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才被用力握住的位置,数道殷红的指印赫然浮现,看起来异常妖嬴。
——寂寞的感觉就跟饥饿一样,并不是外在的东西;虽然可以用人力克制,但只要心里不能感到满足,只要还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就会尝到寂寞的滋味。
在连天寨,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人,这里有争执的骂语,也有真实而猖狂的笑声,看起来很热闹……但是却无法治愈寂寞;以前在萍踪山上,虽然看起来孤寂,那里只有无言的树、缠绕的云雾以及无尽的冰寒,但是却有师父和自己在一起——人的一生尽管逝如流水,无波无痕,但知己却是自身存在的有力证明;自己并非贪心之人,知己不求多,只要一人就好,一个能了解自己、能给自己力量、能彼此信任的人,现在之所以会感到寂寞,大概是因为……师父不在的关系罢。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厨房里透出微红的炉火,在萧瑟的夜风中忽明忽暗。
廊上门扉乍然作响的瞬间,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白色的帷帐之下,隐约可见那人侧卧的身影,无端的散发着一股寒意。
来人一步一步迈向床头,手中的长刀虽然凉薄,却是无比锐利——只消在那人颈上轻轻一划,必然叫他身首异处……思及此,心念急转,持刀的手也不觉一抖,却没有发觉床上的人身形微颤,凝雪结霜的长睫缓缓睁开——
突如其来的惨叫声划破夜的静寂,惊起山林树梢飞鸟无数;尖锐的叫声传至岭下山寨,闻者莫不心惊胆寒、浑身颤栗。
从窗外骤然窜入的一阵冷风,瞬间扑盖了燃烧的炉火。
香蘼芜面色一凝,心中顿生不祥预感,当下弃了药炉,朝长廊另一端的房间疾行而去。
……骚动已止,四周恢复了惯常的冷寂。
香蘼芜来到姬重雪房前,推门而入的瞬间,竟被宏大的气劲一掌震飞,重重的撞上了身后的白墙,顿时连人带墙倒落在地。
“唔——”血腥之气涌至喉间,香蘼芜手按胸前,蹙眉强忍了半晌,仍免不了血溅数步,顷刻间已是目眩神摇。
抬眸,正对上一双幽深魔魅的眼——
白衣人立于废墟之前,垂至腰际的长发没了束冠,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蒙着冰霜的眉眼亦不复往昔清明,竟流露出嚣狂之态;近乎透明的白皙皮肤带着淡淡的魔魅之感,红唇微弯的瞬间,却是勾起一抹令人心悸的邪惑弧度。
香蘼芜坐于坍塌的废墙之下,震惊远远超过了惧怕……
虽然知道“千江雪”有乱人心智的弊病,却从没想到毒发时竟会如此可怕——宛如修罗一般的姿容体态,完全覆灭了人之常性……可方才那一道凄厉的叫声是怎么回事?
心中疑惑未解,姬重雪却没有给他继续深思的机会,白亮的剑光闪过,转瞬又是致命一击!
狼狈的闪身避开,香蘼芜顾不上内伤沉重,短暂的运气凝神之后,掠身跃至姬重雪身后,出手欲制住他身上的脉门——不料姬重雪敏锐的及时回身,霎那间又是摧心裂肺的一掌,夹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唔!——”
硬生生接下拳掌的同时,香蘼芜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狠力将人扑倒在地。
姬重雪双手被制,面部朝下被压在地面之上,虽然发狂一般猛烈的挣扎,却是力有不殆,只从喉间发出了模糊的声音。
香蘼芜心知继续纠缠下去,只怕是压不住他体内的狂性,为今之计……
“重雪……”
——虽然不想让你沦落到吸食人血的境地,可是现在也别无他法了……
心中决意已定,可是香蘼芜的全身几乎都用来压制姬重雪,根本就腾不出手来。
“得罪了……”
香蘼芜低低语罢,俯首对准他的唇压了上去——
冰凉的、柔软的,带着浓浓的血腥之味……像是嫌这血腥还不够,姬重雪大睁的双眸眼神空洞,只是凭借着体内的狂兴用力的在对方的口中噬咬翻搅……
香蘼芜的唇舌都被咬出了血,为了避免被咬断,只能不停歇的与他绵缠闪躲,同时还要迫他将自己的血水吞下……稍微的抽离,只是想要片刻的喘息;陷入疯狂的姬重雪却食髓知味,瞬间又缠咬上来。
“嗯……啊!……”不意被重重的咬住舌端,香蘼芜顿时面露痛苦之色,唇畔逸出了颤栗的呻吟;想要后退,只微微的动了,竟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疼……
再这么下去,真的会被咬断也说不定——
浑浑噩噩的想着,香蘼芜索性放弃了闪避,由他啃噬去了。
……挣扎,却慢慢的减弱下来。
香蘼芜稍稍将唇舌抽离,得以喘过一口气。
“重雪?……”
低哑的唤他的名字,却发现身下的人早已陷入了昏迷。
“真是……”
说不出更多的话,香蘼芜只觉得唇上舌间……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疼。
踉跄着把人抱回房内,香蘼芜注意到了床边的一具尸体。
……穿心而过的一掌,血浆和内脏都流了一地。
这个连死也没有瞑目的人,正是连天寨的二当家莫桑。
香蘼芜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他临死前那一声凄厉的惨叫——
良久,房内只闻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当红日初升,温暖的阳光静静的洒落庭苑,周围再度响起了鸟儿婉转的啼声,徐徐的微风送来了白蟾花的淡淡馨香。
……昨晚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
姬重雪自昏迷中转醒,顿觉身体疲累而无力;香蘼芜手捧清粥小碗,微笑着递到他面前。
“不想吃。”姬重雪颓然闭上了眼睛。
香蘼芜眸色一凝,却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饱含怨怼的一句,顿时让香蘼芜的眉头深深蹙起。
冷不防被拽住手腕起身,姬重雪的脚步有些许踉跄:“你干什么?”
香蘼芜仍是不说话,只一味拖着人往外走。
“这是……”
坍塌的墙体散乱一地,面前的废墟之景让姬重雪有瞬间错愕。
“想起来了吗?”香蘼芜低声说着,语调异常嘶哑。
“你的声音……”姬重雪有一瞬间愕然。
香蘼芜没有解释,只继续道:“还有一个地方,你要随我去看看么?”
也许是他的语调过于哀沉,姬重雪倏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
“什么地方?”
香蘼芜微微一笑道:“……去了就知道。”
出了圆拱门往左拐,一座没有名字的墓牌赫然出现在眼前。
新翻的泥土掩盖不住血腥的味道,姬重雪怔忡的望了半晌,脑海中思绪沉浮,记忆中关于昨晚的凌乱片断渐渐浮现眼前。
“是莫桑……”姬重雪的眸中浸满沉恸的震惊之色,话音出口,唇色也在瞬间泛白。
“你还是坚持不肯服药么。”
姬重雪缓缓闭眼,半晌才喃喃道:“我昨晚……”
“寒毒第一次发作。”
“莫桑为什么会……”
话音戛然而止,姬重雪蓦然想到可能是连天寨派莫桑来取自己性命,结果反而被自己所杀……眸色顿时黯然。
“你终于想起来了?”香蘼芜背对着姬重雪负手而立,面上是一如往常的微笑。
“后来……”
“嗯?”
“我只记得一点,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香蘼芜但笑不语。
“血……”姬重雪神色恍然,“好多的血……我记不起来了,到底后来发生何事?”
“你说的没错。”香蘼芜淡然一笑,“我说过,只有我留下来,你才有活命的机会。”
“我不明白。”姬重雪有些茫然。
“我给你煎的药草,只是活络经脉,增益促效罢了。”香蘼芜一字一顿道,“真正能够解毒的,是我体内的血。”
“……”
“为了防止被他人毒害,我自幼就接受了严格的训练和考验,其间不仅服百药以调经络,更以灵芝仙草血露等殊世药材养百毒不侵之体。”香蘼芜继续道,“只要用对药草,再加上我体内鲜血调配,就可以解奇毒。”
“你要我喝人血?”姬重雪面色刷白。
“我本来可以不告诉你的。”香蘼芜淡然道,“可是既然你问了,那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我绝不答应。”姬重雪神色肃然。
“哦?”香蘼芜微微眯了眼,戏谑一般道,“可是昨天晚上……你不是喝了很多么?”
姬重雪不说话。
“这一次死的是莫桑,也许下一次就轮到……”
香蘼芜话音未落,就被姬重雪冷然打断了:“住口。”
“嗯?”
“……没关系么?”姬重雪蓦然走到香蘼芜面前,“要解毒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就算你这次救得了我,那下次、再下次呢?万一你失血过多,会有生命危险吧?只是为了和我做朋友,你真的觉得死了也没关系么??”
“算命的说我能长命百岁……”香蘼芜莞尔一笑,“我只是对自己有信心罢了。”
“你……”
面前的笑靥带着冰雪消融般的绚烂之感,姬重雪莫名的感到一阵无力。
“重雪,难道是你对自己没有信心?”香蘼芜侧首,语调甚是挑衅。
“不过是一死,有何足惜。”
“诶,错了,不是一死……”香蘼芜微微一笑,“要死可以,有我陪你,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你说对不对?”
姬重雪哑然,半晌才无奈的一声轻叹:“你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生或死在你眼里,有这么轻易么?”
“嗯……这个问题嘛……”香蘼芜略一沉吟,倏尔笑得开怀,“你开始关心我的想法,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朋友交心的第一步呢?”
“你说是,那就是罢。”
姬重雪回答得如此坦然,香蘼芜反倒有些错愕了——
“蘼芜?”
“唔!”只是一瞬,香蘼芜两颊绯红,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这里风大,我们回屋再说吧。”
冷到极致,手和脚都失却了正常的温度,只余一片刺骨的冰凉。
姬重雪一向睡得很浅,身体察觉到寒意的侵袭,便本能的伸手去搂棉被,没想到却搂住了搭在自己腰间的一双手。
凝冰冻霜的睫毛陡然一颤,几乎是猛然间睁眼了,却又在霎那间反应过来这是香蘼芜的手——为了方便看护自己,香蘼芜执意要寸步不离的陪在身旁,就连夜里也是一样,虽然自己最后是妥协了,但长期以来对人的戒心已经养成,无法完全消弭,所以终究还是会有些不习惯,只不过……
那样一双看似白玉无暇的手,握上去却意外的显得有些粗糙。
尽量不发出声音的侧首,那张对于男人而言显然过于俊美的容颜就近在眼前——
也许是连续几天不分昼夜的照料病患让他过于劳累,也许是因为身体失血稍过,他睡得很沉,晕黑的眼袋和白皙的皮肤对比鲜明……即使是在微茫的夜里望去,也分明是一副疲累的倦容。
想把圈在腰间的手挪开,只微微的动了,身侧的人立刻就惊醒过来。
“……重雪?怎么了?”
姬重雪无言的摇头。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香蘼芜双手一紧,神色也不觉凝住。
“我没事,只是有些口渴。”
“哦……”香蘼芜长吁一口气,翻身就要下床。
“你躺着休息,我自己来。”
姬重雪不由分说的把人按了回去,抢先一步下床倒水;香蘼芜甚为不解,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外面没有风,从敞开的窗户往外望去,隐约可见庭院里素白的栏杆和飘飞的纱影。
姬重雪不动声色的将水杯放下,转身去取床头的挂剑。
“凉亭里有人。”香蘼芜低低语罢,一瞬不转的望着姬重雪。
“我去看看。”
话音落地,姬重雪也已出了门去。
肃静的夜晚,悄然没有半点声息;峭壁之上,是两道同样素白的人影。
“半夜来此,是想替莫桑报仇么?”姬重雪问。
白芷不答反问:“千江雪的滋味不错吧?”
“下毒的人……是你?”姬重雪蹙眉。
“对付你这种高手中的高手,普通的毒药恐怕取不了你的命……”白芷笑,“但千江雪不一样,凡是中毒之人,从来都活不过两个月。”
“你要杀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如明刀明枪的比试一场。”姬重雪眸色微冷。
“笑话。”白芷嗤笑,“我从来不打无把握之战。”
“那你这次来是找我,是对自己有把握了?”
“我来,只不过是想亲眼确定你的情况……”白芷笑意渐冷,“看起来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好。”
“让你失望了?”
“哈,既然中了千江雪,那剩下的……不过是毒发时间的早晚问题,你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什么意思?”
“告诉你也无妨……千江雪之毒无法根除,而解毒之法只有一个。”白芷意味深长的抿唇一笑,“只不过这个方法,对你而言,却是比登天还难。”
姬重雪不语。
“怎么?事关生死……难道你连问一问的兴趣也没有么?”
“既然你说比登天还难,那问了也是白问。”姬重雪不为所动。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告诉你了……”白芷兴味的笑笑,“传闻在你们仙教之内,有一种双修秘法?”
……四周静谧无声,杀气却在瞬间弥散开来。
白芷仍是无所畏惧的笑道:“哎,何必动怒呢?你和仙教掌门之间的丑事,在江湖上已经传得路人皆知……现在才和我计较,不嫌多此一举么?”
没有言语,也没有预兆,青衣剑破空而至的瞬间,白芷身影一晃,竟凌风后退了数丈。
“哈哈哈……”嚣狂的笑声未止,嘲讽的言辞转瞬又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什么双修秘术,说穿了不过就是男欢女爱罢了,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根本就是下流无耻、□至极,这种解毒之法,果然是很适合你呐!”
愤怒到了极点,姬重雪的表情便也冷到了极点——出手就是杀招,丝毫不留转圜的余地。
白芷的武功修为虽然较他有所不及,但亦属上乘,要躲过攻击并不难;正在两人缠斗之时,蓦然一阵气劲横扫而至,崖上赫然闪现出一道朱红色的人影。
“……是你。”白芷身形顿住,旋即意味深长的笑了,“我还以为阁下早就离开翠茗谷了,想不到……”
香蘼芜立于姬重雪身前,微微笑道:“爱逞口舌之风……白兄,这个习惯不好哦。”
“怎么?听阁下的语气……是要帮他对付我了?”
“哈,白兄说笑了。”香蘼芜摇头轻笑,“你我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断然没有一见面就相杀的道理……只不过,重雪是我的朋友,你要取他性命,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朋友?”白芷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两人一眼,笑道,“正所谓江湖事江湖了,他杀了我的拜把兄弟,我找他偿命乃是天经地义,阁下在一旁看看热闹就好,何必多管闲事。”
“诶,此言差矣。”香蘼芜仍是摇头,“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个义字,白兄既是性情中人,我又岂是薄情寡义之辈?你要替兄弟报仇,那是你的事,我无权过问,但你要杀我的朋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哦?那阁下可千万要注意了……这里是连天寨,就算我今天不杀他,日后也一定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你们好自为之吧!”
话音落地,白芷旋身就走,很快就在林间消失了踪迹。
香蘼芜回头,只见姬重雪拄剑在地,心口起伏不定,气息更是异常紊乱。
“你没事吧?”
“……不要过来。”姬重雪双眸紧闭,声音暗哑。
香蘼芜怔住。
半晌,姬重雪缓缓睁眼,眸色已回复清明。
“他说的对……我是罪有应得。”
香蘼芜眉头微蹙,却没有说话。
“是我毁了师父的清名,我这种人……”
“住口。”香蘼芜蓦然出声喝止,快步走到他身侧,“什么叫你这种人?重雪,如此妄自菲薄,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姬重雪喃喃低语,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我不知道,那你告诉我不就好了?”
“你想听吗?”
“嗯。”
“我本来是蓬莱仙踪的弟子,自幼就被师父一家收养,住在人迹罕至的萍踪山上。”姬重雪语调缓慢,“师父在十八岁那年被选为仙教圣女,两年后就正式接任掌门之位,那时我只有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