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苏菲·周[下]

作者:  录入:02-19

一想到君青衫,她顿感歉疚,勉强冲方扶南笑道:“方哥哥,你糊涂了。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终身难忘,但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作主……”
方扶南道:“我自会向舅舅提亲,在此之前,却想先知道你的意思。”
秦彩茵为难道:“我……我……”
方扶南道:“我向你求婚,也非一时心血来潮。彩茵,我即将继任武林盟主,柴师兄他们自是我的良助,但我还需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贤内助。思之良久,也只有你,不会令我失望。”
秦彩茵听他忽然提到“武林盟主” ,不由得心上一动。
她自幼随爷爷、父亲出游在外,助他们打理各类武林事务。这回远去云南找寻方扶南之事,大半都是她一人策划。她从小胸怀大志,常常以自己身为女子为憾,想自己若是男儿,这盟主之位,也未必定要方世雄儿子才可继任。
忽听方扶南提到要她做他内助,触动了她不得已压伏的雄心。她随即对自己道:“他既对我有救命之恩,又许我将来共同参与管理这个江湖,论情论理,我都不应当拒绝。”
她心中大大动摇,神色也阴晴不定。
方扶南握了握她手,手软而温暖。方扶南眼神一黯,随即若无其事地道:“你我二人携手,何患影落春,不能再次君临江湖?”
秦彩茵再次看看他,他面色平静如水,目光笃定,虽满脸病容,却不掩正升腾欲发的霸气。然而这平静,又像是一层极力紧绷的薄纸,有着随时可能破裂的绝望,在无声地蔓延。
秦彩茵虽是年轻女子,却并不自恋,她一时以为方扶南倾心于她,但更多觉得:他看重的,其实是她的才,而非她本人。但接触到他那样的平静,却让她心里蓦的一动,仿佛哪里破了道口子,立刻有无穷的悲伤和柔情涌上。
“如何?” 方扶南又问道。
秦彩茵瞧着他,心里还在动摇,却不知不觉地轻轻点了下头,几乎细不可闻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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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扶南伤势一日轻似一日,参与英雄大会的群雄大半留在金牡丹山庄及影落春中,等待参加新武林盟主继任大典。小部分因急事不得不离开的,也留下了礼物,托人致意。
方扶南渐能坐起,柴一笑等便逐一将影落春内事务告诉他。
影落春总舵华山,此外,在各地另设有分舵,每舵分为三堂,一堂负责查询记录该舵负责范围内江湖人物行踪作为;一堂负责清理江湖败类;一堂专事联络,该地发生之事该舵若无法处理,则由该堂决定:或求助邻近朋友,或派人至华山报急。
每分舵一年须上华山两次,报告各自管辖范围内大小事务,听从总舵指示。
影落春主人,即武林盟主,一年又须召开一次大会,聚集江湖七大派首领及武林中有名望人物,就年中大事及武林未来发展制定决策。
这些年来,大事无非两件:一是如何扫灭魔教;二是如何与官府处理好关系。
方扶南靠在床上,一一记取柴一笑的话。
柴一笑道:“琐事太多,你还未好全,一时也不必记这许多。只有三件事,你知道一下为好。”
方扶南点头。柴一笑道:“第一件,南素仙虽除,但这些年来,她不断将自己的亲信分派到各地分舵,妄图掏空我们几个师兄弟的实权,加上她为助侄子夺盟主之位,又勾结魔教中人,我怕影落春中,尚有不少她的爪牙和魔教余孽。这清理门户之事,不可不急。
“第二件,我一直派人密切关注魔教行动。你受伤昏迷的几日,我们已得到确切消息:滕兰行的儿子滕无瑕在与左零羽的大战中失败,魔教左右两路现已正式奉左零羽为教主。只是这次魔教内战,左零羽也元气大伤,加上滕无瑕虽败未死,现下仍行踪不明,教内支持他的尚不在少数,他急于斩草除根,短期内,怕是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了。”
他这句话刚完,便听屋外有人大笑道:“何止不会找我们麻烦,人家休战书都送上来了。”
门一开,石澜手上托着一信,走了进来。
方扶南见素白信封上,用蓝墨写着“左零羽拜上” 五字,字迹瘦硬遒劲,心下好奇,便伸手去拿。
柴一笑却道:“慢着,这信查过了么?”
石澜道:“大哥便是多虑,没查过的信,我会递给盟主么?放心,信上无毒。”
方扶南这才接过信,拆开观看,见信上写着寥寥几行字:
“南氏受前方盟主大恩,不图相报,反起祸心,杀夫夺权,天人共愤。我教不幸,出一败类,不分事理,助纣为虐,牵连部众。蒙君雅量,释我部众,既往不咎。败类已罚,愿与君誓,互结盟好,永不相犯。”
方扶南放下信。石澜道:“那些人明明是他派来的,必是想浑水摸鱼,重振教威,如今败了,却又推到滕无瑕身上。扶南,你看这信怎么回复?”
方扶南道:“对他说:但教行事无愧天地道义,我与他不结盟也是兄弟;不然,虽兄弟也要反目,结盟又有何用?”
石澜一乐,道:“就是如此。”
方扶南见他出去,又问柴一笑道:“柴师兄,你适才说有三件事要我知道,最后一件是什么?”
柴一笑一皱眉,叹道:“最后一件,颇为棘手。”
方扶南心道:“说起魔教的事你都不动声色,却说这事‘棘手’ ,还有什么事比对付魔教更棘手的?难道和官府有关?”
柴一笑道:“长白雪狼独孤仞,这人你听说过吧?”
方扶南点头道:“此人成名极早,一条金鞭号称打遍东北无敌手。只是他性情孤傲,行事在正邪之间,又长年僻居长白山一带,因此中原武林,真正认识他的人极少。可惜……”
他见柴一笑无意借口,便续道,“可惜,他也与魔教勾结,死在华道长手下。”
柴一笑道:“当时情形,魔教中的一人,趁乱混入金牡丹山庄,从山庄弟子手中强抢了南风来与独孤仞。要带走时,却为华道长所阻。那人将独孤仞抛出去阻挡华道长,华道长却一剑穿过独孤仞,连带刺伤了他。华道长以为那人原先既要救独孤仞,独孤仞必定是与魔教勾结了,但实际却未必如此。”
方扶南心一凛,道:“怎么?”
柴一笑道:“独孤仞这之前犯了件事,你听说没有?”
方扶南道:“我似听人说:他强逼江南儒侠丁二的妹子成婚,可是此事?”
柴一笑苦笑道:“原来已经有人嚼过舌根了。我倒希望独孤仞真是强逼了丁二的妹子,可惜,他非但没逼什么良家妇女,反而救了那女子出火坑。”
“怎么讲?”
“这事半年前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丁二到处宣扬:他和他妹子丁宜洁为了躲避仇人,逃到了长白山容雪山庄,哪知山庄主人独孤仞人面兽心,假意收留他们,却在他们饮食中下了迷药。他仗着机警,才逃了出来,他妹子却被独孤仞扣留,不得已与他成了婚。
“他是有名的儒侠,人缘素好,谁还怀疑他的话?华道长生平最见不得这样的事,一听之下,便命人将独孤仞的几个手下,人人斩去了一条胳膊。
“我让我们在东北分舵的兄弟们去调查,落实了独孤仞罪名,好对他本人进行惩处。但一个月前,那边传来消息:独孤仞确实在几个月前与一名‘宜洁’ 的女子成婚,那人却不是丁二的妹子,而是他拐来的女子,姓齐。
“那女子出身低微,只是貌美异常,本是关中大霸李元豪看中的人,他钱都付了,只等日子一到,就迎娶她进门,谁知丁二却看上了人家姿色,半途夺人所爱。他怕李元豪发现是他抢了他的小妾,这才带人逃到了东北,无巧不巧,住到了容雪山庄。
“那姓齐女子极有气节,看不上丁二为人,见独孤仞为人行事,无不胜那丁二百倍,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独孤仞。
“独孤仞一听大怒,他一对一与丁二较量,丁二不敌,这才逃出容雪山庄。齐宜洁想是感佩独孤仞,便嫁于他作了妻子。
“丁二知道后,却妒恼异常,这才在江湖上大肆宣播谣言,反污独孤仞的不是。
“这事本来早该告知天下,只是其一:华道长已经教训过独孤仞手下,与容雪山庄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这事一旦说明,未免于他面子上过不去;其二,也是忙着助朱前辈筹划英雄大会,因此暂时将这事搁下了。
“唉,谁知这么一耽搁,华道长竟会就杀了他。我们分舵的兄弟盯独孤仞很紧,从未听说他与魔教中人有来往。独孤仞世居东北,在那带影响不小,他又与长白山七雄等东北好汉关系莫逆,魔教救他,怕是想在东北一带扩张势力,不想却引起了华道长误会。如此一来,容雪山庄与武当派势成水火,魔教却说不定能得渔翁之利。”
方扶南听他说完,大为生气,忍不住道:“华道长是武当掌门,纵横江湖这许多年,怎的连是非善恶都分不清楚,冒冒然就夺了人性命?”
柴一笑见他发怒,在一旁低头不语。
方扶南沉吟道:“这事须得快快告知江湖英雄们,替独孤仞洗清这恶名。丁二要好好处罚;容雪山庄那边,你让人通知武当,由我们分舵的人陪同华道长亲往赔罪。”
柴一笑嘴上唯唯应是,心里却道:“华惊龙脾气又臭又硬,他身为一派之掌,哪肯轻易认错?即便他肯去,他言辞生硬,双方一言不合,仍要兵戎相见。且这事若照实说出,未免大损我名门正派的威望。扶南还是孩子,想得也恁简单,唉,我看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正事说完,双方均沉默了一阵,方扶南忽道:“柴师兄,我有一件私事,要请你帮忙。”
柴一笑收摄心神,道:“什么事?”
方扶南笑道:“我想请你作我大媒,向秦照舅舅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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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落春自方世雄夫妇死后,第一次, 真正热闹了起来。
白天,是武林盟主继任大典,狮子狂舞助兴。
夜晚,则是盟主婚礼,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群雄聚集在一堂,琼筵满目,羽觞飞转。四周,有吞金吐火的,有走钢丝的,有表演各样绝活的,也有唱戏舞蹈的。
新人上来拜天地,外面爆竹与彩声齐响,烟花共锦衣一色。
然这样的热烈喧闹,与君青衫似是无关。
他是三天前才得知方扶南与秦彩茵的成婚消息,一时难以承受,便离开影落春,一个人在山中呆了三天。饿了,打几只獐子吃,渴了,便采树上的果子,喝山涧处溪水。夜间,便缩在洞穴中度过。
大半夜里,他合上眼睛也不能够睡着,只能听远远近近松涛阵阵,想着自己模模糊糊的心事。
这天一大早,他便奔回影落春,靠在廊柱上,冷眼看着眼前穿梭不断的陌生人。几个影落春弟子与他打招呼,他也不理。最后,他带着几壶酒,又离开庄子,来到百尺峡上一处石亭。
从此可俯瞰整座影落春,却又不为人察觉。小时候在华山学艺,他便爱和方扶南一起在晚上来这里,看下面庄里烛火渐次亮起,随风明明灭灭,整座庄子都仿佛在呼吸。一个人时他是不敢来的,因为怕鬼。
今日夜间,他却一个人在这里。夜色,隐匿了屼嵲山石,却让影落春更加的璀灿。他看着底下五彩烟花一个接一个升起,照亮了云霄。他拿起酒瓶,对着嘴就灌。
酒洌,心苦。
三日来,他不停问自己一个问题:“做什么我知道他们结婚,心会这么痛?” 那痛,丝丝裂裂,便如狂风拉扯出的云絮。
“难道我这样喜欢秦姑娘?”他闭起眼睛想念,秦彩茵的脸,大半却已成了空白。
“那又是为什么?”
答案像是隔着烟雾的影子,缥缥缈缈,叫人捉摸不透。
底下烟火终于黯淡下来,没有不散的宴席。宴席散后,主人又会去哪里?
耳中汩汩流水,好似有少年的声音在问他:“小君,你为什么待我这般好?”
他听到自己尚稚嫩的声音道:“因为你待我也很好……反正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咱们便在一起吧。”
“那若以后你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你就要离开我么?”
“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不离开你。”
君青衫大口灌酒,他心道:“我走了三天,他都没有出来找我。他已是武林盟主了,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又有妻子了,以后再不能只同我在一块儿。他大概,已经忘记我了,我……”
“小君。”突然,身后似有人在叫他。
君青衫愣了愣,随即恨恨骂自己不争气,又在想他。他闷闷地喝了口酒,不去理那声音。
那声音却又道:“小君,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酒,都不理我么?”
君青衫这次听得真切了,他蓦然转身,淡淡弦月光下,正看清方扶南青白如水的面孔。君青衫揉揉眼,再揉一揉,他还在那儿,如平常一样,穿着深蓝色衣衫,笑得温和,好似又有一点苦。
方扶南笑道:“怎么了?才三天不见,就连我的样子也忘记了么?”
君青衫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忘记……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不是……”
方扶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他也不愿多想。
他见君青衫手上酒壶,也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笑道:“你一个人喝酒太寂寞了,我陪你。”
君青衫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酒壶,嘴角一翘,笑意如破堤的积水,乍然涌出。他道:“好,今晚我俩不醉不归。”
二人在亭中石桌旁坐下,默默地饮酒。
君青衫忽然说起二人在阆木山学艺时事情。
那时,两个人还是小孩子。君青衫盗得了一张柳若生的酿酒方子,被柳若生发现,训斥了一顿。君青衫不服气,道不就是张酿酒方子么,他便不看,自己也能酿出美味的酒来。
柳若生限他在三天之内酿出来。
他尝试多次,也酿不出美酒,反因误食毒果,昏了过去。
方扶南便提议:山中猴子会酿酒,不如去偷它们的。
君青衫想到:当时二人翻山越岭,找了好几处猴子窝,终于发现一处藏了酿酒,但众多猴子把守在外面,杀之不忍,躲又不及,二人便定下计策,互相扮作猴子混了进去偷酒。君青衫参照柳若生的医书,调了药,想方设法,把方扶南扮成了一只小猴儿,待他要来给他扮时,他却笑倒在地,硬是不肯学他样子。
方扶南见君青衫嘴角含笑,知道他又想起自己那日扮猴子的事来,笑道:“好啊,你还敢嘲笑我!那日若不是你临时变卦,又不肯扮猴子了,我们何至于煞羽而归,一无所获?”
君青衫道:“我怎料得到你扮作猴子后会是那副怪模样?还有母猴子上来,围着你转……我可不要学你。” 他说到这里,笑岔了气,趴在桌上,顿足不已。
方扶南拧了下他的鼻子,微笑道:“那次我们没偷到酒,反而迷了路,还在暗中摔到深洞里,若不是师父及时发现,我们就一起死在洞里了。”
二人回忆往事,不知不觉间,喝了几坛子酒下肚,都有些醉意了。
君青衫觉得体热,便走去翻过栏杆,坐到了亭子飞檐上,蜷了一腿,敞开衣领继续喝酒。月色匹练般泻到他身上。
方扶南坐到他身边,看着他,有些发愣。
君青衫脸色酡红,醉眼斜眄,忽笑道:“方大哥,你干么娶秦姑娘作妻子?”
方扶南道:“她人长得美,又聪明,哪个男人不想娶这样的女孩?”
君青衫道:“长得美又聪明的女孩,这世上也不只她一个,若是将来,有个女孩长得比她更美、又更聪明,你会不会不喜欢她了,喜欢那个女孩呢?”
方扶南觉得酒意上涌,身体轻飘飘的似要往上飞去。他朝后一靠,道:“什么女孩会比她更美更聪明?”
君青衫忽的凑到他面前,与他面面相对,压低声音道:“比如,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方扶南呼吸蓦然一紧。二人相距太近,君青衫带着酒香的灼热气息熏得他晕眩。
他推开一点君青衫,别转头,有些别扭地道:“若是长得像你,我就更不可能喜欢她了。我一看到她就想到你,自然只会把她当作我的兄弟。”
君青衫默然不语。
方扶南忽然觉得烦躁,他在亭顶站了起来,道:“来,我们好久没比过剑了,现在比比。”
君青衫看着亭瓦缝里细微的泥土青苔,道:“太暗,看不清楚了,而且,也没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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