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身戴婚姻的枷锁，她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嬉闹无度。
寂寞无聊的她，找到了网游。
“很老套的一个故事，对不对？”她苦笑，却又在作自我辩解：“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只是管不住自己的感情──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一面背著老公喜欢别人，一面又希望可以独占他。”
“乱世修罗知道吗？”
“知道的。不过他还年轻，大概没什麽真实感吧。”
他笑起来，手指在桌面摸索，找到了烟盒。
“我不知道什麽是坏女人，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你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
“独立……”
“算了，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29、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诗名《旅夜抒怀》，也很适合在夜里默读。
他在脑海里想像著前四句的景，合起了眼。
并不是疲倦，而是厌倦。
明明一切已经腻味，却不知为何，依然深陷其中，无法离开。
莫非仅仅是习惯的力量？
他自然不止一次想过离去，但离去了又能如何？
他的生活，他的感受，都仿佛被这小小的游戏所束缚住，枉他费劲心机，渴望挣脱，外面的世界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在网路中飘荡久了，他都分辨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像是自动地发展出好几个迥异而相通的人格。
“天地一沙鸥，天地一沙鸥……”头脑中像是按下重复键的“复读机”，一而再，再而三地翻来覆去这最末的一句。
他想起“天地沙鸥”诞生那一夜。
当时，习惯的力量让他超越所有的负面情感，重新呆坐在电脑前。
他直勾勾地盯著游戏的介面，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地重复叮咛：不要重蹈覆辙。在网路的世界里，你合该做一具娱乐的行尸走肉。
在现实中不曾拥有的一切，游戏里却应有尽有，於是你如鱼得水，得意忘形。
所以，被欺骗、被伤害，这都是报应。
“天地沙鸥”与前尘往事无牵无涉，就让“她”仿佛是另一个人，冷漠自由而独立。
不理会任何人，也不用任何人理会。
他形影相吊，踏遍游戏中每个地图，每个角落，只为了寻找那诗句中的美景。
最後，他发现了“月涌大江流”的悬崖地图，人迹罕至，练级艰难的地方却就此成为他的最爱。
在这日复一日，枯燥单调的练级中，他的心绪慢慢地恢复，平静，直到某天，他发现自己不再为过去的事情耿耿於怀至了无睡意。
於是那天，他与他的房间，像童话中被施了魔法的公主与城堡，陷入了无可取代的沉睡之中。
是饥饿感唤醒了他。
魔法解除之後，他大哭大笑，再好好地饱餐了一顿。
从此复活。
不再害怕与憎恨。
说是复活，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破败不堪，不复原型。
离不开，却不代表热情依旧。
这种状态或许没什麽不好。
他将自己分割，两个独立却欠缺的人格在完全阻隔的箱子里各自生存。
就像人的两个耳朵。
同属一体，一边一个。
然而，不知道为了什麽，乱世修罗出现了。
这个乱世修罗，一厢情愿地认他作另一人，自作多情地靠到了他身边。
为什麽天地沙鸥会答应乱世修罗的求婚？
若一开始便坚决拒绝，必是再无交集，又哪来後续？
其实他也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暗暗称奇。
天地沙鸥的人格，应该是……遗世而独立。
为什麽？会有这样的心血来潮？
唯一的解释便是，天地沙鸥孤独地太久了。
即使他像让游戏里的“她”孑然一人，并且甘之如饴——
但“她”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与意识，尽管微弱，可他相信是“她”同意了修罗莽撞的接触。
事态的发展更让他意外，因为乱世修罗的出现，那个原本完好地封闭在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格：他与“她”，有了渗透融合的迹象。
他心中警钟大作，信号灯也由黄转红。
而肇事者无辜且不知情。
这一夜，筚路蓝缕来到天地沙鸥面前。
他可以想像对方的小心翼翼。
筚路蓝缕问：“枫，我……想回去解决掉那件事，你同意不？”
30、
“你的意思是，你想重新玩修罗的号？”
“不是重新玩，只是去解决当前的危机。”
“好啊。”
“我并不是放弃这个号，只是把行会的事情解决掉。”惜解释。
尽管从表面看，这毫无必要，但他也不知究竟为何，会从心底深处涌出“背叛了枫”的感觉。
而且这责备还绝非隐隐约约，它来得横眉冷目。
但从枫的回答中，完全看不出他介意这事。
“嗯，好的。”
惜也不会傻得去问“你会等我吗？”这样的话。
他们前无牵涉后无约定，不过在一起时彼此轻松自在。
惜不是没想过索性放弃这一切，只与枫玩在一起。
但游戏里，他却找不到当年身为小菜鸟时冲级的劲头与乐趣，习惯了威风八面，也习惯了一呼百诺，他没有精力与耐性重新去开拓交际圈。
这消极的恶果就是，当枫不在线的时候，筚路蓝缕便剩下两件事可做：
一是发呆，二是瞎逛。
这其实可以归纳为一桩事。
等待。
惜不是个习惯等待的人。
一两次尚可，他无法控制不去厌烦。
毕竟筚路蓝缕不是真正的菜鸟，他的另一个身份是驰骋于游戏大区的乱世修罗。
乱世修罗能做到事情较筚路蓝缕至少多上十倍。
游戏只是游戏，当游戏丧失了娱乐性，它又有什么持续的必要呢？
虽然当初并不服气枫的定论，然直到此刻，惜不得不承认，枫说得没错。
只要他还留在游戏里，他终归有一天要回到“乱世修罗”的世界里去。
或迟或早而已。
枫早已看透这点，是否说明他比自己成熟？
惜不愿承认。
唯面对枫时，止不住心虚。
惜将筚路蓝缕下线，重新登陆乱世修罗。
他迫不及待地给天地沙鸥发去一个笑脸。
然后便被无数或亲或疏的人发过来的消息所淹没。
始终，没有等到天地沙鸥的回音。
惜克制不住，跑到他们初识的悬崖，地图上没有人物，遍布的红点，全是怪物。
他不死心，在地图中转了又转，绕了再绕，却始终不见那人。
发过去的消息亦是石沉大海。
于是，久违的惊惧再次涌上惜的心头。
他开著乱世修罗，同时登陆筚路蓝缕。
系统消息里跳出一行：
你已被天地沙鸥删除好友。
原来心惊肉跳的预感并非多虑。
他只觉头皮一麻，彻底呆了。
半晌之后，惜才发觉，筚路蓝缕上，还有枫留给他的游戏邮件。
——“筚路，柴车；蓝缕，又旧又破的衣服。用以形容创业的艰难与辛苦。这个词很有趣，似乎也蛮生僻的。至少我第一次听到，就是从你这里。
惜，你是希望重新开始吗？这并不容易，哪怕仅仅是个游戏。
相比起乱世修罗这个傲慢的名字，我更喜欢筚路蓝缕。
这段时间来，我们聊了很多，但其实，我们互相并不了解。
因为是个游戏，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作不同的人。所以对你表现给我的真实，自始至终，也是怀疑的。
但你毕竟是留意到天地沙鸥的第一人，即便雏鸟情结有些可笑，我也只有认了。
你到底是让天地沙鸥改变了。
我原本是冀望这两个角色彻底隔绝，但你的出现让我这一期盼落空。
无可奈何。
你大概还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既然你已回归，天地沙鸥也从此无人需要，‘她’会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消失。
我会删号，将附著于这个人物之上的一部分人格DEL，一干二凈。
惜，你只适合作乱世修罗，即便是游戏，你放不下的东西也太多。
而我，似乎也还是只有回到原先的角色中去。
权当错过，我无意再与你有任何牵扯。
我不是你的独行天涯，我的另一个号，叫做放浪形骸。”
31、
天地沙鸥真正的伴侣，应该是筚路蓝缕。
而并非乱世修罗。
齐大非偶。天地沙鸥所求，不过离不开的游戏里，那一份堪称寂寥的宁静。
两个几乎一无所有的角色，装备烂，等级低，钱也少。
惟其如此，无所事事之中，他们才得以相依相伴。
惜一直以为，筚路蓝缕所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天地沙鸥。
他却从不晓得，天地沙鸥也一直在等待，等待唯一的伙伴筚路蓝缕。
想不到的是，当筚路蓝缕决定消失的时候，天地沙鸥也会选择决然离开。
那一夜，惜开著筚路蓝缕的号，却始终不见天地沙鸥重新上线。
天亮的光微弱而无力。
抵不住睡意的惜伏在电脑前睡著了以后，不多时，便被沙沙的雨声所惊醒。
瞥一眼电脑，一切恍若黄梁梦，那人想必也是下定了决心。
当枫只给自己留下放浪形骸的身份时，他们的交集又还能剩下多少呢。
游戏里，两个角色割据一方。
让乱世修罗与放浪形骸联合，才是真正可笑的事情吧。
无风浪不成江湖，世界大同的游戏又有什么继续的必要？
惜时不信这套。
他回来以后，修罗行会重振声威，有了主心骨，自然不再是乌合之众。
乱世修罗主动去找放浪形骸，他提议，联盟了去对付结义堂。
然而，这却被放浪形骸一口拒绝。
乱世修罗已能体会到这个放浪形骸，并不是那个天地沙鸥。
他提议见面，对方倒是没有推阻，见面地点是放浪形骸挑选的。
在游戏中最厉害一个大BOSS的老巢内，到达该老巢之前，一路过关斩将，小怪们也全部都是小BOSS级，非普通角色可踏足。
仅此一事，放浪形骸已在暗示乱世修罗：
我与天地沙鸥，绝非同类。
乱世修罗披荆斩棘到达目的地，却见放浪形骸早已守候在此。
碰面之时，不知是陌生还是熟悉。
“我想不到你是放浪形骸。”
“除了这个名字，我还能是谁？”
惜为之一窒，也不禁赌起气来：“你早该告诉我的。”
放浪形骸拒绝这样的胡搅蛮缠，直奔主题：“你说要我们联合对付结义堂，我再答复你一次，那是不可能的。”
对于这样生生扭转的话题，惜自然不满，他忍住气，问道：“为什么？”
放浪形骸的冷笑仿佛透过游戏界面直穿到惜的眼睛里来。
“三国时，蜀汉与东吴联合，因为要对抗的是最强大的曹魏。我认为要联合的，应该是你们跟结义堂才对。”
与其说是恼怒，莫若该形容作震惊，惜直勾勾地瞪著屏幕，难以想象这样的话是出自……天地沙鸥之口。
“枫。”
他禁不住打出这个字。
对方沉默了一阵，作出回应：“请不要再这么称呼。”
“但你就是他，不是吗？”
惜不甘愿地打出这行字来，他无法接受如此翻脸不认账的行为。
放浪形骸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僵持了五分钟之久，地图上的终极大BOSS伴随著一阵地动山摇的音效出现了。
游戏的智能设计让怪物自动判断玩家角色的等级与生命，专门找软柿子捏。
乱世修罗是法师，两个角色中显然是血短的一方，那巨型的蜘蛛BOSS撒开六条腿，直奔他而来。
这样的BOSS对普通角色是秒杀，惜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边回避边攻击。
却不料，就在他全神贯注对付BOSS怪多时候，冷不丁地，一直没动的放浪形骸倏然闪了出来，手起剑落，与怪两面夹击。
纵使乱世修罗一身顶级装备，却也经不起这么一下。
惜错愕万分地看著乱世修罗倒地。
同时，消息栏闪动起来。
那是放浪形骸留下的一句讥诮十足的话：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他，你已错过了他。
你已错过，错过便是过错。
这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
32、
游戏大区内正式进入三国争雄的局面。
狼烟四起后，几乎每个地图都成了战场。
不是这三个行会成员的玩家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游戏中的大混战。
曾经的平衡被打破之后，在动荡之中，又慢慢形成了新的平衡。
独孤一刀安慰著有些沮丧、提不起斗志的乱世修罗与幻梦雪雪。
“现在这个区才叫活区，越乱越好玩嘛。乱世出英雄，是吧，修罗？”
幻梦雪雪说：“我还以为放浪会和我们联合呢。我们还欠他个人情。”
“已经还了。”回答的是乱世修罗。
他的一句话让幻梦雪雪不敢再开口。
她想，男孩子还是这么争强好胜的。
但独孤一刀既不知乱世修罗的心情，也自恃与他交情深厚，发言毫无忌惮：“其实和醉生梦死联合也可以，先灭结义堂，我们再来争高下。”
他分析道：“要说装备和经验，无论是我们还是醉生梦死都比结义堂高了一个档次。然而结义堂的人数起码是我们的一倍，并不好对付。”
结义堂广开山门招收成员，修罗行会与醉生梦死走的却是精英路线，要求加入成员有一定的级别与资本。
尽管这避免了成员的良莠不齐，但在结义堂的对战中，对方的人数往往三四倍于己方，装备再顶级，也是耗时耗力耗药水的苦战。
从形势上来说，独孤一刀的判断正中症结。
幻梦雪雪忍不住发言支持，她私心里，并不希望再与放浪形骸为敌。
简短的交谈，那人便可以点出她最本质的弱点。
便仅仅是游戏里，也是个魅力十足的人吧。
乱世修罗保持沉默。
他清楚独孤一刀的建议不错，也知道幻梦雪雪的赞成有理。
但这两人所不知道的事，放浪形骸就是天地沙鸥，而天地沙鸥……
就是这个人，嘲弄地丢给他一句话：
错过就是过错。
直到独孤一刀按捺不住又问上一次，乱世修罗才回答：“好吧，既然这是大家都意思，我就去找那个家伙看看吧。不过若他没这个打算，你们可不能怪我。”
独孤一刀丢出个爆笑的万圣节南瓜：“那也没关系，我们就将他们全部剿灭好了。”
没有人知道惜在电脑前那一声无奈的叹。
重新找上放浪形骸，是桩需要鼓足勇气的事情。
不是害怕他的冷嘲热讽，而是在面对他时，克制不住的难堪与愧疚会像藤蔓一样疯长。
惜注意到，从天地沙鸥自承身份时起，那个号就没有再上过线。
犹如独行天涯般杳无踪迹，仿佛重回茫茫太虚之中。
留下的是活跃于游戏区最前线的乱世修罗，与放浪形骸。
乱世修罗是以决斗等名义将放浪形骸约出来的。
地点是白雪皑皑的恶狼峰顶。
登山途中，一路怪物云集，是练级的风水宝地，而到巅峰，却只有雨雪纷飞，迷雾漫天，朦胧的山景。
玩家们曾笑称，在这个地图待久了，恐怕会跟真实的世界一样，出现雪盲症。
乱世修罗只是推测放浪形骸会喜欢这里。
苦等十分钟，他终于盼到代表角色的蓝点，出现在地图边缘。
他闭了闭眼，想象著对方的出现，光是这样，已让他的胸口发烫，心跳脉搏加速。
放浪形骸来了。
但见到他，却让惜瞠目结舌。
这个角色，差不多是一身赤裸，不过在身上象征性地挂了件新手诞生时系统赠送的布衣。
他打出句子的时候，惜甚至能够想象枫满不在乎的讥讽：“来吧，让你杀到满意为止。不就偷袭你一回么，修罗会长还真是小气。”
“不是小气，是你不公平。”
乱世修罗反驳，也在等待回音中，将全身装备卸下，放入行囊。
33、
两个名满服务区的角色在皑皑雪峰的地图角落诡异地相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