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无意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
他说这话时,漆黑的眼中燃烧着炙热的火焰,漂亮的五官,模糊在一片奇异而复杂的愤怒中。
像是傍晚翻腾的红云,在幽暗的紫蓝色天空下,显现出一闪即逝的诡谲。
三十天后,如果我还没有绝望,你就放过我。
商无意,你可知道你的放过,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上苍并没有放过我。
他一直残忍而冷漠的,把我扔弃在尘世之外。
一缕白光射进来。
我的眼睛一阵刺痛,似乎射进来的不是光,而是密密麻麻的针。
“滋味怎么样?”一个稚嫩阴邪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下巴被人用力捏住。
忍着不适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半边脸刺满蔷薇花纹的少年。
那少年眼中闪过抹诧异:“这么多天了,你怎么还有这样的眼神?”
随即嘿嘿一笑,脸上呈现出兴奋的神色。
“进这里来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你还是第一个保持清醒的。”少年粗暴的抓住我的胳臂,把我提起来,“太好了,我终于遇到了一个好玩的猎物了。要知道,很快就求饶或是很快就崩溃的人,都是没有玩弄的价值的。”
玩弄的价值?
我冷冷地看向少年。
他还不大,顶多十五六岁,但是所说的话,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呀,你的眼神真美。”少年发现了我对他的打量,伸出手抚摸我的眼睛,“这样清冷淡漠的眼神,我还是第一看到呢……好想看到你害怕的样子啊,一定很有趣吧……”他的长指甲在我眼睛周围一圈圈地划着,“不,还是挖下来做成标本好了,这样我就又多了一对漂亮的眼睛……”
眉毛处一痛,少年的指甲已经在我脸上割了一刀。
少年突然惊慌失措地缩回手,“啊,不行,不行!教主哥哥说了,不能弄伤你的脸的—……好可惜呢,我真想要你这对眼睛……”
他想了想,露出一个看起来极天真的笑容:“算了,既然不能割下来,那就看看你的眼神有多少种变化吧。恩,要极度的害怕,极度的脆弱,极度的悲伤,极度的痛苦,极度的绝望……这样才好玩呢……”
笑容很天真,说的话却极端的疯狂。
灵魂竟扭曲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
少年叫小尽,溟夜教的一名刑狱司。
溟夜教的刑狱司并不多,但每一个都很可怕。
他们疯狂,嗜血,残忍,变态。
把自己的刺激与兴奋,建立在折磨他人之上。
以前在绝尘宫时,我翻阅典籍,曾看过关于他们对人施刑的记录。
“置人于铁板之上,炙水浇灌,以铁梳来回刷其皮肉至白骨森然,皮肉绽裂。”
“刖鼻,割手,挖眼,切耳,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脊椎下刀,剥人皮肉,如蝴蝶展翅。”
记录不多,但寥寥数笔,已经充分体现了刑狱司的暴虐。
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亲自领受这番痛苦。
小尽使出了各种各样的方式折磨我,用鞭子抽,用热铁烫,用细签挠,用木板夹,他很清楚昏死和死的区别,每一次,都会把我折磨得昏死过去,又仍能够苏醒来,继续承受他无止境的花样。
就这样又不知过了多久。
几天?
抑或只是几个时辰?
“你给我睁开眼睛!”小尽的语气带着隐隐地怒意。
身子猛烈的一颤,一股凉意顺着头顶往下蔓延。
我再一次被冰水泼醒。
这是第几次了?被小尽这样弄昏迷又弄清醒,已经是第几次了?
“你为什么不害怕?!你为什么不求饶?!”小尽的五官因挫败感而扭曲成丑陋的一团,“你他妈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害怕。
我冷冷地盯着他。
“你他妈给我去死吧!我不玩了,我不玩了!”小尽用力地在我身上抽了一鞭子,疼痛感闪电般钻入骨髓中,“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你去死吧,我不要跟你玩了!!!”
啪!
又是一鞭。
火辣辣地疼,如同毒蛇啮咬身心。
小尽仍然不停地骂着,嘴唇一张一合,但我已经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了。
他的声音变成嗡嗡一片,模糊在我周围。
就在意识快要丧失的时候,我的嘴唇被人掰开。
似乎吞下了什么东西。
很冰,很凉,很舒服。
像清泉一样冲刷着我的五脏六腑。
隐隐约约中,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声。
“你居然想杀了他?小尽,你还真是懦弱啊。”
“你闭嘴!无声,你来这里干什么!”
“咦,你还不知道吗,教主下了命令,让我来代替你。”
“什……什么?教主哥哥他——”
“你惊讶做什么?关了他十天,打了他七天,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变,教主对你简直失望透顶了。拿我来换你,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还有什么好惊讶的?”
“无声,你也做不到的!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你也不可能改变他的!”
“哈,小尽,你以为我是你啊?让一个人变得绝望,是需要动脑子的……”
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远,终于,消散于虚无之中。
我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樱花。
粉红色花瓣在空中飞舞,纷纷扬扬。
好熟悉的感觉,好熟悉的地方。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任樱花的花瓣,落在自己头发上,肩膀上,衣服上。
隐隐的琴声传来。
我有些失神的,不自觉地向那发出琴声的地方走去。
像有什么牵引着自己一般。
可为什么……心中会隐隐作痛?
琴声越来越清晰。
我看见,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白衣男子。
胜雪的白衣和柔顺的黑发,被风吹出好看的弧度。
我的嗓子突然发干,想说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看着他,我心中的疼痛感愈发强烈。
好疼,好疼……比身体所受的任何折磨侮辱,还要疼痛。
琴声戛然而止。
男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用清澈的眸子,望向我。
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
男子笑了,笑容干净而明媚。
“简离”
——简离?
他是在叫我吗?
我……我叫简离吗?
不,不是的!
我没有名字,我没有,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
“公子。”
“公子!”
“公子醒醒!”
我睁开眼睛。
樱花林消失了,抚琴的男子消失了。
落入眼中的,是一个满脸关切之色的少年。
心中涌起一阵寒意,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亦湿透。
像是刚刚遭遇了一场大劫难般,虚脱得厉害。
我看向站在我床边的少年。
陌生的长相,我并不认识他。
“我叫韩真,你叫我小真就行了。”少年说道,断过一碗水递到我面前,“公子先喝口水吧。”
我接过水喝了,问道:“这是哪?”
“这里是无声的住处。”
小真还来不及回答,他身后的一个人就代他答了。
那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男子,眉宇之间透着股傲气。
一袭黛墨色长衫,也是上好的布料。
“浅陵公子,你觉得怎么样了?”男子走到床前,握住我的手,“可觉得身体舒服些了?”
我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冷冷问道:“你是谁?”
男子眼中闪过抹不悦,转瞬即逝。“我叫无声,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无声?感觉在哪里听过。
“我为什么在这里?”
“哦,呵。”无声笑了笑,目光有些涣散,“教主见小尽没用,就让无声来代替小尽。”
我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不过,我无声最敬重有骨气的人了。”他话锋一转,“无声见公子被小尽那般折磨,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害怕,心中着实佩服得紧。若是那些软骨头的人,无声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但对于公子你这样的好男儿,无声却怎样也下不了手。虽然教主有令……无声也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加害公子。”
天呐,亏你说得出。
我冷冷一笑,道:“那浅陵还真是让你为难了。”
“哪里的话!无声已经决定了,只要公子在无声这里,无声就绝不会为难公子。即使是教主的命令,无声也不得不违抗了!”
他说着说着,竟激动起来,像真是这么回事似的。
商无意什么人,违抗他的命令,你还能这么健康的在我面前说话?
他说这番话,明明知道我不会信,又为什么要说?
我正打量着他,无声突然对上了我的目光。
那是阴冷的,无情的目光。
比之小尽,还要寒上三分。
四目相对。
无声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自信,嘲弄,鄙夷,骄傲,玩味,还有……等待。
“公子还需要休息,无声就不打扰公子了。”
他转过头望向小尽:“好好照顾浅陵公子。”
“恩,我会的!”小尽慌忙答道。
“那公子,无声先告辞了。”
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无声……一个小尽更可怕的人。
我在无声这安静地调理了七天。
这七天里,无声再没有来过。
惟有小真,再也没有那么认真的侍童了,每天给我熬药喂药上药,从来没有半刻的耽误。
从早到晚,诚惶诚恐地守在我身边,惟恐我有什么不满意。
“为什么?”在第三个晚上,我问小真。
小真正在把药吹冷,听到我没头没尾的问题,笑着抬起头来:“公子在说什么?”
他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真诚很可爱。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问得很直接。
小真手一颤,低下头。
“无声对你说了什么?”
“公子……”小真的眼神迅速地黯淡下去,“公子不喜欢小真么……”
“不,我很喜欢你。”
“是吗!”听到这句话,小真脸上一阵狂喜。
我点点头,柔和地说道:“你不要怕我。告诉我,无声对你说了些什么?”
小真犹豫了一会。
“无声公子说,只要……只要小真把公子照顾周全了,公子满意小真,小真就能……就能……”他眼圈一红,声音有些发颤,“……获得自由。”
获得自由。
我拉过小真的头,轻轻地抚摸着,“没关系,不要怕。告诉公子……你都经历了些什么事情?”
一开始,小真还能比较清晰的叙述出来自己的遭遇,到后面,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来,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他父亲是京城的商人,这回来南方做生意,带上了小真和小真的哥哥,想要他们跟自己学习经商之道。
没想到半路上被溟夜教的两个教徒挡了去路,不仅钱财被洗劫一空,小真的哥哥和父亲也惨死于教徒的乱刀之下,而小真被带回溟夜教,做了个侍童。
一年多了,小真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动辄就会被人当作出气筒,一顿拳打脚踢。
在他的心快绝望的时候,无声找到了他,对他说,
“我要你照顾一个人,只要他满意你,我就给你自由。”
那一夜,小真说出了自己抑郁一年多的心事。
他能哭,总是好的,能哭,就说明心中还存有希望,还没有到欲哭无泪的境地。
我抱着小真,轻轻地拍他的背,任他的眼泪,濡湿自己的衣服。
这是个普通的少年,却是我在这片尘世里,遇到的第一个生命完整的少年。
我多么想保全这份完整的生命,让它能在阳光底下快乐地成长。
自那以后,小真便与我熟稔起来,不再如头几日那样拘谨。
他会跟我说很多很多事情,像是获得自由后,先回去找娘亲,然后做点小本买卖……诸如此类对未来的打算。
他说这些时,眼中闪着动人的光泽。
我只是默默地听着。
无声……究竟想要做什么?
把一个单纯的无辜的少年牵扯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到第七天的晚上,我才知道答案。
知道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即使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能做。
那天晚上,我正斜躺在床上看书。
小真去煎药了,昏黄色的烛光,把屋内照得疲倦清冷。
无声就如他的名字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我放下书,看向他。
无声脸带笑意。
“浅陵公子,可否随无声去个地方?”
是么?
新的狩猎,终于开始了。
无声把我带到一张铁制的大门前。
冰凉的金属色,闪耀着野兽獠牙的光芒。
无声把门推开,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欢迎进入我的秘密森林。记住一点,浅陵,在我的森林里,弱肉强食就是法则。我只允许一个人活下来——只有一个。”
鬼魅般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的手上被他塞了什么东西。
——是一把锋利的短刀。
我握着刀,走入黑暗中。
“哐——当。”
铁门在身后被关上。
远处闪着明明灭灭的光芒,我朝那光芒慢慢走去。
隐隐的,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隐隐的,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
四周越来越亮,一股腥臭的气味冲入鼻中。
越来越浓,愈来愈烈,我忍不住捂住鼻子,竭力压制恶心的感觉。
脚下像是踩到什么软趴趴的东西,低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竟是腐烂得如同一团烂泥一样的尸体。
五官模糊在粘稠的脓液下,尸身扭曲成极端可怖的模样。
我迅速地别过头,不想再看,却看到了更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我看到。
小真。
浑身颤抖地缩在角落里。
双手紧紧握着一柄刀。
一滴滴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刀锋往下低落。
他的周围,横躺着一具尸体。
一具鲜红色的,刚刚死去的尸体。
“记住一点,浅陵,在我的森林里,弱肉强食就是法则。我只允许一个人活下来。”
“只有一个。”
无声(中)
“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们走吗。”
邱行义离开我的屋子时,最后一次问我。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这一生,是浅陵,那就按照浅陵的命运来活吧。”
邱行义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那晚,邱行义听到了一个荒诞不经得近乎梦话的故事。
纵使一生看过太多奇人怪事,这个故事,也让这饱经世事的老人,错愕不已。
我的声音很轻,很淡,像在叙述别人的人生。
但心中,有个地方,却在隐隐作痛。
我并不是浅陵,或者说,完整意义上的浅陵。
我的意识在时空里飘荡,最终,落在了一个叫浅陵的少年身上。
从此,我占据了浅陵的身体。
我成为浅陵时,他刚好十五岁,是绝尘宫的一名典籍使。
我不知道十五岁之前的浅陵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记得,原来的我是怎样的。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原本的我,是朔风堂的一个杂役,管家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长相普通,身份低微,而且沉默寡言。
没有谁喜欢我,也没有谁讨厌我,在别人眼中,我就是若有若无的空气。
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会这么平平凡凡的过去,但一个人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我的宁静。
那个人叫宁却。
说到这时,我看到邱行义的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不可置信的神色浮现在了他苍老的容颜上。
“可是……可是那个……”
“世间只有一个宁却。”
我微微一笑,继续述说我的故事。
我是在草丛里发现他的,那时他浑身是血,受了重伤。
直觉告诉我有人在追杀他,要救他的命,必须把他藏起来。
我把他藏在一座破庙里。
买了些药,每天煎给他喝。
他恢复身体的速度惊人的快,不到一周,他的伤势就好得差不多了。
然后有一天,当我提着食物和药来到破庙时,发现他已经不在。
他走了。
我以为他这一走,就再也不会有相遇的机会,从此我和他,再无任何交集。
但是,大概一个多月后,宁却突然回来了。
那时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黑色的长发随意束起,映着月色,他就像从是梦境里走出来的神秘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