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必明知故问。”
“那就是二选一,我的答案依然不变。”
姬浅草知道眼前之人是自私的,只不过从来没有想到……别人的自私,竟会把自己伤害到如此地步……宛如利剑穿透,刺骨锥心。
香忘居一步一步踏上柳桥,身后蓦然传来了悦耳的女声——
“少爷,等一等!”
香忘居回头,只看见那身着红衣的俏颜女子一路小跑着追了过来。
“其实……紫绾并不恨少爷。”紫绾调匀了气息,微微一笑道,“因为少爷,紫绾才会认识姬大哥,这或许是姬大哥的不幸,但却是上天对紫绾的眷顾,所以紫绾在此要谢谢少爷。”
“谢我什么?”
“谢谢少爷没有选择姬大哥……下一次的喜帖,紫绾真心希望能够得到少爷的祝福。”
“只要你做得到,那我便如你所愿。”
是挑衅,也是祝福,香忘居语罢微笑,眼眸却是瞬间浸润出水光,仿佛只需要一个眨眼的动作……就能让泪水奔涌而出了。
姬浅草曾经以为,朋友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既为友人,纵是为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友情是会变质的,不论是多么无私的情感,一旦渗入了个人私欲,就很难不产生裂痕,痛苦的心情也会随之而来……人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是对此甘之如饴呢?如果友情比私情更长久,人为什么要抛却前者而选择后者?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却从来无解。
在经历了那一次痛彻心扉又莫可奈何的决裂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和那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已断绝,一人独居的生活对姬浅草而言实在是索然无味。
不是没有想过离开,可是离开之后又能到何处去?更何况父亲尚在外未回,即使真的要走,也必须等他回来才能再作打算。
天气一日一日转凉,九渊城的气氛却是一日比一日更加热闹。
皇榜早已贴出,小皇子香忘居即将登基继位,迎娶朱梁公主为妻,届时举国大赦,宴请四方宾客,全城百姓同庆三日;消息传出,引来不少江湖路人和闲来无聊的好事者,一时间九渊城内人流纷涌,各大客栈莫不人满为患,以至于道旁坊间随处可见流浪的闲散人等,可谓是一大奇观。
这日一早,朱梁国派遣的数十名使臣抵达大名府,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朱梁相爷之子。
再次与梁落葵相见,香忘居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许久不见,香少依然风采不减,真是使人嫉妒啊。”
“梁公子说笑了,这番话该由我说才是。”
“上回承蒙香少暗中相助,不知后来事情可有了结?”
香忘居一怔,旋即会过意来,微微笑道:“那件事本就与梁公子无关,而且后来父皇外出养病,目前尚未回府,事情自是由我做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咦?国主身体有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呐……”梁落葵眼眸微睁,很是吃惊的样子。
“此乃家事,因而不便外传,世人不知,亦属自然。”香忘居无意在这个话题多作讨论,话锋一转道,“此行不见萧陟厘,他没随你一起来么?”
“哈,发生了那件事,他要是有胆再来,那就该换我佩服他的勇气了。”
“诶,听梁公子这么说……似乎是话中有话哦。”
“实不相瞒,回到朱梁之后,他便执意要引咎离开,我说不过他,只好由着他了,至于后来他去了哪里,我也是一无所知呐。”梁落葵的语调颇为叹惋,“当初父亲费尽心力把他从蓬莱仙踪请到府中任职,又何曾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如此?或许是我与他之间缘分已尽,强求也是无用。”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香忘居被他的话语勾起心中愁绪,眸色瞬间黯然,却仍勉力笑道:“婚礼将在三天后举行,这几日就请留在府中,当作自家住就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会一尽地主之谊。”
“香少客气了,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我非是第一次来,香少大可放一百个心。”
“既然梁公子这么说,我再与你客套就显得小气了。”香忘居笑,“西苑还有客人,那我就先告辞了。”
“香少是贵人事忙啊,哈哈。”
梁落葵也不计较,爽快的起身相送。
无星无尘的夜,总是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暧昧。
房间里点着灯,茶是冷的,空气是沁凉的,姬浅草莫名的开始想念离家许久的那个人。
白天的时候有紫绾陪着还好,一旦到了晚上便是凉月孤灯,这般清冷的感觉或许可以解释为寂寞。
……打开木屉,里面满满盛放的都是那人一时兴起的大作,多为山水,但也不乏美人……并且是未着寸缕的美人。
以前看到这些画,姬浅草第一个想到的词便是“不学无术”,除此之外就是深感无聊,可是现在再看……却有种异样的亲切之感,仿佛那人就在身边,仿佛那人从未离开过。
身后木门微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细响。
姬浅草的身体猛地僵直,心中的狂喜促使他立刻回过头去。
门扉依然掩着,只开了一条缝隙,漏进的月光如丝如线……很是清淡。
“爹,是你吗?”姬浅草试探性的开口,语调微颤。
没有人回答,周围一如往常的安静,除了潺潺的水声,便只余一阵一阵的风声了。
“……是我的错觉吗。”姬浅草自言自语,带着一点无奈,或许还有一点自嘲。
走过去想要关门,却是不经意的自缝隙瞥见一抹人影。
姬浅草的呼吸一窒,猛地把门推开——月光映射的草地上,确实有人站在那里,却并非心中所思之人。
一身墨绿的布裳,一柄被粗布包裹着的剑。
眼前之人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眸,还有一张异常苍白的脸,只不过现在他的面颊被覆额的乌发遮住,只露出了精巧的下颚以及颜色浅淡的唇,神色肃然。
“……是你。”
半晌,姬浅草缓缓的吐出了两个字。
萧陟厘不言不语,站在原地的姿势不变,也没有任何动作。
姬浅草唇角微扬,凉凉的开口道:“你可真是好胆量……就不知你来找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
萧陟厘眸色凝住,蓦然间拔剑出鞘。
“不说话?那就是来相杀的了?好啊,江湖规矩,反正上回的事情我还记着,今晚索性一并讨回来,手下见真章吧!”
姬浅草正要动手,不料萧陟厘却是剑锋倒转,将剑柄朝向对手的位置。
“你这是……”姬浅草一时错愕,愣在当场。
“动手吧。”萧陟厘语调平静。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姬浅草头痛的揉了揉额角。
“上回我刺了前辈一剑,现在换我受你一剑,以后我就不再欠你什么了。”萧陟厘冷然道。
“现在算什么?公平交易是吗。”姬浅草语带讥诮,“我倒是好奇……怎么回去一趟,你就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我想见前辈一面,亲自向他道歉。”
“你……”姬浅草心下糊涂,越听越是迷惑。
“是不是前辈不愿见我?”萧陟厘道。
“如果不是因为你,爹不会到现在还养伤未回。”姬浅草没好气道。
“……”
萧陟厘深深一礼,似是有话要说,却什么都没有说。
“喂,你是特地来赔罪的吗?”姬浅草眉稍微挑。
“是。”
“哈,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姬浅草冷道,“是不是我刺你一剑,就算你因此而死,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生死由命,更何况这是我欠你的……请你动手罢。”萧陟厘眸色从容。
“好,这是你说的……不是我逼你的。”
姬浅草心头火起,接过长剑的同时,调转剑锋方向,正对着萧陟厘的面门破风而去。
一阵风动,乌黑的发丝随之轻扬,露出了那双原本遮掩严实的眼眸……看上去明净而纯粹。
“可恶……你!”咬牙切齿的丢下手里的剑,姬浅草感到了一阵深刻的无奈。
“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你要放弃吗?”萧陟厘的面容依然平静。
“……理、由。”姬浅草背过身去,一字一顿道。
“什么?”
“你今晚来此的真正理由。”
萧陟厘沉默了。
“不想说?还是说不出口?”
“我回去之后就离开相府,回到了蓬莱仙踪。”萧陟厘缓缓开口。
“然后?”
“我去见母亲,告诉她我为父亲报仇了。”
“……”
萧陟厘继续道:“母亲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如实回秉了,结果母亲大发雷霆。”
姬浅草默默听着,面上的戾气已消。
“她说杀害父亲的另有其人,但这个人并不是前辈。”萧陟厘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面容平静,“我知道母亲对凶手一事早已知晓,从小到大,无论我怎么问,她却执意不肯松口,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但事已至此,隐瞒无用,所以她决定向我说明真相,这就是我今日来找你的原因。”
“……你走吧。”
姬浅草心知萧陟厘是恩怨分明之人,但要他下手杀一个不肯还手之人……却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就这么放我走了,你不后悔?”
“如果有人对我的父亲不利,我同样不会饶他性命,甚至比你做得更绝。”姬浅草一字一句道,“既是误会一场,再计较也没有任何意义。”
“机会我已经给了,可你却要放弃……下次见面,或许你我再无商讨的余地。”
“你走吧。”
许久许久,身后没有半点动静……等姬浅草再回头的时候,草地上已是空无一人了。
“萧兄……你明知道我不会动手的。”
一声自语一声叹,除了无奈,在姬浅草心中充盈的,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但这种感觉很浅很淡,几乎是转瞬即逝了。
第五十一章 〖四面楚歌〗
荒山寂静,偏废一隅的宅院里,仅剩了断壁残垣,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这里绝对不是大名府,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混沌的思绪尚来不及理清,一道逆光的人影赫然出现在面前,短暂的静默之后,香忘居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现在放了我,我可以饶你不死。”
那人冷冷的注视了他半晌,面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香忘居的身体绵软无力,只能勉强维持住倚靠着草垛而坐的姿势,但嘴上却是毫无半分示弱之意:“上一回你夜闯大名府,是经梁落葵授意,那么这一次呢?”
“……与少主无关,是私事。”萧陟厘的声腺较之从前显得愈发低沉了。
“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有什么私事这么严重,需要你半夜潜进我的寝宫虏人?”香忘居眉稍微挑,言辞犀利。
“我的目标不在你……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引出另一个人。”
“谁?”香忘居不动声色道。
萧陟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低声道:“我知道那个人不在大名府,但消息我已放出,只要他有心,一定会来救你。”
“他不会来的。”香忘居心下了然的瞬间,语调就骤然冷了几分。
“你是他的儿子,他一定会来。”萧陟厘说话的口吻同样斩钉截铁。
“哈,你太天真了。”香忘居听了只是冷笑,“回来就意味着要再度挑起已放下的责任,他好不容易才下决心离开这个家,怎么可能为了我回头呢?”
“父子天伦,他不可能弃你于不顾。”
“在他的一生中,妻儿对他而言恐怕是最不重要的存在,你要利用我引他出来,根本就是白费心机。”香忘居微微一笑,“这里是九渊城,你若执意不肯放我走,最后一定难逃一死,如果你够聪明,就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萧陟厘道:“我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就算死也是一样。”
“你……”香忘居变了脸色,一字一句道,“后日是我登基大典,届时天下大赦,我要饶你一命非是难事,机会只有一次,要是错过了……你当真不后悔?”
“公主以真心待你,但你配不上她。”
萧陟厘的表情隐没在阳光的阴影里,朦胧得让人看不真切。
“成亲是我和公主两个人的事,你没有资格对我横加指责。”香忘居的语调带着淡淡的薄怒。
“是吗,你真的这么以为?”萧陟厘缓缓低语。
“何必这样明试暗探,你话中有话,不妨直说。”
“公主本是少主的未婚之妻,而你心中又另有他人,这般算来,此事牵涉到的应是四人,而非两个人了。”
“哈,你的话含有很深的意思……我可以认为这是在替你的少主愤愤不平吗?”
“少主是世家子弟,行事作风难免有些任性,但他心地不坏,不失为一个可以托付终生之人。”
“你的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值得画眉托付终生?”香忘居侧首道。
“值不值得,你心里有数,何必问我。”萧陟厘背转过身,言辞冷漠。
香忘居顿时无言,再开口时话锋已转:“你要引他来此,究竟目的为何?”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是吗。”
空气瞬间凝结成冰,在肃然的森冷气氛中,香忘居像是恍惚明白了什么,不由闭了眼眸道:“你说的杀父仇人……该不会……”
“你中了软筋散,要是不想体力过度流失,最好不要乱动,还有……此处三面都是悬崖,出口只有一个,如果你妄想逃走,我劝你趁早死心吧。”
萧陟厘语罢离开,一路都不曾回头。
俗语有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此时的九渊城,几乎人人都听说了小皇子被绑架之事,说是闹得满城风雨也不为过——贼人把人虏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指明要香蘼芜在三天之内单身前来断山崖,否则小皇子性命不保。
原本喜庆的气氛已然消弭殆尽,大名府内一片愁云惨雾,杜绿萝安慰着忧心忡忡的画眉,镇定自若的神态一如往常,画眉虽然忧思如焚,但尚且保有几分理智,只是面上的笑容过于勉强,让人看得心疼。
待皇后离开之后,金樱便拉了画眉的手道:“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到底……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这……”
“我想听你说。”
画眉的声音哀婉恳切,金樱拒绝不得,只好开口道:“大名府的守备向来森严,但是这几日府里住了许多宾客,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侍卫们无法一一辨认,所以外人若是有心,想要鱼目混珠、瞒骗过关,也并非不可能。”
“咦?……”
“昨夜少爷在西苑招待宾客,很晚才回到寝宫,奴婢伺候少爷睡下之后已是夜半,所以回房之后很快就睡着了,后来具体发生何事奴婢不知,早上奴婢发现少爷不在房间里,还以为少爷是出门去了,直到看见桌上那封信……总之都是奴婢不好,要是奴婢再警觉一点,或许就能及早……”
“金樱,你不要这样……”画眉反握住她的手,说话时语调低柔,“你知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奴婢不知。”金樱无奈的摇头,“少爷向来心高气傲,无意间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要说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奴婢实在猜不到。”
“那现在要怎么办?对方要国主亲自前往断山崖……”画眉神色哀凄,“金樱,你可知道国主现在人在何处?”
“这……”
见金樱欲言又止,画眉眸中的恳求愈切。
“实不相瞒,若非皇上主动出现……想必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金樱,这是何意?”画眉不觉蹙眉,“香少说国主在外疗养未回……”
“这件事的内情如何,奴婢并不知道,但皇上的确是离家出走,近来可说是音讯全无,若是他有心避世,恐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怎么样才行?万一香少他出了什么事,那我……”画眉骤然红了眼圈,竟是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金樱一时也没了言语,半晌才突然道:“啊,我带你去找一个人。”
“咦?”
“他和少爷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少爷有难,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大名府里这么多人都无计可施,他是外人,真的会有办法救人吗?”画眉犹疑道。
“姬少爷剑术非凡,府里的侍卫根本就没人及得上他,只要他愿意帮忙,少爷一定可以平安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