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那弟弟也过来了,怀里紧紧搂着那暖手炉。望了望刚才他哥哥的座儿。
我看不出他心中喜乐:“你哥哥走了。你现在就是裴府的人了。”
他跪地服服帖帖,身子蜷成一团,我把他扶起来,小泓利索,这么快就把他收拾地干干净净。他站起来,抬头看我,一双含着水光的眸子,透出早春的清冽气息,灵动生辉。
“你今后就跟着泓儿姐姐做事罢,府里活不多,也不会太劳累。”
他畏缩着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
“小春。”
“小春,今儿个起你就住南苑偏厢,府里人少,空了太多的屋子,怪冷清的。”
“谢谢少爷!”小春恭恭敬敬一声,我细细看了他一眼,笑了,“你十六了?”
他有些难以开口:“我我我,少爷!”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少爷,我哥哥这么说,是怕你不买我,其实我才十四。”他跪在那里多哆哆嗦嗦。
我扶他起来:“我只是看你长地那么小,不像已经十六了。”这孩子诚实地很,连谎都不会撒。
“那,少爷,你不会不要我罢?”他问地怯生生。
“自然不会,你先去你房里看看罢。”小泓带他走了后,白叔问我:“少爷,这人可随便收不得,何况是这没有来历的。如今老爷在朝堂上事事要堤防王爷,恐怕回府也松懈不得啊!”
我拍了拍白叔的肩膀:“白叔,我明白的,这事我有分寸。”
为何牵系
14
第二日,我早起,屋里的火炉还是烧地旺,昨夜一定是谁进屋换过了。我走过去,却看见炉后墙角有人,是小春,那孩子蜷缩在墙角睡得安详,那样缩成一团看得我有些难过。我像他这样大的时候,已经遇着文冽了,每日被他护佑地周详,这样的苦何曾吃过?我蹲在他身边,看他穿着粗衣布裤,纤细的手腕脚腕露出来,隐隐可见白皙皮肤下的经脉。我轻手轻脚把他抱起来,这一抱才知道,这孩子好像没有几两肉似的。
被褥内的暖气还未消散,我又重新掖好被角,在他颈窝处按实,转身出了房。用了早膳,回房去看看他。推门进去,他正在收拾我放在案上的书,昨儿翻开的那页放入一枚笺纸,合上,堆叠在一旁。床上的被褥已经收拾好,铺子被刷地平整。
“你醒了?”我走过去,看着他。
“少爷!”他恭敬地唤了一声。含水的美目眨了眨,笑起来像个姑娘。
“快些梳洗罢,你泓姐姐给你做了些香米粥,好吃地很。”我揉了揉他的头顶。
一碗喷香的稠粥,一碟青葱鸡蛋末,一碟香脆酥饼摆在他面前。
“我刚用过,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在他一边坐下,“你要是喜欢吃什么,就和你泓姐姐说,她手艺可好着呢。”
“谢少爷。”他埋下头不再看我。
他吃东西的时候,不发出碗筷碰撞的声响,嚼东西也抿着嘴,是个守礼的孩子。
吃完,他又稍稍收拾一番,紧随我出了南苑。
“你和我去见见夫人。”他喉咙口发出了乖顺的“嗯”字。
我领着他在院里穿过。
“少爷昨晚睡地可好?”他走在我身后问地小心翼翼。
“好是好,就是下回你不用半夜再进来添火炉了。”这心细的孩子,让我有些喜欢,看他欲言又止,我也猜出他心中忐忑,“你在地上睡可要害出病来,身子是自己,好歹要自己照顾好,你哥哥把你送到这里来,也不会想你过地不好。”
“少爷,小春记下了。”他靠近了些,跟在我身后。
爹急着上早朝,家中小事他向来全由我娘做主。我把小春带给娘看,娘见着水灵的孩子自然是喜欢。
“毓儿,你那时候可没这样好看。”我娘抓着小春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
“夫人,小春给您问安。”他被我娘看地羞却,又转头过来看我。
我坐下:“娘,您也喜欢我便留他在府中伺候,这孩子做事挺细致。”
“小春,你就留在南苑照看少爷罢,小泓一个丫头,有些事情照看起来难免也有不妥贴之处。”我娘想得倒是周到。
“夫人,小春会好好伺候少爷。”我娘听了,安心地笑起来。
从娘那里出来,我让小春先回房里去,自己停在院子里看那盆麒麟草。那人曾悉心照顾的草木,那人身上留有它的沁香。文冽,有些事情我盼久了难免会伤感,你不写信回来,我写去的也没见你的回音,你可曾惦念我?
“少爷!”小元在我身后小声喊我。
“怎么了?”我从失神片刻中清醒过来。
“昨儿小的给那孩子洗澡,看到了些东西。”他眼珠子直转,寻到四处无人才继续开口,“那孩子身上好多红肿之处,怕是被人打的。少爷最好也留心一些,也许是些过人的疹子。”
我皱了皱眉:“你去请个大夫来。”
转身急急把小春喊到房中,二话没说抓住他的手腕,撸起他的袖子,那细地跟柴火似的胳膊攀满了奇形怪状肿起来的红疙瘩,我倒吸了一口气,比我想的要严重些。
“痒么?”我抬头问他。
“有一些。”他收回目光,紧张地盯着自个儿的脚尖。
大夫过来,在房里让他退了上衣察看。他的背上有更为严重的肿块,红地让人不忍心再看。留他在房内穿好衣裳,我和大夫在外厅说话。
“可是什么地方不对?”
“少爷可以放心,这病无碍,只是那孩子的衣服还是要换柔软些,他肤质易过敏,平常粗布穿不得,要好好主意些。”我给了银钱正要送走大夫,他却又说了句:“少爷,这孩子天生体寒,身子骨弱,冬天可要穿暖些,不然大了可要受苦。”我收了老大夫开的药方子,让小元去配那药膏。
小泓有些担忧地看他:“少爷,小春的病……”
“只要按时涂些药膏就无碍。”我又转头看他,“你真只有一些痒而已?”大夫刚才说这疹子会让人觉得“奇痒”,不可抓挠。
他低下头去:“少爷,小春能忍地住。”
我看着他,对小泓道:“你先去多拿些我以前的衣裳过来,再去请个裁衣师傅。”要是现做也未必马上就能穿,还是先找些我以前的软料子衣裳让他穿。
我把他拉到跟前,一件件往他身上比划。他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静看着我折腾。
我挑了件白色暗花丝绸里杉,满意地一笑:“快去换上,看看合不合适。”
那是我十四岁时候新做的衣裳,那年文冽进府,我娘找了裁衣师傅帮他做了好些衣裳,也顺便给我做了几件。这件衣裳料子软,做工好,针脚细密,剪裁妥贴,可惜的是我长地快,都没能穿上几回。
他穿上,衣服有些大。我上前看了看,把肩背出一一抚平。
“少爷,我穿这些就好。”他指了指换下来的灰蓝色长衫。
“大夫说了,你起了疹子,不能穿那些粗布的衣裳。这衣服我已经穿不上了,放着也是放着。”我又找了裤子,让他换好了一身。
他低着头偷偷看我,一室沉默。
眼前的他穿着我的衣裳,越发水灵,俨然大户人家的少爷。
“小春有这身衣裳衬着,越发好看了” 小泓进门,见着他,眼睛亮了亮,“少爷,师傅在前厅候着了。”
“你带小春过去,让师傅做几件合身的厚软衣裳,挑些好料子。”
遣走他们,我翻开几案上的书,取出小春放置的笺纸,闻一闻,有些好闻的淡香。把他进府的经过从头细细想了一遍,看不出什么不妥。我从见到他开始就信他,想把他留在府中,也许是因为他对我是有些畏惧的,也许是他那日在我跟前没有撒谎。
猝然暖心
我在翰林院整理着编修书目,摘抄誊录,一日日也倒有些清闲。连正原早我一介入的翰林,如今同是编修之职,我也倒只喜欢同他来往。院里多是年老木讷,反映鲁顿,事事思前虑后的老学究,剩下的就是官场重臣的子嗣,入翰林一边讨学,一边为官。他们之中唯独连占原对人亲和,甚好交友。
中午在偏厢用午膳,有院里的师傅做,但毕竟众口难调,好些人也习惯让家中下人做了合口的送来。到了中午菜色倒是一日日丰富起来。我一向觉得院里师傅做的菜味道很足,少些清淡,但也不想吩咐府里再送。连正原倒是确实喜欢院里师傅的手艺,于是我俩就坐在一桌。
刚坐定下来,却听见门外执事跑进来喊:“裴大人,裴府今儿有人来为您送饭,问大人用过没。”
“你让人进里面来吧。”
连正原看了看我:“这可是头一次见裴大公子有人来送饭啊。”
我只是浅笑。
进来的是小春,他进了厢房就四处寻我,看着我,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我身边:“白叔怕少爷你吃地不好。吩咐我送来。”
他把竹楼里的碗盘排开,放到我跟前,看着我。
“哟,裴大人家的丫头来送饭还要换个男装?怎么,怕我们这院里的男人多看上几眼?” 连正原看着他,胡扯起来,“裴弟啊,趁早收了她吧,这样有心的人,还留给别人啊?”
我不争,听着只是笑,小春脸色发白,眉头皱紧,望着连正原,微微有些沉不住气:“大人,我是男孩。”
这下一争辩,连正原笑地更乐了,好多人都往我们这里看,我急忙拉着小春坐下,收起嘴角的浅笑,柔声问道:“吃了么?”
小春瞪着连正原,又看了看我,低声道:“没有。”
连正原看他那样,倒也不生气,变着法子逗他:“哟,小爷,消消气,我呆会儿给小爷您哼个曲子。”
“你别理他,他倒好,敢随便戏弄我的人!”我佯装愠怒,帮着小春一起瞪他一眼。小春在我身边坐着,低下头偷偷笑了。
“不生气了?连大人就是这个脾气,倒不是有心戏弄,我和他同在院里做事,你也要敬着他。”
小春水亮的眼睛里消失了喜色,变得有些拘谨:“小春记下了。”
“再叫师傅加几个菜,一起用吧。”我看他神情一变,心里也有些异然。
小春又觉得不妥,刚要站起来,又被我按在凳子上。他好不容易才起了筷,同我们一起吃。我有些微微的失神,他打从进府就处处拘束,我想,方才好不容易让他随便些,那些话大概又让他生了芥蒂。我们主仆之间似乎总隔着说不清的界限,淡却不去,消融不尽。
晚上回府,我入书房,定下神来写诗,小春奉茶进来,放下茶盘,上前。他看我一眼,低头下去兀自为我磨墨,站在我身侧,安静地仿若一株遗世独立的白莲。我伸手托起茶碗,细细抿一口。
“这茶里放了什么新奇东西?”我觉出茶的特别。
“少爷,我多填了一味藿香。好喝么?”他看着我淡淡一笑,十分拘谨。
“香味浓郁,我很喜欢。”
“今儿中午送饭,见少爷有些疲累,就顺道去买了些藿香,这茶能驱疲劳。”他想了想突然一惊,上前夺去我的茶碗,“小春糊涂,这都快入夜了,少爷喝了,晚上要睡不好了。”
我看着他迷糊的样儿,笑地越发抒怀。他见我笑,也释然地任嘴角平添两个好看的梨窝。
两个人在书房里,不多话语,只一碗茶,也给心头添了暖意。
我展开《尔雅》,目及毁痕处,手不由自主抚上去,那人走的时候,连他最常翻看的书都割舍了,什么都可以淡,都可以成随风往事。我看着青稚的小春,当年那人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如同今日我望着他?可是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完全不同的。
小泓进门的时候,小春正收拾茶碗,小泓沉默着只等他出了书房才哀怨地问我:“表少爷可有回信?”
“没有,也许是他忙得紧。老爷在朝中听别人说他治吏有方,我想他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少爷,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可这日子再难熬也要熬过去的,二小姐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的,我却……”她压抑着哭腔,却也掩藏不住眼中隐隐的水气。
“你责怪自己做什么?我又没什么打紧的事好烦心的。”
“少爷,连小春这事外人都瞧出你一直郁郁寡欢,他还想着法子让你高兴,整天研究做菜煮茶,就想让你吃好喝好些,虽然他猜不到缘由,却也尽心尽力,处处小心地伺候着,这些你都没有察觉出来?你以为还能瞒得住其他所有的人?”
我一时语塞,想不到,我的心思他早就看出来了,他那样谨慎小心倒还是在担心着我。
“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还在用药,估计还要些日子。”
“哦。”我心绪不宁,话也少了。
“少爷,夫人心里不适也好些日子了,一来看少爷瘦地快,二来也是想着二小姐了。”她看了看我继续说话,“少爷若是有空就带夫人去江南看看二小姐罢。”
“我娘身子可好些?”
“少爷又不是不知道,大夫说,夫人这病根除不了,只得好好养着。夫人这回是心心念念要去江南了。”
“容我打点打点,我们上江南去。”
何处是归
16
去院里告了假,与连正原作别。站在南苑院子中,想起京城盛事繁华,第一次有了远去与隐归的念想,倘若不搅进繁景虚糜,只是日日畅然心悦地活着,他会不会安于平淡,摒弃追名逐利的念头,只在糜途中做一叶翩然而去的舟?
我灿然而笑,他是文冽啊,才情惊世,目如炬,眉若黛,心含尘世,胸怀天下的李文冽啊。我手指触碰过那麒麟草,芳香淡然:“白叔,好好照看这秋麒麟,表少爷回来可要给他送去四王爷府上的,不可怠慢。”
小春一直站在我身边,我朝他摆摆手,他近了我些。
“等老爷下朝,我们便动身,你可收拾好了?”
“都收拾好了。少爷,那秋麒麟喜阴。还是收在屋子里养罢。”
“你懂花草?”
“我爹爹爱。我也懂些他们的习性。”
“唔,你的伤怎么样了,进屋,我瞧瞧去。”
我拉着他,进了里屋,他趴在床沿,我取了药膏,在他背后抹开:“你平日都怎么上药?这后背的伤够得到?”
“都是泓姐姐帮我的。”
“她那是个丫头,你也不羞,以后我来抹。”我手指上的药膏清清凉凉,摩挲在他隐隐若现的红肿处,那狰狞的红痕,淡却了不少。
“好些了罢?多带些在路上。”
他略微拘谨地穿上衣服,看着我。那瘦弱的孩子,比我那年岁承受着更多,我想他心里远比我要孤苦,可那张清俊的脸上总留着豁然的笑意,浅淡轻薄,却也正好衬得恬淡温和。
我扶住他的肩:“小春,你若愿意,可以像兄长般看待我,我们不要那样分生,可好?”
他有些许的惊诧,低了低头,又去看自己脚尖,声音却是畅快的:“少爷,当真么?”
我轻轻抱了抱他,将一切疑虑惶恐都替他按捏下去,也让自己觉得看着他,就如同当初文冽看我那般。
我爹小心地扶着我娘进了马车,我立在一旁,看着爹参杂着白丝的胡须,在风中轻摇慢摆,他眼角含皱,紧紧一颤,痕纹又深刻了几分。
“爹,我一定把姐姐带回来,您在府中多顾着身子。”
我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双浸染深意不可猜测的眼,牢牢看住我,半晌,目中隐隐泛起水色。
我握牢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十多年前写出了名动京城诗句的这双手,如今已然刻画着满满当当的沧桑。状元爷也老迈了,独自在风中送别远去的家人,那苍白寥落的身影随着马车飞驰而腾扬起的黄土渐渐模糊远去。我最终放下了帐幔,在马车里心沉下来。小春坐在我身边,伸手覆上了我的手,我觉着那惶惶不安的心稍稍踏实起来。
坐马车远比不上坐轿安稳,幸好我娘和小泓的马车铺了厚软的坐毯,不必如我们三个,受颠簸之苦。小元给我加了个垫座,我把小春拉过来,让他坐在垫座上。看他颠地厉害,好几次几乎要滚下来,要不是我手快拉住他,他一定摔地鼻青脸肿。我偷偷笑,原来清瘦的人最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他拽了拽我的衣角,示意一起坐,我往他那里靠了靠,抓着他不敢松手。
“小元,夫人受不住长久颠簸,过会儿就找家客店住吧。”奔波了大半天,天色已晚,我也已经有些疲累。
在店家点起的昏黄烛光下,我安顿完我娘,留小泓照看着,自己回房坐下来。小春忙前忙后,问店家讨水来给我喝。又颤颤巍巍抱着个大盆倒了热水让我沐浴。我换好衣服后,他已经累出满脸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