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杨警官原本并不那麽讨厌我,现在也一定讨厌我到极点了啦!反正,我就是不想面对他,不想面对那个吻和莫名其妙的告白,除非哪天杨警官撞到头失去记忆,不然我绝对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可惜,人倒楣的时候,喝水都会呛死。十二月三十一号,跨年夜下午,丁爱梅又不知道上哪儿晃去了,我自己一个人閒著没事,到小7看了一下杂志,买了点东西,才刚走出店门,就看见一辆很眼熟的车子。
不会吧?没那麽巧吧?还是天要亡我?
我转身就要逃跑。只要过了马路、混进人群就没事了,可是老天爷摆明了不让我好过。
「齐仲民!」浑厚中带著点嘶哑的嗓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我没命似地跑,眼看著斑马线就在眼前了,手腕却被抓住,然後是喀喳一声——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瞪著手腕上亮晃晃的手铐,以及那个我一直认为奉公守法、不会对无辜的老百姓乱来的好警察——杨警官。
自杀宣告-11-
「为什麽不接我电话?」杨警官恶狠狠地瞪著我,好像这里是侦讯室,而我是死也不肯招供的嫌犯。
「你干嘛拿手铐铐我?我又不是现行犯!」我理直气壮地举起手腕,把手铐展示在大太阳底下。说到转移话题模糊焦点,没有人比记者更强了。果然我这一喊,周遭立刻有路人投来质疑的目光,杨警官咋了下舌,拉著我到他的车旁边。
「上车。」
「才不要!天知道你想把我带去哪里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我嚷嚷著,又引来更多看热闹的视线。
对不起了,杨警官。我在内心默默地道歉。虽然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但我也真的没有办法向你解释那天发生的事,所以请你好心放我走,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老死不相往来——
「我说,上车!」杨警官的声音更加凶恶了。呜呜呜上车就上车,干嘛这麽凶?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车,杨警官也坐上驾驶座,重重碰地一声,关上车门。
「为什麽不接我电话?」
呜,真是锲而不舍……
「那你干嘛铐我的手?」
杨警官瞪了我一眼,「因为你不接我电话,离职也不通知我一下,就这麽一声不吭地不见了,我好不容易问到你家的地址找到这里来,你却看到我跟看到鬼一样,我当然拿手铐铐你!」
杨警官讲这一大串都不用换气,可见积怨很深,捶在方向盘上的那一拳更是力道十足,连车身都跟著震动了一下,吓得我嘴巴闭得紧紧的,根本不敢跟杨警官说他比丁爱梅那个货真价实的鬼还可怕。
杨警官话说完,用眼角馀光瞄了我一眼。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回望他,然後听见杨警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唉……」杨警官困扰地用手指耙了耙根本没多长的头发。看他那麽烦恼的样子,我也是会愧疚的,只不过想逃离现场就此搬家的冲动更加强烈。手铐事小,怎麽逃过杨警官的追捕才是真正的难题……
「齐仲民。」
我吓了一跳,赶紧挺起胸膛,摆出「我没有要逃我没有要逃喔」的理直气壮样。「有!」
「你到底在想什麽?」杨警官很认真、很认真地凝视著我。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丁爱梅对杨警官的评价:很帅、很man……
说老实话,我还是不知道杨警官到底哪里帅,很man倒还可以接受。但是这个时候,我的心跳竟然不听话地加速了。杨警官的眼睛属於典型的铜铃眼,但是配上高耸的眉骨和深邃的轮廓,其实看久了倒也不真的那麽难看,反而和日本某个演员有点神似。只要服装品味稍加改善一点,杨警官绝对会比现在受欢迎百倍不止吧……
「齐、齐仲民?」大概是我盯著杨警官看太久了,杨警官脸上浮现不自在的神情,稍稍往後退了一点。我也被那股尴尬的气氛感染,乾咳一声,把脸转向窗外。
街道上的人车喧嚣声从车窗缝隙钻了进来,凸显出车内暧昧的沉默。总觉得好像该说点什麽才行。什麽都好,只要能缓和这奇怪的气氛……
「我——」
「我——」
结果我和杨警官同时出声,又同时吞回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算了,」杨警官摸摸鼻子,又退回自己的位子上,「没事。」
「我可有事。」我伸出手,「你还没帮我拿掉手铐,一直戴手铐手腕会痛耶。」
「呃,喔,对不起……」杨警官笨手笨脚地掏出钥匙,对钥匙孔对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手铐打开。平常看他骂属下抓通缉犯都挺俐落的,怎麽这时就像头笨牛一样呆呆蠢蠢的?当然啦,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舌头跟断了一样不灵光……啧,所以说,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比较好嘛……
杨警官收起钥匙,对著方向盘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
「好,重来一遍。齐仲民,关於那天——齐仲民,你去哪里!」
我碰地一声甩上车门,拔腿就跑。废话!既然手铐已经拿掉了,当然是趁机逃跑啊!
这回,上天似乎站在我这边。我跑过斑马线後,灯号刚好转成红灯,我回头望了杨警官一眼,他果然不敢闯红灯,哈!
我一路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刺,心境却犹如散步般轻松。捷运站就在附近,我熟门熟路地跑到进站闸门前,拿出皮夹让机器刷一下,成功进站!
「齐仲民,不准跑!」杨警官随即出现在闸门外,指著我大喝。可惜啊可惜,杨警官身上没有悠游卡,所以在他忙著掏证件给捷运人员看的时候,我已经跳上进站的列车,在发出哔哔声关上的车门内对著杨警官挥手。
「不好意思啦,杨警官,再见!」我愉快地对他抛了个飞吻。杨警官在车门外气得跳脚,看嘴形,他大概在吼些什麽我不会就这样放过你之类的狠话吧,但我才不管这麽多,能逃多久就逃多久,等被抓到再说吧!
自杀宣告-12-
既然都上了捷运,反正顺路,就去行天宫逛逛好了。上次庙公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事後想想,他不就是在说我被丁爱梅缠上的事吗?说不定那位庙公其实是个有阴阳眼还是什麽天眼通的高人,我就去请教他如何送丁爱梅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好了。
说也奇怪,这回见过杨警官之後,虽然还是闹得鸡飞狗跳的,我原本郁闷的心情却舒坦了不少。杨警官没有气我气得要命,还特地跑来找我耶,这是不是代表那个吻对杨警官来说其实没什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安心了……话说回来,杨警官在车上到底是想要跟我谈什麽啊?
算了,以後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还是先解决丁小姐的事情要紧。我一边吹口哨,一边从捷运站走向行天宫。就算是跨年夜、就算是冷气团来袭的日子,行天宫依旧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我在里头转了一圈,到处都找不到那个穿著长袍马褂的身影。糟糕,上次没看清庙公的长相,只记得他一身长袍马褂很醒目,但要是人家今天偏偏穿套头毛衣加毛料大衣怎麽办?
「年轻人,找我吗?」肩膀上忽然被拍了一下。我回头,果然看见一个穿著长袍马褂、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人家。
庙公脸上笑笑的,眼角堆满皱纹,我根本还没看到他使出什麽密技,他就说了:
「年轻人,你一念之差,结下善缘,也为自己累积了福报,真是喜事一桩。只不过人鬼殊途,还是劝那位小姐及早往生极乐比较好。」
有没有这麽神!我差点要跪下去了,不过台湾诈骗集团那麽多,虽然庙公讲话的口音听起来还满像正港的台湾人,但还是小心为上。
「请问大师,该怎麽送她往生极乐?」如果庙公的回答是拿十万块出来做法事,我一定扭头就走。
「年轻人,钱不是万能的。」庙公和善地说。吓!真的很神!「来,我们这边谈。」
庙公拉起长袍衣摆,在走廊一角蹲下,我也学他的姿势,蹲在他旁边。看样子,庙公似乎想传授什麽可以送鬼魂上西天的绝招给我。
「年轻人,你相信天堂和地狱吗?」
「相信啊。」都活见鬼了,还有什麽不能相信的?
「那麽,」庙公笑了,「如果这世上并没有天堂和地狱呢?」
我一愣,「不会吧?」要是没有天堂和地狱,那丁爱梅该上哪里去?
「基本上,世界上并没有像书本上写的那种美好的天堂,或是恐怖的地狱;没有什麽西方极乐世界,也没有刀山油锅等著犯错的人。」庙公温和地凝视著我,不知道为什麽,我无法移开视线。「人死了之後,灵魂失去了肉体,剩下的,只有精神。」
「呃,所以……」我有点被搞糊涂了。难道我还是遇上了骗子,而这正是最新型的诈骗手法吗?
「当灵魂失去了肉体的五感之後,剩下的便只有自己的情绪、心思、爱恨瞋痴。所以人死了之後,会比生前更容易困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也就是为什麽有人说,自杀的人会不断重复自杀的举动,这就是困在自己的情绪里了。」庙公像个老师般眯起眼笑著,慈祥地问我:「到这边,都还听得懂吗?」
我点点头,其实是似懂非懂,而且还很怀疑,不过姑且听一下好了。
「你和那位小姐的情况比较特别,到底有多特别呢……嗯,我找个比较专业的人来跟你解说好了。」庙公忽然朝外头招了招手,我顺著庙公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见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子走了过来。
那是个长相斯文秀气、很有书卷味的人。一身条纹衬衫加上洗白的牛仔裤,还有染成咖啡色的短发,整体造型看起来像个学生,但他微笑的模样又莫名地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可靠感,是那种第一眼就可以给别人留下良好印象的类型。
「来来来,你们也算有缘,他就交给你啦。」庙公嘿咻一声,慢吞吞地站起身,把位子让给新来的男子。情况忽然演变成这样,令我有些傻眼,更加怀疑起自己是不是遇上金光党了。
「等一下,大师……」我想要阻止庙公离开,但庙公只是笑眯眯地跟我挥挥手说再见,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听说你身边跟了位小姐?」男子自顾自地蹲下来,左顾右盼,「怎麽没看到她?今天没跟来?」
「你怎麽不自己算算?」我没好气地回答。
「说得也是。」男子还真的扳指算了起来,「啊,今天她头七嘛,回家去了,难怪。」
头、头、头七?我仔细一回想,算起来,今天还真的是丁爱梅的头七没错……
「还怀疑?」男子笑了。这时我才发现,他笑起来的样子,还真像只狐狸。「我有不得不帮你的理由,但我又不喜欢被怀疑的感觉……这样好了,我来说说你的事吧。你今年二十九岁,正逢人生的第一个关卡,这个岁数很容易卡到阴,不过你已经卡到了所以就算了。你是家里的次子,你妈怀你的那年,身体很不好,本来想把你打掉,可是後来又舍不得,所以还是把你生下来了。你知道吗?这是你和你妈前世结下的缘份,你可要好好珍惜喔。还有,你五岁那年有个很要好的玩伴,其实他很多年前就在你家附近的池塘溺死了,所以你家人都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跑出去到底是和谁玩。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孩子能交到你这个朋友很开心,已经投胎去了。还有……」
「等一下!等一下!停!」我赶忙叫停。岁数或我妈的事也就算了,怎麽可能连我小时候的玩伴都……
「你现在正在想,诈骗集团或金光党怎麽可能这麽厉害,对不对?」
又被说中了。嘴巴乾乾的,我努力咽了口唾沫。
「你,还有那位大师……」我比了下庙公消失的方向,「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这个嘛,」男子侧头想了一下,脸上又浮现那种狐狸一样的笑。「你就把我们当成庙公之类的人,或许会比较好理解,但考虑到往後可能的发展,我还是实话实说,你就尽可能接受吧。」
什麽意思?为什麽这家伙讲话老爱兜来转去的?
男子伸出手,将手掌摊开在我面前,「摸摸看。」
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忽然浮现在我心头。根据我这些天来的遭遇,我已经对自己的第六感十分有信心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扪心自问:要摸吗?还是马上逃走?
「随便你。」男子笑眯眯的,「你是有选择的。」
没错,我有选择。我抹去额上渗出的冷汗。所以、所以……
我伸出食指,颤巍巍地戳了男子的手掌一下。
指尖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明明碰到了,却一点碰到的感觉也没有。
「这样,可以接受吗?」男子问。
所以,我选择寻找能帮助丁爱梅往生的方法。我瞪著那男子狐狸般的笑脸,点了点头,心里想著,他最好有办法解决我和丁爱梅的问题,不然管他是人是鬼还是诈骗集团,我都非海扁他一顿不可!
自杀宣告-13-
「哟,还真凶啊。」男子收回手,还是笑得一脸灿烂,愈看愈像只狐狸,「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什麽千年狐狸精化身来骗你的喔。」
啧,为什麽这些当鬼的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麽啊?
「就算是鬼,也分很多种喔。」男子摇摇手指,「就像人讲究的是人格,鬼的话,讲究的就是灵格——啊,这只是我自己为了说明方便而发明出来的名词,不代表在我们的世界当中真有这麽一个专有名词喔。」
真是个喜欢长篇大论的家伙。
「所以哩?」
「我想说的是,跟著你的那位小姐,以她的灵格来说,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刚死不久的鬼魂该有的程度。更何况,她还是自杀死亡的……这情况很罕见,但还不算太难解释。」男子搔了搔脸颊,似乎正在思考该如何说明这罕见的情况,「简单来说,一般人刚死掉的时候,大多都浑浑噩噩的,等发现自己死了之後,通常会陷入一定程度的慌乱,久了才会慢慢接受现实,开始学习如何当个鬼。但是那位小姐啊,好像直接跳过这些阶段,马上就学会如何向活人作祟……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呢。」
「所以我被那家伙整得乱七八糟的,还得替她拍拍手才行罗?」我托著下巴,没好气地说。
「啊哈哈,别生气嘛。」男子不以为忤,反而还觉得很有趣的样子。「总之,似乎就是因为她刚死就缠上你的关系,使得她的灵格产生跳跃性的成长,但也因为她是自杀死亡的关系,所以又比一般鬼魂更容易陷入情绪上的泥沼,因而无法自由自在地脱离附身於你的状态。你们两个现在是她绑著你,你绑著她,彼此都脱离不了对方,但是长久下来,对你们两个都没有好处。」
什麽灵格嘛,讲得好像在打电动游戏一样,最好是还可以开外挂练等啦!万一等等这家伙告诉我,修炼到一定程度,丁爱梅就可以发射灵丸,我可是会掀桌子揍人的!
「你为什麽知道得这麽清楚?」我反问起眼前这名男子。就算他是鬼,鬼也有好鬼坏鬼之分,关於这点,民间故事已经告诫社会大众千遍万遍了,我才不会对这狐狸一样的家伙所讲的话照单全收哩。
「这个嘛,怎麽说呢?」男子故作姿态地歪著头想了一下,「因为我刚好灵格比较高,又刚好比较好学,而且当时我刚好在现场,把事发经过从头看到尾,所以……」
我张大嘴,「你在现场?你当时在那家饭店?」
「是啊,那位小姐跳楼之前我就已经在那边罗。真可惜啊,好好一个漂亮女孩,要是坚强地活下去,一定会有大好的人生,可惜喔……」
「那你干嘛不阻止她!」我气得抓住那家伙的衣领——应该说,我「想」抓住他的衣领,因为他是鬼,我根本什麽也抓不到,只是平白扑了个空,差点栽在地上。
「我为什麽要阻止她?」那家伙摊开手,一脸无辜地看著我,「那是她的人生,她的选择啊,我何德何能干预她的决定?」
「你……」可恶,我无法反驳。今天换作是我,大概也会这麽说吧……
「值得庆幸的是,世界上没有地狱,自杀的人不必受到任何处罚。」那家伙笑眯眯的,双手背在背後,开始轻飘飘地往上浮。「但是,天堂和地狱,其实都只在一念之间而已啊……」
「等一下!」我抬起头,试图阻止那家伙离开。「你还没告诉我要怎麽送丁爱梅往生!」
那家伙居高临下地望著我,「我不是说了吗?天堂和地狱只有一线之隔,往生不往生的,也只是你们活人的一种说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