要死人了,助雅出来迎接兄长,博雅一抡胳膊搭在他肩上,悲切切地说,小弟啊,还是你好,闲职真好啊,我这半天光盖印就盖出个满眼金星腾云驾雾,千万不要沦落到我这等下场啊啊啊……
北居递杯水给他,他手指像鸡爪一样扣着,大约真是抓印章抓出来的后遗症,助雅忙替他接了,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两口,博雅稍微回了点魂才注意到北居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说,你不在那边呆着,跑这里来干什么?
铃姬姐姐已经走了。
啊?博雅难以置信地张着嘴,抖了半天说,自己走的还是谁来接的?
北居是个好孩子,有问必答实话实说,玉梨公子来接的她,带了好多东西来,居然还对铃姬姐姐道歉。
博雅僵硬的转着脑袋,助雅也点着头做证,我是没看见他们离开,都怪北居把我眼蒙了。
北居嘿嘿笑了两声,博雅连说着奇怪,又想起治部卿说的话,心道谁那么大本事把玉梨公子的硬脖子给掰弯了?
当日北居回未坤邸,刚进大门就闻到一股烟味,他问匆忙来往的杂役出了什么事,那人说房子险险燃起来才扑灭了,说话间又快步走开。北居茫然地往里去,先看见几个低年级的拥簇着堵在廊上,北居又问谁在随便点火玩,一个说不知道不知道,一个说好可怕好可怕,终于一个稍微机灵点的比较能说个顺畅,他说是个中年级的师兄胡乱用咒法唤出火鼠来,那只火鼠十分敏捷,跳上跳下逮不住,一不小心就把帷帐引燃了,帷帐靠在屏风上,于是屏风也燃了,火苗顺着窜到墙幛上,好在有高级班的师兄看见赶来灭了。
火鼠体形小巧性格又乖顺,许多人喜欢像管狐一样养着玩,但他身上自带阴火,虽然不烧手但沾着易燃物也会引起火灾,必须起阳水才能灭。因为火鼠有这种特性,一般阴阳生是不允许私自唤他出来的,今天不晓得是谁违反寮规,处罚一定不轻。
北居直接穿过庭院回到晴明的房间,阿衡看见他说你去哪里了连着几天都不在,北居回答着,到四条去帮了些忙。
阿衡接着就朝屋里努嘴说,晴明刚烧了手不方便,正好你回来了,快给他上些药敷敷。
北居怔了怔,连忙进到房间里,晴明左手使劲捏一只小浆果,挤出汁液滴到右手背上,嘴角略微斜着嘶嘶吸冷风。
他回头看了眼北居,不意外地说你回来了,帮我把那两只果子也压出汁来。
北居找了小刀把果子切成几块放进碗里,拿勺子捣压了会儿,把汁液倒一些在晴明泛着蓝紫色的伤口上,晴明抹了抹,又将压烂的果肉并剩下的汁水倒在手巾上,一起敷盖了手背,北居给他整理好缠紧。
师兄,你这是怎么搞的?北居皱眉说,火鼠的火不应该烧到你呀。
世上的事哪儿有准呢。晴明左手扶着右边胳膊,抬着右手摇了摇,北居问,是不是很疼?
嗯。晴明左边腕上缠着的布带渗出点血,这会儿是左右都疼着,说不出多难受。
北居看在眼里心中焦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的?人家都没事就你受伤了,你呀你,我就一会儿没在你身边,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
他嘴上抱怨不停,另去拿了干净的布条和清水药膏,给晴明重新包扎左腕,那刀口裂开了往外透着血红,北居越看越冒火,你多大个人了啊还不会照顾自己,要是我不在你可怎么办?
晴明浅微地笑了笑,我想可能就是被你惯出来的,以前我挺注意自己。
胡说,保宪师兄说你小时候就经常糊里糊涂的,表面很清醒很明白对什么都认真专注,一旦自己一个人呆着了就马虎随便。
晴明暗想师兄怎么什么都要说呀,一边讪讪笑道,没有他说得严重,你刚来的时候不也看见我把事情都料理得不错?
是啊是啊。北居闷闷地裹布条。
没和他长久相处的人真是发觉不到他的另一面,平常看他收拾物件总是极有条理,书卷分门别类地码在边上,衣服用具整齐地放在该在的地方,绝对不会出现临时找不着东西的情况,总给人“这公子生活得井然有序”,然而除此之外就随便得很了。他每天吃饭喝水都是等着别人提醒,过去小安或者阿衡到点就喊上他,北居来了每天都由他端饭端水,这些人都不在的话他就直到饿了渴了才会想起来。不出门便穿着单衣,披件外褂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写画,冬天手炉里炭火燃尽了就丢在旁边,实在冷得僵起来才去添加。
他在生活上像始终长不大似的,开始单独住未坤邸的时候保宪真是很担心,必须时常过来照料着,又嘱咐隔壁的人没事过来看两眼,等到北居出现了他才稍微松口气,教这个看起来年纪小但明显比晴明的生活能力要强一点的小妖怎样照顾人,每天从早到晚要做什么怎么做都手把手的教给他,带了几天北居学得有模有样,保宪真是感叹。
同样是跟着自己,北居一会儿就能出师,晴明十几年了还是老样子。
但也可能是应了术业有专攻、人无完人的道理。博雅某天说,我音乐上行,可说到处理公事就很头大,晴明生活上差一点点然而专业上堪称完美无缺,天神造人总要留点遗憾,要不人人都十全十美了,这个世界就没什么意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