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得道倒是一愣,道:“玉姑娘,我一声令下,这几位姑娘的脑袋,可都要掉湖里喂鱼了。”
玉玲珑尚未开口,被擒住的一女子忽然大叫道:“方盟主,救救我!”
她一开口,其余被俘女子也一齐大喊:“方盟主,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方扶南不由得愣了愣,古得道等也出乎意料,只有玉玲珑嘴角微翘,冷眼旁观。
忽听对方一人叫道:“啊哟,这女人脸上肉掉下来了!”
一人叫,其他人也叫:“这个也是。”
“我的也是。”
“我的头发不是真的,原来是个尼姑。”
……
头一个向方扶南求救的女子一头秀发落地,露出个光头,她哭道:“方盟主,我是峨嵋清泥师父的弟子,被这个恶女人捉来,喂了毒药,逼我为她干事。方盟主,瞧在我们武林一脉,今日救我们一救!”
抓住她的人不断用箭柄戳她头颅,要她住嘴。见她忍痛仍在向方扶南求救,火大起来,一箭便戳入她右眼。此女大叫一声。
那人恨恨道:“敬酒不吃……”
话未完,眼前一暗,他极目瞪视,生生看着两根修长手指,伸入自己双目,瞬间空白后,疼痛挟着恐惧兜头而至,他张开嘴巴,只听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直上九霄。
接着,自己周围一阵兵刃落地乱响,又有叫声不绝于耳。
方扶南怒气填膺,片刻之间,将敌舟中挟持众女各人的兵刃打落,又回到画舫上。
他来去如风,又如耾耾雷声,回穴错迕。
众人瞧瞧自己一身狼狈,又瞧他长袖当风,猎猎作响,一时间鸦雀无声,实不知适才一幕是真是假。
玉玲珑一直不愿相信:这个见了自己一面后便难以自持的“武林盟主”,真会有多大能耐,但这时却也不由得耸然动容,心道:“那样的本事,当今之世,恐怕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和他抗衡。”
方扶南看看被自己震住的众人,面不改色地道:“再要轻举妄动,下次,落下的可就不再是兵刃。”
仍是一片静默。
古得道看看自己的同伴,这些人大多是江湖上亡命之徒,何曾这么窝囊过?他不忿之余,也忍不住对方扶南暗暗佩服。
他冲方扶南道:“方盟主,今日,你是一定要阻止我们带走玉姑娘了,是不是?”
方扶南道:“何止是玉姑娘,那些被你们擒住的女子,也请一并奉还。”
古得道道:“有来有往,你向我要求这许多,打算拿什么来补偿?”
方扶南道:“这些人本来不是你们的,她们也不愿跟着你们。她们既向我求助,我力所能及,总要帮助她们。侠士的道理,清风剑客难道已经忘记了么?”
古得道脸一红,道:“你这是在指责老夫么?”
“不敢。”
古得道的脸渐渐沉了下去,他道:“世间的道本来有很多条,哪条道不是道?就算走的人少些,自己高兴就好。老夫过惯了行走在堂皇大道上、争跻前列的日子,现在啊,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刷”的一声,抽出青萍宝剑,手腕连转,所在舟上几块木板先后断裂,被他以内功一一打向湖面。他身子轻纵,脚尖在几块浮板上一一点过,飘落在一座石塔之上。
“来吧,”古得道横剑当胸,双目炯炯注视着方扶南,道:“打败我,玉姑娘和这些女子,一并让你带走。”
方扶南看他手中一剑青光,心里也不禁跃跃欲试。有机会与古得道这样的高手一较高下,总是愉快的。
他回头看看玉玲珑,欲言又止,目光却变得柔和。
玉玲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隐隐不安,生气道:“干么?”
方扶南摇摇头,忽的从怀中取出一支哨子,吹了几下。
哨音一止,水音便响起。远远的,一条宏亮嗓音道:“方盟主,怎么现在才招呼我们?兄弟们知道西湖上起了风波,早守在这里,准备听候你指示呢。哈哈……”
二十几条舟子,训练有素地在桐庐城来者的舟子外,又围了一圈。
说话人是三长蛟龙武正元,他随亲信坐在一条大船上,船速缓慢,正好让人看清甲板上一排黑溜溜炮口,似对着黑暗张开的一张张饥饿之口。
方扶南见他们来到,知道玉玲珑等人无忧,微微一笑,身子跃向湖面,脚尖在水草上轻轻借力,上了另一座石塔。
古得道面色阴沉难看,心道:“我原是故意引他和我动手,好让其他人趁机抢夺玉玲珑,想不到他早有准备。他们人多势众,我不在,倒别让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去。”
他有心要与方扶南约定:二人比试期间,双方人马不得动手,但又怕方扶南笑他小人之心,是以犹豫不开口。
方扶南似是看透他心思,道:“你放心,在我取胜之前,他们不会出手。”
古得道微一放心,转而又恼怒起来。恼方扶南只有三分,恼自己倒有七分。
他就如自己所说,长久地过着一种生活后,经不住诱惑,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以前生活的阴影,却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若他感到低人一等,就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改变了生活,因而今非昔比。但选定的路,如何又能轻易回头?
方扶南这次带了湛神。事隔十年,湛神再次出鞘。
古得道心里抖了一抖,却道:“再好不过。”
方扶南按江湖规矩,让他先出招。古得道也不客气,出手便是《清风回舞剑法》中一段“急雪乍翻” ,青萍剑在他手中滚动着,探出尖舌夺人性命。
方扶南见他一出手便不留余地,未免微微吃惊,觉得这样拼命三郎的打法,与他身份不符。
他气定神闲,仗着绝顶轻功,在三座石塔间穿越来回,手中湛神剑,抵挡来招,寻隙而攻,初时淹没在青萍掀起旋风之中,渐而鼓作起来,有梢杀林莽之威。
古得道剑法与方扶南只在伯仲之间,内力却大为不如。二人斗了一百余招,古得道气力消弭,出剑也软弱下来,方扶南却真气鼓荡,越战越有飘然而举、乘凌高城之势。
第一百十七招上,方扶南看出对方每使“清风徐来”之时,左胁处必露破绽,只因自己要应对他这招绝技,总无瑕攻击他这一破绽。
他飞速思索,有了计较。一招“止应落尽” ,剑交左手,欺身近前,踏上古得道所在石塔,右掌斜劈他肩头。
二人相距既近,古得道想也不想,自然而然使出“清风徐来”,剑柄绕着左手食指逆转成圈,方扶南若不退,当即便要被青萍削去前面半身。
方扶南却艺高人胆大,看准他来剑,湛神依样画葫芦,也绕着自己一指,却是顺转,合上青萍速度,二剑平面相贴,无声旋转;方扶南的右手,却到了古得道左胁之下。古得道心里一凉,正暗叫“我命休矣”,方扶南的内力却一放即收,他人也跟着退到另一座石塔上。
方扶南道:“念你是我前辈,这次便饶过了你。下回再见,莫怪我手下无情。”
他收剑回鞘,轻点湖面,回到玉玲珑的画舫上。
早有影落春弟子过来,为他们撑舟。
桐庐城的人见识过方扶南神威,又见古得道也败于他手,只能听任武正元手下带着众女俘虏,撑舟离开。
古得道一人在石塔上站立良久,见他们去远了,才下来回到自己舟中。
袁啸空在一旁阴森森地道:“这小子,武功这等了得!连大哥你也不是他对手。”
古得道过了会儿,才道:“谁说我不是他对手?刚才根本没分出胜负。他突然住手,又说出那样一番话,我倒是愣住了。真没想到:堂堂武林盟主,竟是一个戏子!打不赢,就靠这等手段逃走。唉,唉,唉……”
袁啸空一惊,看了看他,眼神渐渐露出不屑来。余下看不清适才二人过招全部的人,却大多信以为真,代他忿忿不平。
古得道对自己微微一笑,接着,眼神却黯淡下来,嘴角紧紧抿着,抿出钢铁般的线来。
□□□自□□由□□自□□在□□□
方扶南见画舫就快到岸边,便冲玉玲珑走近几步。玉玲珑本能地一退缩,一脸警惕地看着他。方扶南放柔声音道:“在下想求姑娘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玉玲珑心中对他颇为忌惮,冷硬地道:“什么事?要书,我是宁死不给的。”
方扶南指了指武正元船上诸女,道:“不知姑娘给她们服了什么药,在下想请姑娘网开一面,赐予她们解药,放她们回去。”
玉玲珑听他不提《封还》,先松了口气,眼珠转了转,道:“解药在金风苑,你要我给她们解毒,也不是不行,只有一点:这些人个个恨我入骨,我若解了她们毒,她们无所顾忌,齐来和我为难,怎么是好?”
方扶南道:“这个包在在下身上,管教她们服药后自去,不与姑娘为难。”
玉玲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想凭他的本事,若硬抢解药,自己抵敌不过,也只得双手奉上。当下点了点头,道:“好,我回去取了解药,让人送过来。”
方扶南道:“如何敢劳动姑娘的人,还是我跟姑娘回去取吧。”
玉玲珑知道他信不过自己,只是微微冷笑。
画舫靠岸后,方扶南吩咐了武正元几句,要他带着众女先回分舵,他自己则跟在玉玲珑身后,去金风苑取解药。
玉玲珑分花拂柳,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回到金风苑。
她举手敲门,不多久,门“吱嘎”几声,从里打开。开门的丫头,便是前次与菱角儿一同笑过方扶南的人。
玉玲珑当先入苑,那丫头看方扶南也要跟入,“啊哟”了一声,忙要关门阻止,玉玲珑却头也不回地道:“让他进来。” 声音略带忿忿。那丫头好奇地溜了两眼方扶南,只得放他进来。
没走几步,到了一座池塘旁边,前面便是一栋三层高楼。玉玲珑忽的止步,回身道:“我进去取药,你在这里等着。” 方扶南略一沉吟,她已冷笑道,“解药在我房中,你若仗着本事硬要进来,那也只由得你。”
方扶南拱拱手,道:“那在下便在这里等着,望姑娘莫玩什么游戏,快去快回。”
玉玲珑“哼”了一声,便走入楼中。那丫头一步三回头,也跟了进去。方扶南见丫头步法重浊,显然没有武功,自然也非为玉玲珑所劫的名门女弟子,便不再关心。
闹了大半夜,他也感到了些许困乏,偏偏脑中一部分又极为兴奋。他坐在池塘边一张石桌旁,支颐发呆。
比起三潭处的众月翻滚争辉,小苑中的月色黯淡了许多。夜风细细,烟月光中,可见柳絮轻扬,追逐而去,也有几簇,落到了他的脚下,盘旋依回,似是恋恋不舍。
万籁俱寂。
……
飞絮乍然间分明起来。方扶南吃了一惊,回头,见玉玲珑一手持灯,正立在他身后看他。她换了件印金小团花纹的青蝉翼衫,素白的百褶裙,长发瀑布般垂于腰际,脸上旧的脂粉洗净了后,又上了淡淡的新粉,灯光下,愈显稚弱可怜。
玉玲珑本来一脸寒霜,见了方扶南却也吃了一惊,不觉道:“你哭什么?”
方扶南一愣,道:“什么?”话出口,才觉得自己嗓音嘶哑,他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是湿的。他呆了片刻,苦笑道,“定是月色太美了,不知不觉间,就流下了眼泪。唉,人老了,果然容易被感动。”
玉玲珑“扑哧”一笑,紧接着却又沉下脸,道:“谁和你说笑?这是你要的解药。” 她随手将一大盒药膏扔给他,道,“挑些药膏出来,在那些人被毒针刺入过的穴道处涂抹,每日早晚两次,一月后便可无事。”
方扶南接过解药,道了声“多谢”,放入自己袖中。
他见玉玲珑冷冷地看着他,显是送客的意思,心里一痛,这就要告辞,免得惹她厌烦,但又觉十分的舍不得。忽然想起自己跟她来此,不单单是为了解药,尚有八王爷嘱托之事未办。他第一次暗暗感激八王爷,张口道:“玉姑娘,在下还有一个问题,问完便走。姑娘要那本《封还》,到底做什么?”
玉玲珑道:“和你无关。”
方扶南道:“八王爷亲自上华山让我为他调查此事,也不能算完全无关。”
玉玲珑一听这话,面色当即变了,冷笑道:“我道你怎么这般好心,替我赶走桐庐城那帮人呢,原来也是为了要我的书。呸,拐弯抹角,好不要脸。”
方扶南在此事上问心无愧,由她骂完,才道:“书是你从王府中不告自取的,算不得你的书。八王爷要我向你要回此书,我想先听听你盗书的理由,再作决定。”
玉玲珑恨恨道:“有什么理由了?那老王八自己年轻时和他嫂子私通,那女人后来怀了他的孩子,却当作是老皇帝的孩子,瞒天过海的生了下来,现如今居然当了皇上。那女人把她的这些好事都写了下来,到死后,又托人巴巴的送给那老王八看。那老王八得意得了不得,又怕传出去出事,便将那女人的日志放在藏书阁中。我和滕无瑕仇深似海,便是听说了他要派人去取那本日志,才想方设法接近那老王八,先滕无瑕一步,盗得了那日志。有它在手,不怕滕无瑕不亲自来见我、不中我的圈套。”
方扶南皱了皱眉,道:“滕无瑕要《封还》,又是为什么?”
玉玲珑冷笑道:“还能为什么?兴风作浪呗。那个人,若是不闹出点动静来让别人关注他,便睡觉也不得安宁的。”
她见方扶南沉沉一双黑眼,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倒似是与她认识多年、同甘苦共患难过的至亲之人在望着她,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是尴尬,又有些不明的情绪,让她躁动恼火。她将情绪压了压,转身走到池塘边,蹲下身子玩水,池水的冰凉,从指尖手腕,直透入心。
忽听身后方扶南道:“玉姑娘,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玉玲珑一手浸在水中,溶溶月色下,□的手臂湿漉漉的,光洁如玉。她听到方扶南说话,刚定下的心又烦躁起来。她掬了一手的水,忽然转身,将水泼向方扶南。
方扶南吃了一惊,忙向后一跃,却还是被两、三滴水溅到了脸上。他怔怔看着玉玲珑,玉玲珑笑道:“为人倒也罢了,功夫倒当真不俗。中了我的‘团团散’,居然能支持到现在。”
方扶南见她巧笑嫣然,一双眉角略微上吊的丹凤眼闪着促狭的光,光芒流转,只觉无比的熟悉,无比的亲近,一时呆住了,她说的什么,他竟完全没有听见。
玉玲珑被他看得恼火,右手三支白牙短箭,分三路射去。
方扶南这回清醒了,见三支箭箭头上泛出紫光,不敢徒手去接,以袖包手,凌空虚抓,将三支箭一一抓入掌中。
玉玲珑三箭之后跟着三箭,方向力道和前三箭如出一辙。
方扶南扔了前三箭,又去抓后三箭。哪知箭到近前,扑鼻便是一股火药味,他见玉玲珑使过“燎泡跳”,知道不好,一招“金鹏展翅”,风驰电掣般侧跃开去。耳听得“轰隆”一响,身旁石桌崩裂,柳树倾倒。
他刚站稳,冷不防玉玲珑又是一兜池水泼来,他正要换气跃开,却觉脑子一昏,人似要软下去,没能躲开,被水扑湿了大半身。
方扶南看看自己一身湿,脸色有些发青。
玉玲珑右手纤纤素指又粘着三支白牙短箭,却没有发出,只是看着方扶南。
方扶南这时已觉口目慵懒,手足沉滞,他道:“你好本事,什么时候下的毒?我竟完全不知。”
玉玲珑不觉有些得意,道:“记得那几个女人在水底凿船,要离开时,我打算扔出玉刺取其中一个性命么?我早知你必定阻拦,所以在玉刺上下了毒,杀那女人是假,要你中毒是真。”
方扶南道:“我和你有什么冤仇,你见了我就对我下毒?”
玉玲珑道:“我和你无冤无仇,那时也不知道你是那老王八派来骗我书的。我对你下毒,无非因为你是武林盟主,江湖之掌,我杀了你后,嫁祸给桐庐城,若我刺杀滕无瑕失败,被他杀了,继我之后,也有的是人找他报仇,终要取了他的性命。”
方扶南苦笑道:“你在短短时间内便想出这条计策,倒也难能,只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他引玉玲珑说话,自己借机蓄起了一点内力,猛的一纵,来到玉玲珑身前。
玉玲珑不料他毒发后尚有这般力气,吃了一惊,右手箭要打出已经不及,只得施展一百零八式《燕子扑》,夹杂三十六式《天罡手》,刁、拿、锁、带,使出浑身解数与方扶南贴身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