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因为这点,而受尽了羞辱折磨。
曾经,现在,和未来。
一周后,我让人把那个少女带到了我房中。
她手脚被捆缚住,衣服已经脏得发黑了,污渍斑斑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仍然倔强地闪着光。
我懒懒散散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端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吹着。
茶雾缭绕,茶香盈鼻,我的悠闲,与少女的紧张,形成鲜明而强烈的反差。
“妖人,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何必在这里装模作样!”
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信不信我?”我轻轻问道,目光停留在微微晃动的茶水上。
少女一愣。
她一定是没想到,我竟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你若是信我,就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喝了口茶,望向少女,“我可以救你们,而且……并不需要你们交出《洗心经》。”
少女眼中闪过抹犹豫之色,但很快就消失了。她咬咬牙,冷冷说道:“爹爹说了,你们都是很会耍诡计的人,你们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我那天的处境,你也看到了。”我放下茶杯,走到她身旁,慢慢说道,“我不过是商无意的一个玩具而已,喜欢的时候,折腾一下,不喜欢的时候,随意丢弃。比起来,我比你们还不如。至少,你们坚持了自己的节气,而我呢,却只是一个遭人轻蔑讥笑的男宠。”
我看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天我见你们誓死也不屈服于商无意的淫威,心中真的佩服不已,眼见幽明使出那般残忍至极的刀法,一时气愤,什么都没想,就对商无意说我有办法让你们交出《洗心经》,其实……”我苦笑一下,“我哪有什么办法!”
“那你怎么办?”少女脱口而出,发现自己说错了,又咬着牙冷哼了一声,道:“你骗我的。”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急了,喊道。“我被绝尘宫送到这里来,每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若说对溟夜教对商无意,我的恨不会比你们少!”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少女见我咳嗽不止,显然有些慌了,她不安地看着我,直到我缓过气来,才低声说道:“你……你说的都是……都是真的?”
“你不信就算了。”我没好气地说道。
“反正我不会告诉你《洗心经》的。”
“我从来没就打算知道。”我说得斩钉截铁,“我只是在想办法救你们,也是救我自己而已。”
少女眼睛闪了闪:“救你自己?”
我尽量使自己的神情变得真诚而恳切:“我希望能在活着时,做回堂堂正正的人,不再被唾骂,不再被骂成妖孽,我救你们,也是救我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少女听我说话时,眼睛认真的睁着,眨也不眨。
她信了。
我再次问她:“你信不信我?”。
“你要问我些什么?总之——总之如果是关于《洗心经》的事,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我轻轻地笑了笑。
“我问的事情,跟《洗心经》没有半点关系。”
我问的事情真的跟《洗心经》没有半点关系。
我只是想从与这个少女的谈话中,知道她的性格和为人而已。
天真,单纯,善良,倔强而理想主义,这样的少女,逐渐成长,必将成为独当一面的成熟女性。
生活的阅历会让她逐渐懂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逐渐明白进与退之间的分寸,该如何恰到好处的拿捏。
只要稍加引导,这个女孩子必成大气候。
随后,我又命人把年轻男子带到了我的房中。
我松了他的绑,对他说:“我无法把你们三个都救出去,只能带你先走了!”说罢,掩面而泣。
男子神色有些诧异:“你为什要哭?”
我抹了把泪,叹息道:“我是想起那女孩儿,心中着实难受得紧,不由得哭了!”
男子大惊失色:“容儿?容儿她——她怎么了?!”
“商无意见她性子刚烈,兽性大发,说要牵头藏獒来,把那姑娘……那姑娘玷污了!”
“什么?!”男子脸色急得苍白,“容儿她!她!”
“我求商无意放过那姑娘,但我不过是他的一个男宠而已,人微言轻,说的话哪里能入得了他的耳朵!求了千万遍,商无意才冷冷的说出一句话来。”
“商无意他说什么!”男子着急地喊道,声音颤抖得如同秋天抖落的树叶。
“说……说若是……”我用袖子掩着嘴鼻,做出男宠娇柔的模样,两只眼睛偷偷睨他,“说除非公子您心甘情愿地让那头藏獒上,才,才放过她……”我又擦了把泪,紧紧抓住男子的手:“我知道公子是心高气傲的人,宁可死,断不能受那样的侮辱的——”
“不!你让我代容儿受刑好了!”那男子高声喊道,表情决绝而坚定,“什么侮辱不侮辱,那有容儿的命重要吗!”
“公子!”我紧紧抱住他,身子簌簌发抖,“你若能出去,就能想办法救他们,难道你真要留在这儿,受那非人的酷刑吗?”
“那时容儿就已经被玷污了!”男子咆哮道,“我替容儿受刑,我替容儿受刑!只要放过容儿,在我身上做什么都可以!”
“公子……”
“你不要再说了!”
经过这么一闹,我大概知道了这个年轻男子的性格和为人。
正直,率真,容易激动,并且,深深地爱着他的恋人。
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无法忍受与动物性 交的巨大耻辱,而他,一个有骨气有傲气的男子,一个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武林人,就更加无法接受这种事情。他能够为自己的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难得中的难得。
有这份难得,就够了。
最后,该轮到那个叫邱行义的老人了。
在他被带到我屋子之前,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坐着。
屋外是深黑的夜色,屋内是昏黄的烛光。
我的影子投到墙壁上,阴暗而扭曲,像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邱行义被带进来,我赶紧给他松了绑,然后恭敬地请他坐下,倒了杯茶,双手递到他的面前。
邱行义不接茶,只是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看我,密布的皱纹和伤痕里透露出一个长者的威严。
那般的镇定和从容,不用一生的沧桑变迁去历练,是绝对不会得到的。
邱家人,果然是了不起。
我回视邱行义,用我的眸子对上他的眸子,两个年龄,两种人生的对抗,不知是哪个甘拜下风。
看到邱行义眼神中细微的变化,我嘴角勾出一抹清淡的笑意,把茶杯放下,问他:
“邱庄主家觉得浅陵如何?”
“是魔道妖人,还是正道君子?”
“是不齿的男宠,还是不羁的隐士?”
“是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别的时代的人?”
“是风华正茂的少年,还是耄耋之年的老者?”
邱行义看着我,迟迟没有回答。
他定然是疑惑了。
他能疑惑,就说明,他已经是个非凡的老人,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交付一切的老人。
我站起身,掸去衣服上的灰,做了个让邱行义感到惊诧的动作——
我跪在地上。
朝邱行义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请邱庄主,慢慢地听我说完一个故事。”
游戏(上)
在第二周的第一个晚上,我把《洗心经》交到了商无意的手中。
《洗心经》一共七层境界,从低到高,分别是“通”、“和”、“融”、“澈”、“醒”、“悟”、“无”。
能达到第四层境界的人,已是世间少有,再往上走,则是沧海一粟了。
即使是拥有《洗心经》的邱家,这么多辈下来,也没有人能达到第四层境界。
与邱行义的长谈,让我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少女是邱行义的女儿邱容;年轻男子是邱行义的徒弟,邱容的恋人,沈冰涯。
虽然《洗心经》并非绝世武功,邱家人也没有其它特殊的本领,但邱家庄因其乐善好施,锄强扶弱的作为而在武林正道中拥有很高的威望。
只是没有想到,邱家庄到了邱行义这一代,却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一夜之间,七十三条人命,化为溟夜教恶徒刀剑下无辜的魂灵。
狞笑,哀嚎,咒骂,哭泣,各种各样的声音,终究都化成随风消散的灰烬。
血光冲天,夜色也被染得通红。
邱家庄遭逢此剧变,最终,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
邱行义,邱容,沈冰涯。
他们被押往溟夜教,等待他们的,则是更加惨无人道的折磨。
这么多的杀戮,无非为了一本《洗心经》,一本并不强大的《洗心经》。
我很想知道商无意现在的眼神,究竟是怎样的。
可惜我看到的,是那张冰凉生硬的铁质面具。
商无意嘴拿过《洗心经》,端在手上来来回回翻了几遍,嘴唇自始至终紧紧闭着。
“教主怀疑是假的么?”我问道。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我交给商无意的《洗心经》,是确凿无疑的真品,而以商无意的能力,是真是假,他应该是一看便知的。
我问他,只是受不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终于,他放下《洗心经》,看向我。
“你是怎么让他们交出来的?”
“教主要想知道我用的办法是什么,得先答应我,放过那三个人。”
商无意一怔,随即冷冷说道:“你在提条件?”
这个反应,倒是和风舒红有几分相似。
绝对不允许别人凌驾于自己之上,以为自己的强大可以征服每一个人。
却不知,傲气太甚,便成稚气。
“那三个人的命,对于教主而言,已经没有丝毫意义,对于他们自己而言,却是最珍贵的东西——他们既然已经交出《洗心经》,教主……就放过他们吧。”
商无意沉默了。他的沉默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时间已经停止了走动。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支起我的下颔。
面具上细细雕琢的花纹在我的眼底绽放,眩晕而且充满古老的诱惑。
一阵阵温热的气息吹到我脸上。
“你替别人求情,谁来替你求情?”
我并没有想到商无意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
一个像商无意这样的人,似乎永远不会问的问题。
我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情绪,不由得微微地侧过头去,说:“没有人——没有人会。”
“……也没有人能够。”
语气变得虚弱,我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寂寞和无奈。
有多久了?我无法承受自己离奇生命带来的疼痛。
有多久了。
商无意抿起嘴巴,似乎在打量我。
“你是个奇怪的人。”许久,他说道。
我淡淡地道:“是吗,我也这样觉得呢。”
“你真是绝尘宫的人?”
“是啊。”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
我看向前方的墙壁,雪白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
大片大片的白,在自己的视线里闪耀。
突然觉得眼睛很疲惫。
“以前……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多久?”
我怔了怔,突然笑了:“如果我说有一千年,你信吗?”
“你!”商无意不耐烦地把我摁倒在地上,“你在耍我?!”
你看,明明是你不信我。
你不信我,却要说,是我耍你。
我突然觉得身体也疲惫起来,心中闪过一个令自己也觉得诧异的念头。
——我不想让他碰到我!
——今天,现在,出奇的不想!
“你放开我!”我大声喊道,完全压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和不快。
商无意一把抓住我推搡他身体的手,强制性地推到我头顶上方。
他手上的力气根本不是我能抗衡的,我的挣扎只是无谓的徒劳。
我应该冷静下来的,我应该保持一个玩具的姿态的,我应该让自己的意识漂浮于这所有事情之外的。
可是,我做不到。
身体的所有感觉都敏锐起来,一种激烈的情绪在自己的胸腔中翻涌,被淡化的现实突然又变得深刻而分明。
就像一只被捕兽夹擒住的兽一样,即使挣扎得血肉模糊,也仍然要挣扎。
商无意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他一边死死地摁住我的手,一边撕扯我衣服,我踢他,他抓住我的腿用力一带,剧烈地疼痛传至腰部,我身子一抖,商无意已经握住了我的分 身。
下半身一软,我本能地想要把他推开,手脚却使不上半点力气。
不要挣扎了,不要反抗了,不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我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道,竭力使自己安静下来,回复那个对一切都很淡漠的自己。
我的心只有在安静中,才能活下去,这样强烈的情绪,只会使我又一次在人世间沉沦。
这尘世与我无关,产生任何一种情绪,最终痛苦的,都只会是我自己。
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
我停止了挣扎。
头发散乱地挡住眼睛,呼吸紊乱而虚弱,身体的疼痛若有若无,我疲惫地睁着眼睛,却没有看任何东西。
一切在我眼中,都是模模糊糊的白色。
随着我的安静一起停下来的,还有商无意的动作。
他松开手,身体慢慢从我身上移开。
“哐当”!
什么东西被他扔到地上。
我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抹色彩。
不再是大片大片模糊的白,而是逐渐清晰的,鲜艳的色彩。
第一次完整的看到了商无意的面容。
在这之前,不管用怎样的想象力,也绝对不会想到,商无意的长相,是怎样一种让人浑身颤抖的精致。
风舒红的好看,天下少有,而商无意的好看,天下惟一。
风舒红的好看,带有一种女性的阴柔和细腻,长在一个男儿身上,便无端的生出许多魅惑和风情。商无意的好看,则是另一番俊逸而骄傲的风姿,仿佛有月神拿着夜色这只毛笔,在静静的湖水上轻轻一蘸,带着无限的情意,细细绘出这个男子的容颜。
溟夜教教主,绝世的武功,独一无二的模样。
这三点竟都给了同一个人。
该有多少女子,见到商无意,会思慕到夜不能寐,把自己的青春也虚度在一个又一个飘渺的梦境里。
他为什么要摘下面具,为什么要给我看他的容颜?
这是新游戏的开始么?
我躺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我一直都想要看见的眼睛。
商无意的双眸漆黑而冰冷。
“你给我听好。”商无意冷冷说道,“我要得到你。”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要,得,到,你。
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任性的孩子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样。
我不禁一笑,淡淡地说道:“以你的模样,可以得到任何人。”
“你住口。”商无意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
商无意的眼睛,虽然冰冷却不是麻木,那是一双很有意思的眼睛,仿佛寒霜里,又藏匿着某种无法控制的热情。
很想看见那双眸子,在愤怒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我的模样配不上教主,若是绝尘宫宫主的话,倒是挺不错的呢。”
啪!
脸颊火辣辣的疼。
商无意给了我一巴掌。
“你以为你是谁?”他扯住我的头发沉声说道,“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一丝丝的愤怒,如同跳跃的火焰,在他漆黑眼眸的深处燃烧。
很美,即使是愤怒,也依然很美。
喉咙一阵刺痛,腥涩的血液涌入口腔中。
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以后的很多天里,商无意都没有再问我,我是用怎样的办法使邱行义说出《洗心经》的。
但他最终,放过了邱家父女和沈冰涯。
在他眼中,这些人不过是苟且偷生的失败者罢了,饶他们一命,不过出于自己的不屑。
他不会想到,这些在他看来已经毫无意义的人,在不久的将来,将会令他尝到挫败的滋味。
商无意需要《洗心经》的原因,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只能从他的举止中,隐隐猜到答案。
他会在深夜到我的屋中来。
屋内很黑,我虽然闭着眼睛,但并没有睡着。
商无意就像漆黑的背景一样。
很多次,也许他以为我已深深睡去。
但我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