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何必这麽费事呢?」笑声中饱含恶意,「丁爱梅就是May1981,May1981就是丁爱梅,你不是已经很确定了吗?还是……」
视野中忽然出现一片黑发。起初只看得到有些稀疏的发尾,渐渐的,头发愈来愈多,愈来愈长,像蛇一样扭动著,在我桌上堆积成一团。
滴答、滴答。红红的、白白的,像优酪一样黏稠的东西,从上方一团一团地滴了下来。我的理智充分明白那是什麽东西,但我的情感拒绝承认。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不可能……
就像是在嘲笑我一般,一张扁平稀烂的脸无预警地贴到我面前。很像一张披萨——这是我的第一感想。如果真是一张配料随便乱放的批萨就好了,可惜不是。那些乱放的配料,其实是摔得稀巴烂的五官。皮肤翻起,里头黄色的脂肪和红色的肌肉都露了出来;五官移位,眼皮不见了,圆滚滚的眼球挂在变形的眼眶里,凸得几乎快要掉出来;鼻子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还有牙齿……从少了一大块肉的脸颊,可以看见里头白森森的牙齿,以及失去血色、看起来像块腐肉的紫色舌头……
「还是你需要看到这张脸,才能确定我已经死了?」
女鬼张嘴大笑,裸露在外的肌肉上下用力拉扯,紧绷得似乎快要断掉。
我的神经也在同时间断线。啪的一声,我失去了意识。
就算我再怎麽不信邪,这时也不得不相信,我撞邪了。
中午时分,我草草解决了午餐,便驱车前往行天宫拜拜。车子是我拜托同事去帮我开回来的,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到丁爱梅自杀的现场去牵车。我胡乱向总编报告了采访进度,总编对我在BBS上的发现十分满意,还要我下午去采访丁爱梅的家人,晚上九点前务必要写出一篇够耸动够吸睛的新闻。
想起早上发生的事,我犹豫了。当我在冰冷的地板上醒来,发现自己头上撞出了一个肿包时,还以为我只是不小心跌倒,撞到头,做了场恶梦,如此而已。
但我肩上已经开始泛紫的指甲抓痕如此明显,令我无法自欺欺人。
怎麽会?为什麽?去采访的记者又不是只有我,干嘛偏偏找上我?想起丁爱梅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我又忍不住开始发抖。但报导又不能不写……
我愁眉苦脸地在行天宫附近买了拜拜用的米糕,按照一般的程序上贡、上香之後,把米糕上头的龙眼剥壳吃掉,希望神明可以保佑我不要再被丁爱梅的鬼魂纠缠。我还特别求了护身符,过过炉火之後,和我的天后宫护身符一起挂在脖子上,看看驱邪的效果会不会强一点。
离开之前,一个穿著长袍马褂的庙公把我叫住,语重心长地说:
「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
我愣住了。
「女孩子比较死心眼,你要让她去,不是让她更执著。」庙公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过我看也来不及啦……」
来不及?什麽意思?我正想追问,庙公已经背著手,走进拥挤的香客群中,不见了。我沮丧地走出行天宫,想到下午还要去丁爱梅的灵堂上香,心情就很沉重。
丁小姐啊,如果我曾经乱说什麽话,惹得大小姐你不高兴,拜托你高抬贵手,饶过小的我吧!我只是个小记者,靠写新闻混饭吃而已,不要跟我计较好不好?
我坐上车,调整一下後视镜的角度,正要发动引擎,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後面……好像有人……
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我不敢再去看後视镜。不会吧?现在是正中午耶!附近是行天宫,而且我脖子上还挂著刚求来的护身符……
「少年仔!」後车厢被重重拍了一下,一个戴著口罩和帽子的大婶粗著嗓子喊:「你车子停这里要收钱喔!等我一下,我开张单子给你!」
靠!没事不要吓人好不好!
我收下缴费单,忿忿地把车子开走。我打算先绕去杨警官那里一趟,丁爱梅的身家资料还得从他那里打听才行。对了,还得告诉杨警官BBS的事。这麽一来,案子应该就会以自杀结案了吧……
呼吸一滞。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脖子从後面被掐住时,立刻踩下煞车。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向隔壁车道倾斜,车子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後头的车煞车不及,碰地一声,撞上了我的车。
□□□自□□由□□自□□在□□□
自杀宣告-05-
我裹著毛毯,坐在救护车上对著杨警官傻笑。杨警官本来一脸气冲冲的样子,看到我头上缠著绷带,脸色才稍微和缓下来。
「你怎麽搞的?」
「啊就车祸……」
「看也知道!」杨警官气急败坏地打断我,「你没事车开得好好的,干嘛紧急煞车?没酿成连环车祸算你走运!」
这我也知道,但天底下应该没人被掐住脖子还能心平气和地开车吧……很多鬼故事都有开车时遇上鬼遮眼的情节,故事的主人翁下场非死即残,我宁可冒著被撞死的危险,也不想平白无故死在一个女鬼手下。
天后宫的护身符,无效;中午才求来的行天宫的护身符,也没用。那麽,警察局一定会供奉的关老爷,总可以制那个女鬼了吧?
「杨警官!」我握住杨警官的手,尽可能装出最可怜的表情哀求他:「拜托,带我回警察局做笔录吧!拜托!」
杨警官一愣,随後像被电到一样甩开我的手,「你发什麽神经啊!」
出车祸之後,女鬼大概暂时满意了,或是现场人太多,她不方便出来,总之,我从刚刚让医护人员包扎好伤口到现在,她都没有现身,但很难讲她会不会趁著四下无人的时候,又跑出来害我。听说鬼怕警徽,更怕警局里供奉的关老爷,所以我最好找个浑身正气凛然的警察——譬如杨警官——来保护我。
「交通事故不在我的工作范围,要找你找别人去!」杨警官一脸不自在地别开脸。也是啦,讨人厌的蟑螂一直在他旁边晃来晃去,他一定觉得很碍眼吧。可是我一通电话打过去,他还不是一样赶来了?可见他心肠太好,就算是蟑螂也没办法见死不救。
「拜托啦,杨警官,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其实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年。「我保证以後会乖乖的,你说不能写的东西我就绝对不会登出去,这样好不好?拜托啦!」
大概是我双手合十、拚命拜托的模样打动了杨警官,他困扰地搔搔下巴上的胡渣,叹了口气:
「好啦好啦,上车。」
耶,成功!
我裹著毛毯蹦蹦跳跳地跑去杨警官的车上坐好,等杨警官跟现场负责的员警打过招呼後,便启程前往杨警官所属的分局,也就是辖区的派出所。幸好我是在要去找杨警官的途中发生车祸,不然没有熟人在管区的分局,很难讲接下来会受到多少刁难。
「那个新闻後来怎麽样?」开车时,杨警官目不斜视地瞪著前方路况,害我差点以为他是在讲手机,而不是在跟我说话。
「呃……喔,你说今天凌晨自杀的那个?」说实话,我也还没考虑好,究竟该乖乖写篇报导把总编敷衍过去就好,还是按照原定计画,写得风风火火大炒特炒?丁爱梅之所以出来作怪,会不会就是因为不满我打算拿她的新闻大作文章?「对了,杨警官,可不可以跟你要一下那位丁小姐的住址?」
杨警官皱起一对浓眉,「你想干嘛?」
「没有啦,只是想过去上个香,人死为大嘛。」我避重就轻地带过。其实,我内心的记者魂还在蠢动,就算人家都变成厉鬼来缠我了,我还是很想把握这次机会,写出一则够呛够辣的新闻,让总编对我刮目相看。
大不了去请一尊关老爷放在车上,这样丁爱梅就拿我没辄了吧?我乐观地想。
大概是刚刚车祸时撞到头的关系,虽然只是破点皮流点血的小伤,但我还是觉得头有点晕晕的。今早才刚跌下楼梯,又被女鬼吓得一头撞在地板上;头上的肿包都还没好,接下来又一头撞上车窗,这样好像想不脑震盪都很难……不行,真的好困,睡一下好了,一下就好……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还是杨警官把我摇醒,我才知道派出所已经到了。
「你没事吧?」杨警官一脸担心,「还是应该要先带你去医院才对。你等等,我开车载你去……」
「不用麻烦。」我听见自己这麽说。
「不行,你早上才撞到头,现在又撞到,说不定已经伤到脑部了。你看你,脸色好差。」杨警官很坚持。啊,真是个好人……这样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
「杨警官……」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奇怪……是我在说话吗?说这话的是我没错吗?
杨警官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干嘛?」
我解开安全带,朝杨警官伸出手,但其实我并不想这麽做。身体……自己动了!
我在笑。明明不想笑脸部肌肉却自行扭动起来的感觉真怪。身体无视於我的意愿,自己向前倾,我和杨警官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好近、好近。
「杨警官……」我微笑著,双手勾住杨警官的脖子,然後,把嘴唇往杨警官的嘴巴上贴。
那一瞬间,耳边传来丁爱梅的笑声,如此猖狂。
自杀宣告-06-
在此,请容我先形容一下杨警官的外貌。
基本上,杨警官是那种女孩子不会喜欢的类型。浓眉大眼B>B高鼻宽嘴,发型老是呆板的三分平头,下巴永远都有刮不乾净的胡渣。这样也就算了,他又不谙打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著polo衫、运动夹克和老人家才会穿的高腰西装裤。如果退一百万步,勉强还可以用「性格」来形容他,但我想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人把跟「俊」、「帅」有关的辞汇冠在他头上。
几年前,杨警官离婚了。听说他的前妻是个大美人,天晓得是怎麽把来的。总之,结缡数年後,美人忽然发现杨警官不是她的终身归宿,毅然决然带著孩子走了。之後,杨警官一直都是单身,直到我认识他为止,他身边始终没有异性陪伴。
所以,当我发现杨警官竟然没有当场赏我一拳,反而红著脸呆呆地看著我时,说真的,我心里的感觉很奇怪,诡异透顶。
我是活见鬼了才会做出这种事,但你跟著我脸红干什麽,杨警官?
「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捂著自己的嘴,试图解释。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打乱我思考的节奏。我没有办法解释自己为什麽会做出这种事,就算说是女鬼附在我身上干的,杨警官大概也不会相信吧。
「你,你……」杨警官蠕动著嘴唇,黝黑的皮肤下,血色汹涌。
一般男人,如果忽然被同性别的男人亲了,就算不勃然大怒,少说也会气冲冲地要求一个解释吧?所以说,杨警官这反应究竟是……
我不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手忙脚乱地跳下车,冲进派出所。关老爷的神像就供在局里一个显眼的神坛上,我点了三柱香,这辈子没拜神拜得这麽虔诚过。
拜托,把那个女鬼赶走吧!她纠缠我也就算了,不能连我的名节都让她给毁了啊!
「你……」杨警官站在我身後,一脸复杂的神情。我不敢看他,草草把香插好,没头没脑地就往外走。杨警官跟了上来,喊道:「喂,你去哪里啊?不是还要做笔录吗?」
对喔,还有笔录……我懊恼地咋舌,转个弯,又回到派出所内,低著头跟杨警官说:
「麻烦……找个人帮我做笔录……」
「你刚刚不是还死缠著我,叫我帮你吗?」杨警官粗声粗气地质问。我没种,我承认。我不敢面对杨警官,但又不能告诉他一切都是女鬼搞的飞机。我只想赶快做好笔录,离开这里,然後找个道士也好,上人也罢,反正就是找个专家帮我把丁爱梅赶跑!
「我要找其他人。」我坚持。但我猜我的坚持伤了杨警官的自尊。他臭著脸,帮我找了个年轻的员警过来,然後就不高兴地走掉了。
对不起,杨警官。我默默在内心道歉。你是无辜的受害者,就算你以後更加讨厌我,宁愿看到蟑螂也不愿意看到我,我也不会有怨言的。
做完笔录後,离开派出所之前,我从笔记簿上撕下一张纸,鬼鬼祟祟地从香炉里抓了点香灰包起来,放进上衣口袋。
「你在干嘛?」
我吓了一大跳。现在只要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撩动我敏感的神经。说话的是杨警官,他正站在派出所大门口,皱眉看著我。
啊啊,真是个好男人……这样的想法忽然出现在我脑海。搞什麽?连我的脑袋都开始不对劲了吗?
「你干嘛偷拿香灰?」杨警官严厉地看著我。如果他都是这样对嫌犯逼供,破案率一定高达百分之百。
「没、没有啊……」就连国中偷抽菸被训导主任抓包,我都没现在这麽心虚过。算我求你了,杨警官,在事情解决之前,暂时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好不好?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可惜杨警官没有读心术,不懂我现在的心情。
「大概会去那个女……我是说,那个丁小姐家上个香吧。」我含糊其词。其实我现在比较想冲去收惊。
杨警官点点头,脸还是很臭,「我送你。」
救人啊!万一在车上发生比接吻更糟的事情怎麽办?事关我的贞操、我的名节,还有我在业界的名声耶!我可不希望以後只能跑生活新闻,介绍哪家百货公司有折扣,或是年菜料理要怎麽煮!
「不不不不不用了,我我我自己搭计程车就好……」我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表达我的决心。
杨警官的眉皱得更紧了。「齐仲民,你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从出车祸之後就变得很奇怪。」
「你想知道原因吗?」这样的句子忽然从我嘴里溜了出来。可恶,关老爷的香灰也没效!幸好我的手脚还听我使唤,我连忙拔腿就跑,但我的嘴巴还是不听话地吐出一连串该死的台词:
「那是因为——我暗恋你很久了!」
该死,这真是太残酷了。
自杀宣告-07-
我一直跑、一直跑,用跑百米的速度冲刺了十来分钟,像个疯子一样穿越热闹的台北街头,忍受路过民众投射过来的异样眼光,一直跑到一块长满野草的空地中央,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才刚缓过气,耳边又响起女鬼邪恶的笑声。那种恶作剧得逞、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声,实在是——
「我受够了!」我对著不知道在哪里的女鬼大吼:「我告诉你,老子受够你了!给我出来!现在就给我出来!有种就出来跟老子决斗,躲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算什麽英雄好汉!」
虽然我的心处於狂暴的盛怒之中,但脑袋某个角落,理智依旧存在。一个人站在空地中央,对著四周的高楼大厦及蔚蓝的天空指天骂地的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神经病吧。我的理智感叹著。但是,请让我发泄一下吧,就算我知道女鬼不会因为我骂两句就真的现身,跟我来场公平的决斗,但我真的需要这样吼一吼,才能勉强维持正常的心智。
「谁说的?」脑袋里忽然响起女鬼凉凉的声音,「你要我出来,我就出来给你看啊,只要你有那个胆子看……」
一阵冷风扫过我的後背,异样的存在感令我毛骨悚然,但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之下,我没之前那麽害怕了。我回过头,先是看见一袭咖啡色的毛料洋装、黑色的丝袜、黑色的高跟鞋,然後是一对又白又细的手腕,规规矩矩地交握在洋装腰部的位置,手指头上亮红色的指甲油,是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的颜色。
当时,丁爱梅就是打扮成这样,面朝下躺在血泊之中。我还叫小李用不同的角度多拍几张照片,看老编想要多血腥就有多血腥……
不同的是,当初我看到的那件咖啡色洋装已经吸饱了血,变成脏兮兮的深褐色,现下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件美丽如新的洋装。被主人孤零零地留在饭店顶楼的高跟鞋,此时也好好地套在那对小巧的脚丫子上。
还有就是……
「怎麽啦?」女鬼吃吃笑著,「不敢看我的脸吗?亏你当初还一直叫那个摄影师多拍几张呢。」
妈的,看就看,谁怕谁!
我咬牙,把视线往上抬,出乎意料地,看见一张乾净完整的脸。圆圆的脸蛋、白皙的皮肤,还有及肩的长发,怎麽看都跟一般女孩子没两样……
「披萨呢?」也许是遭受到的冲击太过强烈,我没经过缜密思考就举手发问:「你的披萨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