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一切都是他自个儿的选择,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开疼爱他太后,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开从不因他悖德的情感而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的沈浮叶,是他自己选择离开了他自幼生长的”家”。
他选择,离开他,离开了那个他愿意用一生一世的情,爱著的人。
是他自己选择爱上那个他不该爱著的人,所得的後果便是如今这颠沛流离的生活,一切,都是他自个儿的选择,他怨不得谁,怪不了谁。
这世上,他能怨的恐怕只有这弄人的命运吧。
风言晨背著自个儿那旧旧的、轻薄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行囊,站在山的另一头,他远远的眺望著那已经仅如豆大一样儿的邱府,直至那寻他而来的军队没入邱府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他才收回自个儿眷恋的视线。
他知道自个儿放不下他,他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放下他,他一直都是爱著的,那个,他最爱的男人。
那人在京城中、在深宫里,孤独的守在那儿,盼望著、不肯放弃的寻找著永远不会回去的他。
他想,倘若他们真的可以,倘若世间允许他们一起,他当真愿意用自个儿的一生陪伴著他,为了他爱著的那人,只要能与他一起,即便是一生一世的时间给他们相守,他们仍要嫌弃著不够。
而那,却才是不可能的事,而他,却注定是他要永远失去的男人,他们不能在一起,他决不能忍受让他因为他而遭受的污名。
是他选择走上这条坎坷的情路,是他选择离乡背景的,他不住地苦笑著,事到如今,还眷恋什麽呢?
想到此,风言晨顿觉心如刀绞,有时,他当真不知道自己当初究竟是怎麽有办法做到舍他而去的,他怎麽做的到让他一人独守京城,守著的是一生一世的孤独。
想起远处的那人,思念的心,仍是一阵一阵的痛,酸楚的彷若有人正拿刀子割划著一般儿,狠狠地磨蚀著他的心神,心中一声一声苦苦的叫嚣著他的思念,几欲让他崩溃的思念。
他知道,自个儿对他的这思念,给他一生一世的时间也不会停歇的,他爱著他的心,是怎麽也不会止歇的,即使明知道两人不被允许,他却仍是愿意死心塌地的爱著、思念著,怎麽也不能放弃的。
他知道,自个儿这份的情爱,恐怕唯有死後那碗孟婆汤,能让他忘却这世上一切痛苦,如果,真有那忘川、真有那孟婆,他一定也会豪不留恋的乾下一碗,这情,这爱,太苦、太苦……
他却也知道,如今的两人,虽然是千山万水的相隔著,却仍旧思念著彼此,他们能做的,也仅剩思念,除去思念,他们还能如何呢?
他们两人自出生起,便早已注定了今生无缘。
他知道那人不是不懂他为何选择了逃离他,他知道他亦不是不懂他们二人之间今生早就注定了没有可能,只是,他不懂的是,他既然懂得两人今生是注定了没有可能,他又何必这样苦苦相逼呢。
为何不能,放他自由。
风言晨痛苦的闭上了眼,泪水,滑落了虽清秀依旧,却难掩风霜的脸颊,那滴情泪,碎了一地,如他的心,给了、碎了,从此,便再也要不回来了。
若可祈求上苍,他能否求两人能有来生,上苍能否答应他,给他们一次机会,能否给他们一次再续今生缘的机会?
让他们,忘却今生,但求来生,莫要再有缘无份。
风言晨擦去思念的眼泪,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缅怀过去,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中,五年的追捕,伍齐宁从一开始的毫无线索的搜索、追查,至现在的步步进逼,他知道,若自己再停留,便真会被他寻获。
他,他加快了脚步,再也不停留。
经过一处山崖,眼看又要攀过一座山,风言晨回头,看身後仅剩一片密林,那邱府早已不见踪影,他回头,才要继续前行,却忽觉气血逆流、胸痛难抑,怎麽也无法再前进一步,他捂著疼痛不已的胸口曲下身子,自从那年伤後,他偶尔会这样犯起胸疼来,特别是冬日或是湿寒的夜里,离开京城之後,他更因为路途颠簸、艰困,没好好照料自己的身子而时常泛起疼来,因此他以为这不过又犯疼了罢。
他还以为不过是一阵的不适罢了,他想忍过了便罢,却怎知不过刻钟时间,他的胸疼却是愈发的厉害了,胸口彷佛被重重的石子给搥打著,又似有人拿著刀子剐著他的心肺一样的疼痛,疼的他手中的包袱脱了手,滚落了脚边,掉下了万丈深渊里。
风言晨正不解,却突地觉得喉中一甜,转眼便咳出了口血来,一口乌黑的宛如墨汁一样的血水,他还来不及惊讶,便又剧烈的咳了起来,乌黑的血水不断的自他的唇边流溢而出,接著,他更惊讶的发现,不管他怎麽用力的咳著,却仍吸不进一口空气,彷佛被人捂住了口鼻、扼住了气管一样。
风言晨仍自惊讶不已,却也瞬间明了自个儿这胸痛的来由,他不懂的是,他没喝下那杯茶,又是怎麽会中了毒的?
他们,又是何时放的毒?
他看著远远地、山的那一头里,仅剩一片绿影,已经见不著一丁点儿影子的邱府,他知道就算他现在赶回去邱府怕也是来不及了,方才,他赶路赶得太急,毒,怕是早已渗入了他的心脉中了,更何况,那些寻他而来的人仍在邱府里头,纵使死了,他是不可能回去向邱兰与施若林要这儿毒的解药。
风言晨坐在山壁上,抹了抹唇边的黑血,才抹去些,便又呕出了一大口,他身上那件陈旧的布衣被他呕出乌血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看著眼前云淡风轻B>B林木耸立、鸟儿飞窜轻语著,眼前的山色,静谧的没有一丝杂嚣,如此绝丽景色,却是他的葬身之处麽,风言晨苦笑著,他的人生,便到此为止了麽?
他想不到,他伍言晨一世聪颖,却还是栽在邱兰那十几来岁的小丫头手上了。
没想到,这样的他,却竟然栽在了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小丫头手上,果真是世事难料呵。
此刻的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逃离皇宫的七皇子殿下,他想,若他们知道自己毒死的是皇上苦苦找寻的人,他们,惊慌麽?
风言晨迎风呵呵笑了起来,他不是恶毒的人,他不善於诅咒、更不喜欢怨天尤人,他一直都认为,人生下来便是为了一场又一场的考验而存在,他也觉得人们遇到的所有的大小事儿都是生下来便已既定、存在的了,凡人的他,没有办法改变自个儿的人生,包含他今日将死在这里。
只是,自个儿都要被他们给害死了,他难免,还是有些坏心眼儿想到他们现在惊慌失措的模样儿。
但他还是希望,他们别向皇军供出他的下落,别提起他们放了毒的事,尔後,或许几年、或许几个月、甚或是几天之後,他们便要彻底地忘记他,别再想起这段肮脏的记忆,好好的过著他们即使手染鲜血也要强求来的这得来不易的生活,纵使他们背负著的是他们邱府一家与他的命也一样。
他希望他们能忘记他,亦希望,他最敬爱的皇兄能忘记他,虽然被忘记了,他会很难过、很难过,但他不希望他们因他停下了脚步,因他而悲伤。
人总是要往前的呵。
春初,和徐的微风轻轻地抚过他的脸庞,就像过去,他窝在那人的怀里时,他总是温柔的抚触著他的脸颊的大掌一样。
他待在的是极高的地方,能让他看的极远,看到的皆是一片苍翠,远远地还看的到些城镇,却怎麽也无法看到远在京城的那人,那个,他这一生最想再见一面的那人,他这一生,唯一想再见一面的人。
风言晨痛苦地闭了闭眼,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纵使死,他也不要皇兄知道他已不在世上。
他知道皇兄不会放弃寻找他,他知道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停止寻找,如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停止的躲避著他……
若是,皇兄派出的人没有找著他,至少,他还有个希望在,所以,他不要他最爱的男人,他的皇兄找到的是他冰冷的尸体……
风言晨仰望著一望无际的蓝天,喃喃说道,他的声音很低、很细,「伍齐宁,要再有来世,我决计不再离开你半步,倘若你要离开,换我等你……」
迎著风,风言晨如羽一样的身子,坠入万丈深渊里,如风飘零。
风抚沙起,扬起一片尘沙漫漫。
六月飞雪【第二部】二十五
六月飞雪【第二部】二十五
日落月起的时候,几个侍卫进了天牢里头去,拿著圣旨领了个人出来,狱卒们听说领的是谁,又是喜、又是忧的,好不复杂,但被领走的人只是谢过他们这几年的照顾,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天牢虽然昏暗,但是李严一直待在有窗的、较为乾爽的牢里头,狱卒们巡完天牢了,要是没事还会上他那里隔著牢房找他切磋,因此,初见光明时,他还不难适应,身子也还算硬朗。
只是,他身在天牢里头的时候,狱卒就是再怎麽照顾他,也只能让他一年洗上一次乾净,半年刮一次脸,现在他一脸胡渣、乱发揪结成一块儿,就连身上的衣袍也是脏污的。
几个侍卫带著他走走绕绕了几圈,到了一座宫殿前,便将他交给了那座宫殿里头的人,那几个侍卫又带著他往深宫里头去,李严不知道这什麽名堂,他还想伍齐宁关了他十年,终於要给他一个痛快,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这麽一回事,他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只能安安静静的跟著。
那几个侍卫带著他到一个房门前,敲了几下,一个看起来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开了门,那女孩一身丫鬟的打扮,显然是个宫女,那女孩看了几个人一眼,便侧身让他进入。
其中一个似乎是带头的侍卫跟女孩说道:「小翠,人交给你了,咱几个在外头候著,有事便叫一声。」
那女孩点点头,道了声知道了,便阖上了门。
李严看这几个侍卫跟女孩似乎挺熟识的样子,便猜想他们应该是在一个宫殿里头做事的。
那叫小翠的女孩儿带著他往里头走去,里头一点的地方,还有四个看起来也是十七、八岁的宫女在候著,小翠说道:「奴婢们伺候您更衣、沐浴。」
话才说完,五个女孩儿便上前动手帮他褪衣,他不是没给女孩子伺候过沐浴,从前在李府的时候,他也有几个女婢专伺候他洗浴的,如今见了这阵仗倒也不惊讶,只是不知道伍齐宁到底安的什麽心,让他心里实在不踏实。
几个年轻的女孩手脚俐落的很,也多亏李严配合,那件牢里穿出来的脏衣马上便脱掉了,其中一个女孩拿著脏衣走了出去,馀下的几个女孩便动手帮他洗漱了起来,洗发的洗发,洗身的洗身,洗脚的洗脚,那个叫小翠的女孩拿起了剃刀帮他刮起脸来。
不一会儿,纠结的长发被女孩们洗的柔顺,他一身皮肤也都给刷的通红了,身上的皮也快给刷脱了一层,女孩们又服侍他到浴池里坐下,帮他再洗刷了一遍,才终於肯罢手。
她们又拿著柔软的布巾,帮他从头到脚擦了个乾,拿走脏衣的那个女孩原来候在外头,手里拿著乾净的衣服,看他出来了,便伺候他穿上,待他穿好了衣服,其他女孩便都退下了,独留下那个叫小翠的。
小翠把他按在椅子上,拿著木梳帮他梳起发来,她没有束上多繁琐的样式,只是帮他简单的束起了之後,便退下了。
小翠退下之後,便又有几个没见过的女孩儿端了温热的酒菜上前。
李严吃了一趟过去,从主菜吃到甜品,宫女见他吃足了,便把馀菜撤下,仅留了一壶酒,酒过三巡,仍是不见伍齐宁出来,顿时也觉得奇怪。
约莫三刻钟过去之後,他听见前厅里有些闹腾,那个叫小翠的宫女回来了,她开了门,让跟在她身後的人进来,那人进来的时候让李严看的是傻了一下,但多年戎马征战生活,他早习惯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应对方式,军旅生涯,也让他习惯了不管见到多惊人的物事,亦能立刻冷静以对。
因此,他收起心底的惊艳,审视起这个清丽的男人。
沈浮叶也看了看李严,见他已经洗漱乾净,他转头看了小翠一眼正要问些什麽,小翠便机伶的上前说道:「回沈大人,李将军已经在三刻前用过餐了。」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那张清丽的脸上仍是没有丝毫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来,但小翠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当然知道这位沈丞相只是表情少了点,不管是赞赏或是恼怒都是一个模样。
沈浮叶面对李严,抱拳躬身,行了个文臣礼,他说道:「在下姓沈,名浮叶,见过李将军。」
李严听他说道,心里暗揣原来他就是狱卒口中的沈浮叶,只是不知道伍齐宁跟前的红人找他又有何事。
李严抱拳说道:「幸会,沈丞相那句将军,李严一个待罪之身担当不起,万不可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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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久闻李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然非虚名。」沈浮叶又说道,那句将军却仍是没有取下。
李严也不再加以纠正,只是笑道:「在下如今已经不年轻,又待了十年牢房,哪里还有威名可言。」
沈浮叶没有答话,方才第一眼见到李严,他便注意到他两鬓斑白,黑发间参杂著些白丝,双眼虽然仍是炯炯有神,却已添了些细纹,十年戎马、十年牢房,李严,已经老了,他的身老了,心也老了。
李严只是个凡人,经过大喜大悲的洗鍊,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李大将军了。
「在下亦是久闻沈丞相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李严虽已不再年轻,但一双黑眸仍是凌厉,他瞪视著沈浮叶,见他似乎愣了一下,他笑了一笑问道:「不知道沈丞相见在下有何事?」
沈浮叶在他的注视下愣了一下,他说道:「在下冒然请将军前来,还让将军等了一个时辰,是在下失了礼数,请将军见谅。」
李严哈哈的笑了几声,他拍了拍腿,「男儿怎会介意这等小事,沈丞相有话便直说了吧。」
沈浮叶顿了一下,才说道:「实不相瞒,近日南方一带蛮夷有心入侵,不知道李将军是否有意再出仕?」
李严听了,惊讶的挑挑眉,他犯的是让他凌迟处死也不能饶恕的大罪,原以为他这一生就要这样葬送在牢里了,现在却要他……出仕?
他冷冷地说道:「朝中能人甚多,恐怕不缺李严一人。」
沈浮叶劝道:「李家一门威名远播,蛮族闻之丧胆,朝中众老将军皆推以李将军为首。」
李严推辞:「在下年老力衰,又多年未上战场,恐怕心有馀而力不足。」沈浮叶本来还想再说些什麽,李严又说道:「你同伍齐宁说去,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再效忠於他,要他就给我一个痛快,少在这里婆妈。」
沈浮叶一听,脸色有些苍白,说他是为了私心也好,说他是为了国家也成,他就是不希望李严死,他还希望能与他一齐出仕朝廷,他本来想那事都已经过了这麽多年,再大的仇恨也该过去了,或许他可以劝劝他。
只是,事情似乎没有他想的这麽简单。
「李将军……」
李严起身背对著沈浮叶不肯看他,「沈丞相,你无须再言,在下就是死也不肯出仕,要,他就杀了我,带我的人头上阵吧!」
李严坚决不肯的态度,让沈浮叶顿时有些懊恼,平时在朝堂上力辩众臣的伶牙俐齿,如今到了李严身上,却不知怎麽的通通都不管用了。
沈浮叶说道:「李将军您若有何要求尽管说,在下可以帮您。」
要求?李严冷笑,他回过身子不屑的睨了沈浮叶一眼,他问:「我要方时,你有办法答应麽?」他要的早在十年前便已烟消云散,他还要什麽?
沈浮叶一听他的要求,惊讶的瞪大眼,他没想到他会向他要一个已经死了十来年的人,他为难的样子李严当然看的出来,他说:「沈丞相,在下这个教训是告诉你不可随便答应人家做不到的。」
他问:「方侍卫对您真的这麽重要麽?」
李严听他问起方时,脸上的表情顿时温和了些,但看到沈浮叶那绝丽的脸,他又冷冷地说道:「他对我的意义,不是你们可以明了的。」
沈浮叶与李严两人面对著好半刻时间没有说话,沈浮叶脸色苍白,身形有些摇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他刁难的缘故,这时李严突然想起还在牢里时狱卒与他说起的传言。
笑的轻蔑,他凑近沈浮叶,掬起一把青丝放在唇边吻了一下,他说:「要想我考虑一下,也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