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还只是流清鼻水。这天醒来就连续几个大喷嚏,抱着个纸巾进行疏通鼻道的艰辛作业。
一整天我没事都拿起博尔赫斯那本叫《阿莱夫》的短篇集。不晓得为什么,这个时候变得饥渴起来,想看一些促人思考的小故事。
放假前的一段时间是考试周,复习的时间虽说不多也特别漫长。短篇小说此时就像是休息时间的小食。你不会为一个有趣的长篇而停不下来回到复习中去,也不会因为一个无趣的长篇令复习更难以忍受。
刚好在图书馆找到这本书。
然而在博尔赫斯在我意料之外地难读,当一个短篇没有读懂而意犹未尽的时候最糟糕也是最难以抵挡的诱惑就是继续阅读下一个。
今早醒来的时候,第一个进入脑海的就是昨天的种种事情,第一个进入脑的人就是叶尝。
我甚至有点怕于默念这个名字。
因为即使念这两个字眼的心情也不复过去般云淡风清了。一觉醒来真觉得这两天自己的世界颠覆了个彻底。
脑海中的片段,真实的,幻想的,交替着播放。虽然尽着努力,那影像,似乎不是人力所能切断。
Fantasy。
我突然想起这词。《criminal minds》里总在分析罪犯心理时出现。
原来,爱恋和犯罪一样,都是源自幻想。
当你一旦开始幻想,便再也停不下来。直至幻想和现实间的裂缝终于把你撕扯开来,你只能走上毁灭的道路。
请放心,我说的是犯罪。
“那个献身保卫拉文纳的野蛮人的形象和那个选择荒漠,终老他乡的欧洲女人的形象看来似乎格格不入。”
我的手指在纸页中穿梭,心思凌乱只能看进去只言片语。
“然而,两人都为一种隐秘的激情,一种比理智更深沉的激情所驱使,两人都顺从了他们无法解释的那种激情。”
第三天.在那些没完没了的我已经耻于说出的幻想中,峰峰也出现了。
想起他的时候,我上网搜索了好些自闭症的资料继续阅读。然后某些后遗症出现了。峰峰开始进入我的幻想世界中,眼看着这些fantasy越来越真实,我心底开始反复经历憧憬与绝望的极端起伏。
终于有一个时刻,我觉得再也忍受不了,拿起话筒播通了叶尝家的电话。等了很久,像是地老天荒那么久以后,才想起这个时间叶尝正在上班,于是自嘲着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就放下了话筒。
第四天.再一次认真地跟自己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然后下楼上街,一直逛到了市场。一直跟自己说着,你死了这条心吧。再从市场逛到有一片野草地的荒野,踏在小道上,看着远处的公路。
要是自己从小道走到公路上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当然只是一个比喻。但是答案同样让我浑身冰凉。会被车轧死或者撞死或者撞飞然后摔死。多种方式,一个结果。
你死了这条心吧。
在贬低自己的方法失效后,我又有了另一个更有潜力的想法。
我坐到扎屁股的草地上,拔起几根。忿忿地想,那家伙就真值得我如此为他费心?也许他并没有那么好,也许他是个混蛋也难说,所有的他的优点他的可爱是我自己幻想出来也未可知。
我应该去了解他,了解他的缺点,破灭自己的那很可能是盲目冲动的爱恋幻想。
尽管我知道那很危险。
如果我陷得更深呢?
“嗯……这个,有点难度。”
好不容易结束上午的家教,我夹着两道没有解决的难题——其实是因为最近智力降低——一口气冲下楼去。
在楼道里就看见铁门外的叶尝,百无聊赖地等着。
心开始乱跳,不一会就挣出了胸腔。看着他的每一秒都变得如此美妙,脚步不由得放慢了,距离一分一寸地接近的时候,呼吸开始慌乱。
“嗨……”
“城!好快啊。”
“呃,嗯……”目光对视的一刻有种晕乎乎的感觉,然后立刻把视线移开了。坐上后座,摇摇晃晃地载着我同样摇摇晃晃的心向家的方向去了。
到达楼下,我扶着铁门,叶尝把自行车推进去。
顾盼间又看见那棵老树,嫩嫩地长出了新叶。而它树荫下的小盆栽也开出了黄色的小花朵。天气一回暖,生机就烂漫得挡也挡不住了。
一进门就看见峰峰盯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叶尝在我身后把门关上,远远地说,“峰峰,你城舅舅来了。”
已经猜到这孩子不会有反应,我来到他面前蹲下,轻轻把他掰过来,他看了我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
“峰峰,是舅舅。叫舅舅……”
他转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塑料瓶子。
“叫舅舅,然后舅舅就给你吹泡泡。”叶尝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我笑了笑,峰峰的眼睛眨着,脸蛋圆嘟嘟,看着就让人喜爱。我用嘴型不断诱导。终于,小家伙轻轻地弩了弩嘴,“……舅……舅。”
“乖!”我高兴地磨蹭着他毛茸茸的脑袋。然后取了桌上的塑料瓶子,沾点肥皂水,吹出无数小泡泡。
峰峰甜甜地笑,静静地看着。
我掌握了诀窍,小心翼翼地吹出大泡泡,胖胖地在空中滚动,小家伙不敢去碰,泡泡蹭到他脸蛋上,呲地破了,冰冰凉凉的,峰峰欢快地甩起小手。和他玩了几回,吃饭的时候就用软软的手牵着我去饭桌了。
叶尝给我们乘着热气腾腾的白饭。他身后的玻璃鱼缸里,水波荡然,小鱼簌簌摆着尾巴,在阳光下犹如起舞。
桌上,苦瓜煎鸡蛋和斋鱼丸。
峰峰玩着手中的小勺,迫不及待地敲着桌子。叶尝装出生气的样子,一边用眼神阻止,一边把乘好香热的米饭的雪白瓷碗递给我。
屋外传来清脆的鸟鸣。
我真希望眼前这一刻能够到永远。
“我看见……你的那边那个书柜里有《孽子》。”
“呃?……啊,是啊。那本书。”
夜不深。
我们早早上床睡觉。因为这已经是峰峰上床的标准时间。叶尝完成了他的工作也到房间里准备铺地板。
“别睡地板了。我们两个人挤一下就好了。”终于将思索良久的结果说了出来,这样的天气,实在不愿意看着他睡在冰凉的地板上,这心疼超过了自己内心所有的心虚,不安。算了,即使一晚上都眼光光瞪天花板又怎样,至少他不会着凉。
“噢……好哇。”叶尝应得爽快,一丝柔柔的笑意爬上他眼梢。
我往一边挪了挪身子。叶尝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我深呼吸一口气,心脏几乎跳了出来。随即拼命使呼吸平复,我害怕着这安静的夜里心跳声会被听到。
峰峰翻了个身,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正暗暗跟自己的心跳较着劲,叶尝放低了声音凑我耳边继续话题,“《孽子》啊,我记得是高中的时候看见你看那本书了,所以我也找来看。”
“啊,对。我在图书馆借来着。好多年前了,具体的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
还清楚记得,刚翻开那本封面已经惨不忍睹,而边角软绵绵棱角不清的书,开篇写着——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隐约在前言后语里得知小说的内容以同性恋人群为主,当时的我并没有多在意这点。只是怀着一种兴趣,和一种隐隐的亲近感而阅读。
没有别的声音,夜像一头冬眠的动物。只有浅浅的呼吸。
“嗯。那本书,写得很美。即使是那样的题材,也意想不到地美。”
鼻息一般轻的话语。
“……虽然是那样遥远的年代,虽然是那样描写这么一个看起来卑贱和肮脏的世界,但是出乎意料地美和,一种温暖的……相互扶持着生活下去,一种信念,和希望什么的。”我说着说着的内心神奇地平静下来,被回忆中小说世界里的那种浓重的色彩所感染。
“美得你不舍得去认为他们有任何丑陋。我还记得,那两个人,写得特别凄美……阿凤和……那谁?”
“……夔龙。”我说。
“对……对。夔龙。”
“那种间接描写简直把那两个人描画成神话中的人物一样。”
“嗯,很感人……不过后来回到现实中来了,夔龙。”
“那里很悲……的感觉。”
“呃,对。”叶尝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那你觉得同性恋是可以接受的吗?”我的血液冲上脑门,带着某种勇气的轨迹和嗡嗡的回音。
“啊……我,不知道呢。还是觉得怪怪的吧。”
“……嗯。”我哼出一个鼻音。从此却浑身无力,不想再说任何的话,做任何的思考。疲惫一发不可收拾地涌来,我本能地将自己缩进去里面。不想面对任何即将亲至眼前的现实。
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感受。不想希冀,不想……失去。
睡吧。
睡吧。
他的背。早上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叶尝穿着的松垮垮的长袖衫,洗得发白,几条皱褶,几处紧绷的光滑弧线,一路延伸至被窝下的阴影。我伸出手,想象着触摸的质感。好想抱着他的身体,好想。
叶尝一翻身,我像受到电击,即刻闭上双眼。咫尺间的呼吸,我想睁开眼睛,尽情地贪婪地看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颈,他的身体的一切一切……
然后我听见,他的笑声。
“你睡觉的样子好奇怪。”叶尝喃喃道,然后床铺轻微的振荡,再复归平静。
啪嗒。关门的声音清脆。
我把头埋进温暖的黑暗中,心好酸好痛。咫尺之间,上天啊,你是要告诉我我永远也得不到吗?
事情来得突然。
“城,你好了吗?”
“呃,好了。”我从房间出来,叶尝看了我几眼,然后把手伸过来。我一动不动,表情麻痹似了。
“你头上……有根……这个。”他笑着示意,然后甩掉。
“呃,叶尝。”我的心脏跳得没影,阳光晃着眼,“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嗯?”他看着我。
我久久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
瞬间崩溃,我低头,不断用手蹭着鼻子,跺着脚尖,心脏像是已经飘到世界尽头。
沉默。
还是沉默。
“……什么——”
沉默。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定定地看着我。
张了嘴想说什么,他踌躇。
“……你是同——性,恋?……”
我吸气,呼气。
“……呃,是。嗯。”
“是的。”
“我……我是。”我想是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站立,也不想思考,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我靠!这就是传说中的出柜!我他妈的出柜了!
然后,很长很长的静默。
“我……城,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我不敢看他。我也不相信自己真的说出口了,现在的情景像是梦幻一般。我想躲起来,此刻我已经不再奢求什么,不敢奢求什么,我只是,图个干净舒服,我他妈不想再憋着!现在我只想躲起来,找个洞,像是冬眠一样,把自己埋了,啥也不想,啥也不用想。难过了就把鼻涕眼泪往自己身上蹭,好了,就这么想好了。
“我不知道,你是……你是……”
躲起来。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绕开他,打开大门。楼道像一个幻影,要把我吞进去一般。
“……我,真的喜欢你。”说完这句话,逃避成了我身体上心理上所有的动力,被世界遗弃的感觉让我有冲动跑到世界尽头去。
我恨恨地咬着牙。我竟然逃了!我他妈竟然逃了!
这算个什么?现在这算是什么?没有结束!这事情没有结束!但是那一刻我真的真的没有勇气听下去!别开玩笑了!我觉得自己都快死了那一刻!要是听到那句话,我不如一头撞死了算!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兜兜转转。半小时后,想起来,给家教孩子他妈发了个短信请个假。然后回了家。
一个又一个地跳着频道,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语,给人以永远实现不了的承诺。
那一天过得如同游魂。中午好歹做了饭,吃罢洗碗,洗着洗着碗,一切竟变得真实起来。
冰凉的水流流过更加冰凉的手,竟然生出一丝温暖的错觉。
而这错觉,归根到底都是我的逃跑所至。因为我的逃跑而没有听到的拒绝。未知与绝望之间的界限十分微妙。结果就造成了我剩下的这一天里的坐立不安。
下去楼下的小公园跑了好多圈,希冀着以疲惫来中断那些纠缠入骨的思念与绝望与希望与矛盾。
回家洗澡。
吃晚饭。
然后回房。
打开手机。
有短信。
“关于你今早对我说的事情,我想了很久。还是比较混乱,但我想还是应该给你个回答。如果你是想询问什么的话。
我一直把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从高一相识的时候就这么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坦白说,当初喜欢上永殷也多少因为你们两比较相像。但是,这和爱情还是不同。
我想和你做兄弟。一直到永远。真的。”
把手机放下的时候我很冷静。然后摊在床上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发抖,视线模糊了,眼角冰凉。我不敢相信我哭了。好像心底还有一片平静,那是错觉吗?
这一切结束了。真的。我可以把希望彻彻底底地掐灭,不用再徘徊。现在要做的,只是忘却而已。事情变得无比简单。
难道不是吗?
终于可以从希望与绝望的边缘,那悬吊人心于万丈高崖的边缘,那无时无刻纠缠你的意识将所有别的东西统统淹没掉的边缘,逃脱出来了。
终于可以安心地来到绝望的岸滩上了。
着陆了。
只需忘却。
这一步过后,我的生活就可以再度回来了。
是这样的啊。为什么要流眼泪?难道我的心和意识已经分离?或者说内心这份空洞就是所谓的悲伤?
是吗?
是吧。
真的是吗?
真的,是的。
突然的这一刻,我的心又回来了。在一股被遗弃感中无限地下坠,无可名状的愤怒相互撕扯,所有幻想在眼前分崩离析,未曾得到过就失去的不甘扼住咽喉窒息一切。原来绝望是那么丰富的一种情感,又是如此具体,我能感觉到它坠下的每一滴鲜血。
那个夜。
我不断尝试忘却。
意识却把现实一点一点汇聚,终于沉重得不得不随着泪水泻出。彻底地痛哭以后,人就会有一段时间远离所有情感,掏空一般。然后记忆再度悄然聚拢。
然后再不断尝试忘却……
周而复始。
剩下的日子里,天气开始回暖了。我一次也没有联络过叶尝。我怕心底里那点希望再度燃起,然后再一次坠入深渊。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晚上。
每一个清晨,我从床上转醒,每一次,我都问自己一个相同的问题——
我把他忘记了吗?
我会仅有的一次允许自己主动地想起他,然后那股思念和绝望把我吞噬得干干净净。
罢了。明天,明天兴许就会忘记了。
周末的家教的晚上,我到陆寻家里过夜。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尽管有时候,我像是要被被那种沉重压垮了,竭力抑制自己把所有事情脱口而出的冲动。但更多时候,我和他天南地北地聊着的时候,终于有了解脱的快感。
最后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已经冷静许多了。
只要不去想,就不会痛。
我他妈真发现逃避是一切的良药。
然后就是,开学了。
那天收拾完毕,便周围逛着,不觉出了校门。
正在路边看着特价盗版书,却听见笑声一阵比一阵张扬,抬眼一看不禁目瞪口呆。
大概也就几个月没见,差一点就认不出那个孩子了。
林渊国,是观国的弟弟。不过大家一向叫他林渊。
观国和我都念同一间大学,不过他是计算机,而我是建筑专业。我们进来一年后,他弟弟林渊也考了进来,和我是同一专业,同门师弟,宿舍碰巧还是楼下。那是新学期开课前一天,我们宿舍几个师兄级的就到楼下师弟处串串门。
记得初见他的时候还不知道原来是观国亲弟,不过这孩子像他哥,长得端正秀气,笑起来甜美中带点羞涩,我们进门的时候他正慌慌忙忙盖上手提电脑。
“哇,师弟,在看什么?这么慌张?有好东西要告诉师兄噢。”马辛一双火眼金睛,大笑容咧开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