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仲民,那个人……」
我不禁回过头,但刚才那个人已经迅速没入人群中,不见踪影。
「在那边!」丁爱梅朝电梯冲过去。我当然也跟著冲,但人太多了,等我跑到电梯前面时,电梯门已经关上,面板显示电梯正徐徐向上移动。我赶紧按下按钮,另一班电梯很快就来了,我在电梯里焦急地踱步,脑袋乱成一团。
有种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黑色的东西,一阵恶寒从背脊窜了上来。
「你知道那是什麽吗?」
丁爱梅摇头,「不知道,没见过,但是……感觉很不好。」
丁爱梅也看见了,而且,和我有同样的观感。这个时候,狐狸脸那句「後果恐怕不堪设想」,忽然浮现在我脑海。该死,有危险的话,就不能直说吗?那只臭狐狸!
到了楼顶,我气喘吁吁地打开逃生门,赫然看见刚才那个人已经站在围墙上,双手大张,脸朝上,缓缓闭起眼。
「等一下!」我大喊,朝那人跑过去。那个人惊讶地张开眼睛,茫然地左右看了一下,似乎不太确定自己在干什麽。他的表情从茫然、愕然,最後转变成恐惧。我看见他张开嘴想说些什麽,但一阵强风吹来,他重心不稳,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往後倒——
而我,只差一步就能搆到他的衣角。
「不要——」丁爱梅的惨叫声划破了漆黑的夜空,成为只有我一个人听得到的回响。
自杀宣告-17-
既然是在同一家饭店发生的自杀案件,负责处理的员警当然也是同一个人。
杨警官赶到现场,一看到我正在接受其他警察的盘问,脸上的表情只能用生气和无奈来形容。我看到他笔直地朝我走过来,忍不住往後缩了一下。
「齐仲民,你……」杨警官看起来似乎很想揍我一顿,但他当然不可能这麽做。他疲倦地抹抹脸,满腹的抱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你到底在搞什麽鬼啊……」
问得好,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事情发生之後,丁爱梅似乎受到不小的打击,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也难怪,今天——严格说起来,是昨天——是她的头七,忽然看到有人在她面前用跟她一样的方式自杀,而她却没办法阻止,换作是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我原本以为狐狸脸会自动冒出来,吱吱喳喳地跟我说些看吧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之类的废话,但他并没有跑来凑热闹,害我就算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也找不到个鬼来问。
那个黑影是什麽?我和丁爱梅都看到了,这可不是一句眼花就可以带过。那个人跳下去前的反应又是怎麽一回事?很多人死到临头都会反悔,都会想要收手,这我知道,但那人的表情看起来却不像是这麽一回事……
「你不是已经不当记者了吗?为什麽出现在这里?」杨警官的问题将我的心思拉回到现实上。
所谓的现实,指的是我目前的处境。照理说,我应该只是个目击证人,但如果警察的问题答得不好,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就会变成关系人,甚至是嫌疑犯。
「这个嘛……」我当然不可能告诉杨警官实话,所以就把刚刚才构思好的说词从头到尾说给他听一遍。什麽我只是想来看烟火、看完烟火後发现我把手机忘在顶楼、回去拿的时候刚好撞见那家伙往下跳……我自认这段说词编得合情合理,应该可以顺利蒙混过去。
但杨警官可不是普通警官。据我所知,他已经在这个圈子打滚了十几年,办案直觉不容小觑。
「你骗我。」
吓!这直觉也未免太灵光了点吧!
杨警官一双铜铃眼威吓似地瞪著我,我顿时有种被老虎之类的肉食类动物盯上的感觉,「齐仲民,最近你很不对劲。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惹上了什麽麻烦?」
我真想为杨警官毫无根据的推测拍拍手。是的,我惹上麻烦了,但这麻烦绝对不是杨警官您可以为我解决的啊!
「没有啦,没这种事,你想太多了,嘿嘿……」
正当我还在努力打哈哈的时候,一名员警跑过来跟杨警官说:
「找到遗书了!就塞在尸体的裤子口袋里!」
太好了,这下我的嫌疑洗清了吧?我拍拍胸口,庆幸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趁著杨警官去看那封遗书的时候,我悄悄地离开现场——反正也没人说我不能离开,对吧?
回到家,丁爱梅和狐狸脸还是没一个现身。我也累得够呛了,倒头就睡。原以为能够一夜好眠,没想到我做起了恶梦,还是没啥剧情、乱七八糟的那种梦。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我不清楚。我只记得我一下子是遇到很严重的挫折,一下子又是被冤枉,满肚子委屈说不出,也找不到人愿意听我诉苦……很难过,很伤心,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我,又不把我当一回事,然後,我听说了那篇自杀宣告……
好可怜,好寂寞,对吧?我了解喔,所以,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没把你、没把我放在眼里,最起码,还有我可以陪你……
最後的印象,是站在围墙上,冷风迎面吹来。我张开眼,赫然发现,我在这种地方干什麽?掉下去的话会死掉、掉下去的话会死掉、掉下去的话会死掉……
然後,向下坠落。
我猛然睁开眼,满身冷汗。正庆幸自己只是做了个恶梦,以前的同事、编辑们忽然出现,开始同声指责我的不是……向下坠落。我摇身一变,又成了大学生,但我搞砸了社团的一个活动,千夫所指……向下坠落。家里的古董字画被人用签字笔画满了涂鸦,明明不是我干的,但爸爸妈妈都说是我……向下坠落。
我一直在跳楼。落地时骨头碎裂的声音、血肉摔成烂泥的声音,犹在耳际。内脏像跃出鱼缸的金鱼一样洒满地,噗噗地挣扎著最後的鼓动,脑浆四散、红红白白的喷得老远的景象,历历在目。
我不是死了吗?为什麽还听得到?为什麽还看得到?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我终於真正从恶梦中醒来,日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又是个阴沉的寒流天。
我抹了下额头,全是冷汗,这倒不是做梦。我爬起来冲了个澡,热水对我昏沉的脑袋没半点帮助。丁爱梅还是不见踪影。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我睡了很久,但还是很累。满心焦躁。满屋子走来走去。不管我怎麽叫,狐狸脸就是不来。肚子饿了,打开冰箱,里头没有能果腹的东西。我更焦躁了。
有种想要大吼的冲动。如果我现在在夜店,或许还可以找几个小混混打上一架。被揍得很惨、捂著鼻子跌坐在地上、满脸鼻血也无所谓,但现在是白天,连夜店都没得去。该死,我更想揍人了。
静不下来。远处传来消防车的声音,吵死人了。我开始耳鸣。
「操你娘机掰!」我捶了墙壁一下。手很痛。声音很吵。我连自己骂脏话的声音都无法忍受。
拜托,谁都好,谁来跟我打一架,把我打得惨惨的,最好——对,最好把我打死,我就不用忍受这个喧嚣的、烦死人的世界,这无趣的生活,还有破烂的人生……
就好像上天应许我的要求一般,电铃响了。一部份的我感谢该死的上天终於将我的祈求听进去一回了,一部份的我又火气冲天,像只斗牛一样,管他门外的是谁,竖起角冲过去就是了。
门打开,一脸胡渣的杨警官郁闷地瞪著我。
「不准关门。让我进去。」
我求之不得。
自杀宣告-18-(限)
「你脸色不太好。」杨警官进门後,这麽告诉我。我哼了一声。废话,我现在只想找人干架,脸色会好看到哪里去?
「怎麽?到我家巷口堵我还不够,直接杀到我家来,这是你们人民保姆该做的事吗?还是你太閒,巴不得再多几个人去跳楼自杀给你看?」一大串酸不溜丢的话从我嘴巴冒出来。虽然我知道自己一向嘴贱,但很少贱得这麽没品过。
杨警官皱起那对浓眉,「齐仲民,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这里是我家,为什麽我要注意?我高兴说什麽就说什麽,我——」
「算了。」杨警官乾脆地打断我,「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杨警官拉起裤管,在我的和室桌前坐下。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令我格外气闷,我立刻提高声量,另起事端:
「谁准你坐下的!」
杨警官一脸难以置信,「齐仲民,你吃炸药了还是怎样?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你踩在我的地盘上就是惹到我!你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也惹到我!你……」
「我出去抽根菸。」杨警官当机立断,从上衣口袋掏出菸和打火机,到阳台上抽菸去了。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我都已经那样跟他闹了,他竟然还有办法死赖著不走?不然骂我也好,揍我也好啊,干嘛包容我到这种地步?干嘛搞得好像都是我在闹小孩子脾气的样子?
隔著落地窗的窗玻璃,我恨恨地瞪著那个一边抽菸一边沉思的身影。目光扫过阳台旁简陋的流理台和置物柜,我忽然注意到,之前一时兴起买的苹果还搁在置物柜上,都开始发黄发乾了。
这种时候,我当然不会想要吃快烂掉的苹果,只是我迫切地需要找个出口,发泄在我体内横冲直撞的愤怒。我抽出水果刀,把苹果一颗一颗放在流理台上,对准蒂头,一刀、一刀、一刀,用力地、慢慢地往下切。没有假想的对象,也没有对血腥的渴望,只是想要切割什麽,分解什麽,才能平抚我躁动的心。
一大袋苹果被我切得破破烂烂的,七零八落地躺在流理台上。行将腐败的苹果气味格外甜美,黄色汁液四溢流淌。激动中,我不小心切到手,只是小伤,指尖冒出一颗小血珠。
浑圆、漂亮、豔红的血珠。
我看呆了。
水果刀的刀尖,徐徐移到我的手腕上。平滑的皮肤,饱满的肌肉,青色的血管,还有用肉眼无法察觉、但确实在鼓动的脉搏……
多吸引人啊。
一刀,只要一刀,鲜血就会争先恐後地逃出我体内,而我,就可以永远地闭上眼,再也不需要烦恼任何事了。
忽然间,我了解当初丁爱梅自杀时的心情了。如果能就这样闭上眼,再也不用醒来,那该有多麽轻松啊……
只要轻轻一划。轻轻B>B轻轻地……
「你干什麽!」一股大力将我的手拉开。我睁开眼,看见杨警官那张令人厌烦的脸。这家伙,为什麽老爱妨碍我?
「放手!」我奋力挣扎,想要甩掉杨警官的手,「走开!不要来烦我!」
杨警官破口大骂:
「齐仲民,你疯了吗?把刀子放下!给我放下!」
杨警官使劲抓住我的手腕,逼得我不得不松手。我放掉水果刀,反手就是一拳挥过去。杨警官狼狈地闪过,但嘴角还是被我小指上的尾戒擦到,出现一道红痕。
「……你这家伙!」杨警官生气了。很好,就是这样!
我整个人扑上去,对准杨警官的脸就是好几拳。但人家警察可不是白干的,论打架,我绝对不是杨警官的对手。我不仅一拳都没命中,还被杨警官抓住手,压制在地上。
「你冷静一点行不行?打架你打得赢我吗?啊?有话不会好好说啊,混蛋!」杨警官大吼。我喘著粗气,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著杨警官。我们两个僵持了好一阵子,直到我终於平静下来,不再挣扎为止。「冷静点没?可以了?我放开你,你不会再动手吧?」
我点点头,异常乖巧。不过一等杨警官把手放开,我又扑上去,又捶又打,又撕又咬。
「王八蛋!你……」杨警官气得面红耳赤,趁我的攻击出现空隙的瞬间,狠狠赏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仰倒在地上,因为後脑勺敲到冰冷坚硬的地板而发晕。
这回,杨警官可不敢再大意。他用膝盖压住我的腿,一手抓著我的双手,一手按住我的肩膀。我的脸颊因为被打而发烫,衣衫凌乱。杨警官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脸上有我的指甲抓痕,嘴角红得像要渗血。
我们的脸,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喘息。视线一对上,就胶著住了,移不开了。
「齐仲民……」杨警官喃喃念著我的名字。他的眼神变了,有点像是……对了,有点像是我被丁爱梅恶搞,跟他告白时,他那时的眼神……
也许杨警官从我的表情中,察觉到我发现了什麽。但其实我什麽也没发现。他狼狈地别开脸,从我身上移开。
「……起来吧。」他转过身,不肯正视我。我哪肯放过这绝佳的偷袭机会,立刻跳上去,在他脖子上用力咬了一口。我嚐到了血味。
「齐仲民!」杨警官怒吼著,一拳把我打倒在地。我头昏眼花,下意识地护住脸,想不到下一秒落在脸上的不是拳头,而是某种温热柔软的东西。
杨警官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他用力吸吮,毫不留情地啃咬,就像我攻击他那样。当他的嘴唇移到我的嘴上时,我不甘示弱地咬回去,听到杨警官呼痛,心里很得意。但杨警官立刻回敬给我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痛楚——他粗暴地扯下我的裤子,将我整个人翻过来,下一刻,我觉得身体被撕裂了,贯穿了,从中间一分为二,所有的知觉都只剩下痛苦、痛苦和痛苦。
当杨警官开始移动的时候,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我匍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很痛,真的很痛,内脏被挤压,我几乎快吐了。但我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痛苦而哭。有什麽东西——像是伤口的脓汁,或是坏死的组织——正从我心里某个崩坏的地方,被挤压出来。我想那可能是丁爱梅无意中留在我心里的东西,也有可能是昨天晚上死在饭店前的那个陌生男子在这世上遗留下的最後的足迹。
其中一部份,也有可能是我长久以来累积在心里的东西。当我写出一篇其实自己并不想写的报导,当我为了升迁而对总编逢迎拍马,当我面对枉死的尸体也麻木无所感,当我拚了命拿麦克风追逐死者的家属……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并且愈积愈多,直到我的心摇摇欲坠,终於崩垮为止。
过程也许很快,也许持续了很久。我一直哭、一直哭,任由杨警官扶著我的腰,低吼一声,射在我身体里。我并没有特别意识到自己被怎麽了,只是闭上眼,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犹记得那股属於同性才有的热流在我体内扩散开来所带来的奇异感受,并且清楚地知道,适才一直支配我的心的狂躁与不安,已经离我远去。
自杀宣告-19-
再睁开眼,室内已是一片昏暗。我迷迷糊糊地瞪著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发现这里是我的房间,而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浑身虚软。我动了动手指,嗯,没问题。可是我才刚想要弯腰起身,就被腰部传来的一阵酸软给吓到,忍不住呻吟出声。
「好痛……」
区区一个痛字还不足以形容我所受到的折磨。不是只有腰而已,还有屁股……对啦,就是菊花啦,平常光是吃坏肚子就够我脆弱的小菊花受的了,这次的惨剧,可不是吃坏肚子那种程度的小事可以比拟……
「……你没事吧?」粗犷的男声听起来有些迟疑。我眯起泛著泪光的双眼,好不容易才在昏暗的房间里找到杨警官的身影。
这家伙,竟然还有脸待在这里!
昏倒前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涌回意识的表面。我、我跟杨警官……竟然做了那种事……不对,是我「被」杨警官做了那种事!
「你这王八蛋!」我随手抓起搁在床上的抱枕就往杨警官身上扔。「你是警察耶!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麽好事?你、强、奸、我!你知法犯法,你完蛋了!我非把你告到倾家荡产不可!」
杨警官动也不动地,任由我指著他痛骂。要不是身体真的很不舒服,腰和屁股都在痛,哭得红肿的双眼也刺刺的有点睁不开,我一定会骂得更狠更毒。不过我也无法否认,看到杨警官将庞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垂头丧气得像是抢输地盘夹著尾巴逃走的公狗,多少也让我有点心软。不管怎麽说,他没有畏罪潜逃,而是留在这里等我醒来,多少已经表示出他的诚意和悔意;而我,我的行为其实也有些脱序……
仔细一想,那好像已经不是「有些脱序」就可以轻描淡写带过的程度了。我谁啊?齐仲民耶!进火场不小心踢到焦尸都没在怕的齐仲民耶!我怎麽可能会想要拿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腕?更别提跟杨警官打架了!要不是杨警官根本没认真跟我打,我有十条命都不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