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敏笑了半天,问:“那你要不要继续你的惨痛青春啊?”
容若看着谢敏,在他那张看不出端倪的脸上仔细地寻找着真心假意,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听见身后的女人们不满的叫声。容若指着她们说:“你真要问这个问题啊,她们不爽了。”不是对卸任者什么兴趣吗,何必那么大反应。
谢敏问主持人:“这个问题算吗?”
徐晖沉痛地点点头:“第一个疑问句就是问题了。谢老大,你改不了了。”
谢敏笑得越发的不见端倪。看着容若,又问了一遍:“那就只好是这个问题了,想继续吗?”
容若说:“我不知道。”
主持人警告说他回答失真。
容若说:“真的不知道。谁不想继续青春,只是惨痛的就别论相当了。”
谢敏看着他说:“有这么痛吗?”
容若笑着说:“痛死了。”
主持人警告无效,说:“谢老大,给他惩罚吧。”
谢敏还是那样看着他,说:“罚你今晚和我一起温习一下青春的惨痛吧。”
南 风·第十五章
出了欢唱,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虽是夏天的夜里,在屋外还是凉快了下来。无风向的微风吹来,就是被他固执地称作南风的那种风。吹拂着发际和衣角,钻进衣服底下,还有些微凉意。
要是在不通风的屋子里,白日的暑气是没那么快散去的。
女人们骑着摩托车走了,徐晖问容若:“你要怎么回去?”
容若说:“你载我吧。”
谢敏站在他身后,把从他家就捎来的头盔扣上他的脑袋,笑着对徐晖说:“我负责送他回去。”
“怎么好意思麻烦谢老师。”容若客气地说。
“你就好意思麻烦我啊。”徐晖跨上自己的大白鲨,说,“谢老大,麻烦你了,这家伙的家跟我家完全就是两个方向。”
容若盯着绝尘而去的损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欢唱的门口,只剩他们二人。谢敏发动了车子,戴上那个好像公路自行车赛车手的头盔,看着他。
容若坐上了来时坐的那个后座。
谢敏开的方向是朝韭菜园方向去的,在韭菜园外逆着龙津河上,快到侨中那儿的一个入口就反折了进入陵园路,朝北去了。
根本就是容若家的相反方向。
也是当年的他们时常骑着单车一起走过的路。
深夜的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夜风轻拂,昏黄的路灯一如往常。
不管多少年,龙岩的路灯似乎都是这个颜色。
容若抓住谢敏的衣角,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车被停在谢敏家门口,那条没有路灯的黑暗的巷子中。谢敏关了车的引擎后,车头的大灯灭了,就是一片黑暗。容若看着黑暗中他家黑暗的大门,问:“你不是负责送我回去?”
谢敏摘下头盔,又拨弄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在他的前座说:“你不是欠我一个赌约?”
惨痛的青春,也不知究竟是谁的。
容若从车上下来。谢敏开了大门,把车拉进他们家前厅。
容若站在客厅里。谢敏家的客厅有一个十分老旧的已经脱了皮露出棉絮的沙发,一张桌面上烧了一个黑洞的茶几,茶几对面是一个放电视的矮柜,矮柜上放着一个花瓶,一个相框,相框里是谢敏小时候练武的照片。然后矮柜边上就是一台看似还新的饮水机,如此而已。
他从来拒绝进来的那间屋子,原来是这样的。
高中的时候,在后来认了谢敏做老大之后,他们有段时间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就像普通的好朋友那样笑闹,就像普通的好朋友那样互踩,就像普通的好朋友那样谈论一些好朋友才会谈论的话题。
那段时间,就算在当时,也是过一天,就拼命想忘记前一天的事情。
记得当时和谢敏在操场上打过球后,在更衣室洗了澡,他常会不经意的说:“今晚去我家玩吧。”
那个时候的容若一定会说:“下次吧。”
都不知他说了多少遍,也不知他回答了多少遍。
怎么就是忘不掉呢。
不管是那个时候谢敏看着他笑出深深酒窝的样子,还是听见他回答后谢敏微微有点失望地变浅的那个酒窝,说着:“那下次要去啊。”的那个样子。
谢敏把车推到里边的一间屋子里,就出来了,看见容若站在那儿,就说:“坐吧。没看起来那么脏,我擦过了。”
他的家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容若接过谢敏倒给他的凉水,坐在沙发上。谢敏坐在他身边,也喝着水。
“屋里还比较热吧?”谢敏解开T恤上边的两个扣子。
“是啊。”容若转开眼,盯着手中的水杯说。
他们并排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沙发都有些塌了。这个沙发,恐怕是他出国前就存在了的。
谢敏放下杯子,说:“你先去洗澡吧。”
容若笑着说:“我的赌约不用洗澡吧?”
谢敏看着他,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在空气那么差的K厅待了一夜,不洗澡怎么睡得着?”
“……”我没说过要在这儿住的呀。容若吞下这句话。
因为那个浅浅的酒窝,几乎变成了一个烙印。到了后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去了多远,不管遇见了谁,那个样子就一直在心里,怎么样都忘不掉。
现在的谢敏,也许并不会露出那种表情了吧。
“我没换洗的衣服。”
“穿我的吧。”
南 风·第十六章
谢敏家的房子确实是很旧了。从前就算很要好的时候,谢敏也并不会提及太多自己家中的事。直到后来谢敏出国了,有一次他偶然在路上碰见阿金,那家伙把谢敏出国的事以及他家中的情况泪流满面地说了一遍,他才知道原来是那样的。
哪怕是最熟识的那段时间,他也一直以为谢敏是个家里条件很好的幸福小孩。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露出哪怕一点点的不幸。
他都没有意识到,谢敏说起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的时候,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
这栋房子哪怕是老妈口中太安于现状不求上进的他来看,也是相当的破旧了。陈设基本上都是二十年前甚至三四十年前的了。房子的布局也是很多年以前流行的样子。水管,排气扇,都有些锈了,镜子的边缘也是铁锈沉积的痕迹。
谢敏应该是彻底打扫过了,只是,岁月留下的东西是扫不掉的。
容若一直以为,有些事,过了就过了,就会埋在那里腐烂至死,只要不去翻动它,就算永远不能忘记,也可以当作已经忘记了。
容若一直以为,有些人,走了就走了,就算永远不会再相见,只要听说他还活得好好的,那就够了。
因为他听说,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
有些情感,是相见不如怀念的。
他还知道人是会变的,不会变的东西,是很恐怖的。
就算执意地不变,岁月还是会让它变的。
谁知道将来的自己是不是现在的自己。谁知道一时的勇气可不可以维系一生。
浴室的莲蓬头开得最大了,不过像毛毛细雨,这里的水压系统也比较老旧,旧的东西,不更新的话,用起来就会不顺畅。
老妈老爸要是听到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一定要弹冠相庆了吧。
他擅自用了浴室那条新毛巾之后,拿过谢敏准备给他的内衣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穿上了。
好吧,没什么,小时候也穿过威猛的内裤嘛。
只是小时候做过的白痴事,长大以后还做,就越发的白痴了啊。
他现在使用的这个浴室,连着的外头是谢敏的卧室,他穿上睡衣,又犹豫了一下,拉开浴室的门。
谢敏并不在那儿。
容若擦着头发,走到谢敏的书桌前。这间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架,以及一个书桌,书桌上还有一盏很旧的台灯。容若打开那个旧的台灯,竟然还能发光。
书桌下压着的是谢敏和家人照的相片。容若辨认着从前他口中提到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还有幼年的谢敏。
其实自他七岁起的样子,容若都是记得的。不管是那个迷惑了他三年的漂亮小姐姐,还是后来渐渐长高的小屁孩,还是变成了小混混的他。
他也知道的,有些人,并不是不提起,就能忘记的。但他总觉得,迟早有一天,这些记忆会消失在时间里的。
没有忘记,只是因为那一天还没到来罢了。
听到身后有响动的容若回过头,看见谢敏手上拿着一支红酒,两个玻璃杯,身上穿着和他类似的睡衣,肩上搭着一条干毛巾,头发还在滴水。
原来他们家有两处浴室。
容若说:“我说怎么水那么小,你也在洗啊。”
谢敏笑了,说:“我是怕我洗太晚,出来你又睡了。那多没意思。”
他把酒瓶放在书桌上,拿起毛巾擦自己的头发,说:“还想叙叙旧呢。”
容若说:“还喝吗?”
谢敏说:“叙旧怎么能不喝酒?”
谢敏眼角的红晕已经消下去了,嘴唇也没有之前红。说不定那是因为包间缺氧才会那样的。
容若站到书桌边上的向南的窗口,那扇窗的木窗棂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陶瓷风铃。因为卧室的门开着,有了一些对流,风就从那里吹进来,那个风铃发出很清脆的声音。
细碎的清澈的声音。
谢敏斟了一杯酒给容若。容若看了看那个玻璃杯,上面标着珠江啤酒的标志,好像是前几个月做活动的时候买一箱的话就能送三个杯子的那种。
容若问:“你回来很久了吗?”
谢敏愣了一下,说:“不,只有三天。”
容若笑着举起那个玻璃杯:“看你装备还挺齐全的。”
谢敏看了看手中的杯子,说:“这个是连蕊送过来的,说家里应该会来客人,连个杯子也没有太不像话了。”
连蕊啊。
容若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
谢敏在他还在喝的时候,拿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容若的杯底。也站在窗边喝起来。
所谓的叙旧,也就是站在南风的窗前,静静地喝着有些酸涩的红酒。
偶尔说说这几年经历的事。
夜很深的时候,那瓶红酒快见底了。头发也干了。谢敏的眼角又悄悄染上了一些淡红。他不经意地问:“怎么,终生大事解决了吗?”
容若把酒杯从唇边移开,说:“打算解决了。你呢?”
谢敏看着他,没说话。
好一会儿,才转开视线,看着窗外黑暗一片的住宅区,说:“在考虑了。”
后来,说着时候不早了,该睡了。
那张床不大,幸好是夏天,可以一人盖着一条被单过夜。
南风的窗子就在床的南边,容若在梦中能听见南风带来的那些清冷的风铃声。谢敏躺在他的身侧,安静得像是假装睡着的样子。那使他不断地怀疑,这样的夜里,这样恬碎的声音,倘若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怎么睡得着。
南 风·第十七章
高中语文老师,虽说是主科老师,但假如不是班主任,也不见得会忙到哪儿去。说起语文,在字也会认,文章也会写的高中还想让学生学些什么的话,只能讲得广或深一些了。容若一向认为所谓的国文课,单凭那一点教材,只会让教师和学生都陷入迷茫。难道把那些其实可以见仁见智的现代文背得滚瓜烂熟吗?执着于教材的话,会让学生的知识面变窄,常识性的东西也很多都不了解,虽然对于一个语文老师来说,照教材来讲是最轻松的了。但是教授的东西假如是学生都知道的话,不过是在浪费他们的青春。
容若有这样考虑过:汉语白话的写作,存在时间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有价值的白话作品在所有汉语文字作品中,不过是淹没在文言作品中的沧海一粟。汉字和汉语区别于其他语言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表意性以及数千年不变的相承性。如今除了特殊的语言学家,两百年前的英语符号是没人读得懂的。可是接近三千年前的文字,只要认识汉字,还是可以看懂。而自从秦汉隶书使用之后,那后来的作品,哪怕看原始文件,也能读懂什么意思。
当然,虽然对六七十年前的读书人来说,这是件很容易的事,但现在的孩子有渐渐把这个能力遗失的那种趋势。
他没有认为简体字有什么不好,因为由小篆变隶书,简化了字体,汉字才能成为更多人的工具,简体字也是为了照顾全民教育而做出的让步。
只是他觉得遗失了某种重要能力确实有些可惜。
所以在他的语文课上,一般会花一些的时间讲解课外的内容,重点就在某个常见汉字从出现到发展的字形,字音,字义的演变,并且举例。其实这些内容,有几本重要的字书和工具书就能掌握,但现在的孩子恐怕还找不到门路。然后的重点就是古代名篇的赏析,或者是穿插一些文学史或文字史书法史哲学史宗教史音韵史民俗史或哪怕是方言上的趣闻之类的。高中生的话,不要求太深入,关键是要广。容若觉得自己初中时那位语文老师就挺广博的,讲了很多趣事,到了后来他还能记得。
不过教书也不能太任意妄为了。这部分的内容,他只能花一半多一些的时间来讲,另外一些时间,还要提一提教材。如果不提的话,说不定孩子们就完全不去认教材了。然后,在接近下课的时候,还会推荐一些合适他们看的书。
因为要系统地讲课,他觉得做老师后反而学习得更有方向了。当然他自己阅读的书也要足够多,有时候也会有些力不从心——老实说,龙岩能买到的书太有限了。
以往虽穷,可是有整个北师大图书馆乃至北京的各个图书馆做后盾,他也不觉得过得拮据。出了学校,看书居然那么困难。龙岩的图书馆摆的几乎都是益智性的一般书籍,新华书店里有2/3以上的书架上摆的是小学生和中学生的教辅。正经的文史哲书籍,只会在新出版的时候被选择性的进一些,选择出的结果又都是符合人民大众审美的。
席殊书屋的话,这一类的书倒是比新华书店还要多一些,不过也只多了那么一些。而且偏重西方哲学研究方面的。那些他看来有价值的书也是常年摆在那儿生灰,进新书的话也不频繁。
他的购书途径只剩下当当网之类的了。
不过偶尔,他还是会去书店走走。
比如,现在,是暑假中的周六下午四点。暑假上课本来就是额外的,容易招来怨气的。假如周末还不放假,那就越发可恶了。幸好周末只上周六早上的半天课而已。
那位口语老师倒是轻松,周末不需要上班。
仔细一想,当年他们高中时,是到高三前的那个暑假才开始补课的,而且还是只补了一个月。高一后的暑假,可是完整地放了两个月的。
学习应该是件可以觉得开心的事才对。过于功利的学习,会导致长大后对学习的兴致全失,其实是杀鸡取卵的行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高中都变成了升学的通路,而不是真正学习的地方了。
容若想是这么想,不过对有目的的人生他还是很敬佩的。他可不想整天在学生面前高谈阔论这些东西,人人的价值观都不同,也没有对错之分。
孔夫子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是他觉得还应该加上一句: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因为自己觉得对的,不一定别人那儿也是对的。强加于人的话,未免有些霸道。
老师这个职业,尤其要谨慎。在人生观价值观那些非学术方面,保持中立就可以了。
上午上了两节课以后,他就回家去了。做了一顿午餐忙掉了后面一半的早上时间,和老爸老妈一起吃过午饭睡了会儿小觉,威猛就打电话来约他下午四点左右去逛逛。
他三点多就出门,先到新华书店看了看,又去了一趟席殊。没见到什么值得买的新书,想着晚上上网订些书,就从席殊出来了。
他刚去牵单车,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威猛的电话。他接起来。
“你在哪儿啊?”威猛在电话那头叫着,他周围很吵。
容若看看手表,四点差两分钟。难得那家伙这么准时。
威猛现在在厦门工作,但时常周末会回家来。原因就是他女朋友在龙岩工作,是什么市团委组织部的什么什么他记不住的职务。
威猛大学时在大连上的学,读的是海事那方面的,毕业后就在厦门海事局工作,如今已经四年了。上大学时他们俩也时常联系,偶尔威猛还会来北京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