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闻言,愁眉一展,笑道:“ 多谢你了,答应给的钱,我一定照付不误。”
店夥忙忙摇手道:“ 你既是方公子的朋友,我怎么敢收你的钱? 适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包涵则个。”
那大汉也知自己能顺利住进客栈,多赖这位“方公子” 之力,不由得向他多看了几眼,冷电般的眼中,微露怀疑之色。
方扶南上前几步,那大汉先道:“ 你就是那‘方公子’? 恕我眼拙,你我何时见过?”
方扶南听他单刀直入,心中更喜,道:“ 你未眼拙,你我二人从未蒙面,不过在下性喜结交豪爽、直性子的江湖朋友。你若不嫌弃,我们待会儿就去喝一杯水酒如何?”
大汉见方扶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又听他推崇自己,心中也自欢喜。他不善作伪,心中一乐,脸也笑开,只是看了几眼大车,又露为难之色。
方扶南看出他有为难之处,拍了拍他肩道:“ 你若有不便之处,就算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下次见面,记得请我喝杯酒便是了。”
大汉道: “那是一定。”
方扶南微微一笑,和叶初晰二人先进了客栈。
他对分舵兄弟露了行藏,怕他去通知分舵首领,便让叶初晰去嘱咐他几句,要他别节外生枝。
叶初晰听他吩咐去了,他闲来无事,晚饭过后,便一个人留在屋中看书。
正看到枚乘的《七发》,想天下王孙公子莫不都是一般,天下太平了,就只管享用“洞房清官、皓齿蛾眉、甘脆肥脓” ,以致于“精神越渫,聪明眩耀,大命乃倾” 了,忽听到有人来到自己窗前。他等了一阵,脚步声却只在窗前徘徊。
他咳嗽了一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有何难言之隐,不能捅破一层窗纸?”
说着右掌凌空轻推,两扇窗应他掌风向外打开:皎洁月色下,站着一人,正是日间那大汉。
那大汉与方扶南面面相对,神情一瞬间有些尴尬,随即却又坦然,他道:“我嫂嫂和她儿子都睡了,我想找你喝酒,但刚才不同你去,这时又来邀你,怕你厌我反复无常,这才犹豫。让兄台笑话了。”
方扶南笑道:“有这无常的世间,便有我等无常的人。你肯跟我喝酒,我正是求之不得,又怎会厌恶?我们是叫了酒在这里喝,还是出去喝?”
大汉道:“哪里不是喝了?整天陪着嫂嫂他们,不敢喝酒,嘴里都淡出鸟来,便叫了酒,快快在这里喝吧。”
方扶南当即叫了另一个夥计,让他送几斤竹叶青和几个配酒的小菜上来。
方扶南并不常饮酒,但他内力深厚,自然酒量也比别人大许多;那大汉却正是贪杯之徒,见方扶南善饮,更加欢喜,几杯酒落肚,便口若悬河起来。
方扶南与他话语投机,简直有相逢恨晚之感,只是二人虽然滔滔不绝,谈得却尽是江湖逸闻、他人之事,于自身极少触及。
方扶南平时碍于武林盟主的身份,难以结交知心朋友,怕大汉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后,也会另眼相看,所以只说自己姓方,是个落第秀才,仕途不成,索性变卖了家产,带着个随从流浪江湖。
那大汉说他姓管,名裕,家住东北长白山一带,死了兄长后,带着嫂嫂和她儿子来这边投奔亲戚。
方扶南见管裕双目湛湛有神,光亮异乎寻常,眼珠似也比常人略为突出。他喝了酒后,时不时地便一哆嗦,虽极细微,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方扶南道:“管大哥,你别怪我多事,我瞧你的样子,莫不是正在练种特殊内功么?”
管裕一愣,随即苦笑道:“兄弟好毒的眼睛。既然你看了出来,我也不必瞒你:我适才说哥哥死了,他却不是病死的,而是叫人杀死的。这个仇人,功夫极高。为了给我哥哥报仇,我确实正在练一门特异内功,这门内功我练了十年,前八年,我按步就班,却无甚进步;近一两年,我急于求成,只捡威力强猛的片段练习,进步是大了,身子骨,却也有了损伤。”
方扶南微微吃惊,道:“你练这门内功十年了,莫非令兄……”
管裕脸上浮起淡淡悲哀,道:“不错,我哥哥他死了,已有十年了。”
他眼望窗外。月色已经偏到另一面去了,奇花叠萼,也不过是黑影重着黑影。他心道:“真是奇怪,有些事情,当初明明立定了极大决心、粉身碎骨也要做成的,时间一长,下决心时的情感早已模糊了,只剩下决心自己,还像幽灵一般,催逼着你向前。报仇报仇,不报仇,这人活着,好似也不知为了什么了。”
他想到他嫂嫂,那个至今仍娟好如初的温婉又烈性的女子,只觉茫然又悲哀。
待他回过神来时,见方扶南正在对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觉很不好意思,想要解释,一时又找不到话语。
方扶南不知何时取出了一只白色瓷瓶,往管裕处一推,道:“管大哥,这瓶药是小弟游历山川时遇到的一位异人送给我的,说是能够治疗内伤,小弟从未用过,也不知是真是假。大哥既然练内功伤了身体,这瓶药,便送了给大哥吧。”
管裕道:“多谢你了。”他也不拔开塞子,随手将药瓶放入怀中。
方扶南似要开口说什么,想了想,却又作罢。
这时,客栈外面忽然热闹起来。
管裕心情抑郁,听到外面吵声,便笑道:“襄阳不愧是大城,这么晚了,还这么热闹。走,咱们瞧瞧去!”说着当先翻窗,到了外面。
外面街市上,寻常夜间点着的灯火已然熄灭,此时却有许多百姓,提着灯笼、持着火把,脸色红润地朝一处涌去。
火光先还分散,接着却汇成了一条长龙。
管裕展开轻功,一忽儿功夫便到了长龙前头。忽听身后半步处方扶南声音响起,道:“管大哥,你说这些人是去何处?”
管裕吃了一惊,前纵了一大步后,才收住脚步。
他一停,方扶南便也在他身旁停住,道:“怎么了?”
管裕心道:“这人看来文质彬彬的,想不到轻身功夫这么了得。我用了十成力气奔跑,他不但跟了上来,还令我毫无所觉。”
这时两旁经过的人多了,都侧头看看挡在路中间的二人。方扶南又问了句:“怎么了?”管裕笑着摇摇头,道:“没怎么,只是你这般好轻功,倒吓了我一大跳。”
方扶南笑着正要说什么,管裕已抓了身旁经过的一人打听,问他们这是去哪儿。
那人肩上背了两个麻袋,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所以不知道。京城来了位年轻王爷,为人可好了。他自己带着戏班,在王府别院里演戏,就叫附近的百姓一起入府瞧热闹。他心情好时,就随手发送给他们些东西。我隔壁的老吴,就拿到过他扔的一粒金豆子。一粒金豆子呢,我们就干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一粒。今晚,那位王爷让人先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子夜时分在府中高台处演木偶剧,让大夥儿都去府中看。大夥儿谁不想捡几粒金豆子去?你们瞧,我婆娘还叫我带上口袋,她怕王爷又不送金豆子,改送珊瑚玉雕呢。哈哈哈哈……”
说话间,眼前愈加光明。
长龙的头聚叠在一起,成了一片此起彼伏人潮。人潮前面,是手执钢刀大矛、形容整肃的官兵。
一个官兵正冲众人吼道:“吵什么吵?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这些人乱吵乱嚷的?已有一百多人进去了,你们自己来晚了,王爷已吩咐关门,你们再不走,一律抓去蹲大牢!”
众人先还不依,但有几个官兵凶神恶煞一般,拿着钢刀在空中乱挥。百姓到底怕事,不得已,只得悻悻散了。还有的不甘心,也只能守在外面。
这时,府内似乎更加的亮了些,即使是透过枝叶墙瓦缝隙硬挤出来的光,似也压倒了天上的月。忽然,“泼啦啦” 一阵鼓响,音乐起了。
府门外的人不断跺脚叹息。他们不上去敲门,官兵们也懒得管他们。
方扶南拉了拉管裕,管裕立刻会意。二人穿过人群,到了僻静的别院侧墙。
方扶南这时已是二十七岁,但少年心性仍重。平时身为武林之掌,不能随意行事;这时,管裕不知他身份,他便乐得任性而为。
翻过墙头后,二人顺光亮音乐而行,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刚才路人所说高台之处。
台前黑压压的,已站了百多号人,方、管二人走入人群,也未引起注意。
方扶南看高台,是一座用砖石砌成的两丈来高台子。台分上下两层,下层用帷幕遮着,似充作后台用; 上层台子两旁烧着几十支巨烛,光明射眼,台角几个人,一吹笙,余下几个打着木夹板,腔拍恢诡,却与台正中的木偶动作,切合得丝丝入扣。
正对台子,花木扶疏中,耸立着一幢三层高楼阁,也是灯火晶莹。
三层楼正中坐着一个面貌清秀、肤色曼泽的年轻人。年轻人锦衣玉饰,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一双眼睛却略无神采,方扶南看他的短短片刻间,他已打了三、四个哈欠。楼底下几层布满了盔甲森严的官兵,年轻人身后,更是站了十来个劲装结束的汉子。
管裕见此架势,忍不住拉了拉方扶南衣袖,道: 老弟,你看那只病猫,不会就是京里来的什么王爷吧?”
方扶南随口“嗯” 了一声,心里推测这是哪个王爷。瞧这人年纪相貌,应是当今皇上的弟弟才对,那么,不是显王便是彰王了。
台上木偶人伊伊呀呀地说个不停,他凝神细看,见一个木偶人,身着紫金袍服,也在台上一座纸搭的楼阁上看戏,楼牌上写了三字: 绛霄楼。
紫金袍服者忽然一甩袖子,作色道:“ 整日里是这些景致、这些声音,寡人早就腻烦了,却又有什么新鲜玩法?”
他旁边一个臣子模样的忙上前道: “主公向喜弹鸟。主公看,这边台上演戏,外边聚集了这么多人头观看,主公有兴,何不拿他们一试弓技?”
紫金袍服者作出欢喜容颜,拍掌道: “好主意。寡人这就与卿试试,中目者为胜,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罚之。”
左右有人献上弹弓,木偶人从楼上向下面围观的众人射弹。蹲伏在台上楼下的一群木偶人吃一大惊,顿时呼天抢地,抱头鼠窜。
这边台下百姓等了半日,不见楼上王爷有叫人撒送金豆子的意思,料想要等木偶剧完结了再撒,一大半人便将注意力转到剧上,见剧演得有趣,台上众木偶狼狈逃窜情状极为好笑,也俱笑了起来。
方扶南却知道,这幕剧讲的是晋灵公荒淫暴虐,听信大夫屠岸贾的话,在绛霄楼上弹金弹伤百姓取乐的故事。他愈看眉皱得愈紧,心道:“ 这位王爷在这里作这出剧,又聚集了许多百姓观看,不知有何用意?”
这个念头刚转到,楼阁上那位年轻王爷身后,忽走出一个人来,看服饰,倒像是这襄阳城的守备。他附在年轻王爷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年轻王爷仍是无精打采,却点了点头。
那守备回头吩咐了侍从几句。不一会儿功夫,侍从便递上一张金弓。
守备将金弓递给年轻王爷,他接过弓,又有人送上一盘金弹,他随手捡了一粒,用弓一打,正打在台下一名百姓的右眼上。那百姓正看木偶剧入迷,不料飞来横祸,“啊唷” 了一声,捂着眼睛蹲了下去。
旁边人忙忙围上观看,有人尖声大叫:“ 了不得了,他眼睛被人打出来了!”
大夥儿慌慌张张,还不明是谁放的冷弹。
台上年轻王爷却终于面上有了笑容,他抬高了声音,对手下道:“ 把你们的弓都拿出来,我们今日也玩一玩这游戏。打中眼睛的,每人赏一百两银子,打中肩臂的五十两,不中的,罚他请队里人喝酒!”
他这几句话虽提高了声音,仍是中气不足,他身边守备又将他原话大声复述了一遍。
楼下全副武装的官兵们听守备吩咐,都带了弓弹在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游戏于他们自己可说是毫无风险。谁不想要白花花的银子? 守备话一说完,官兵们欢呼一声,已然弓弹乱发。
众百姓也听到了楼上守备的话,机灵一点的立刻知道不好,转身要跑,却被众官兵拦住,围堵在戏台周围。
有人冲入一层戏台里面,却听犬吠响起,原来里面备有恶犬,见生人进来便咬。有几个百姓被咬得血肉模糊。
片刻之间,戏台之前呼爹叫娘,哭喊成片。
年轻王爷见了这场面,却哈哈大笑,不断以弓射打百姓眼睛。
方扶南看得胸中一股怒火上升,他冲管裕道:“ 管大哥,你去对付那些恶狗,打散了官兵让百姓们出去。我去教训教训这狗王。”
他发惯了号令,语气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严。管裕也早已目眦欲裂,听他吩咐,应了一声,回身,“呼呼” 两掌,先毙了一条恶狗。
官兵见有人杀狗,吃了一惊,斥道:“ 显王的狗你也敢杀? 活得不耐烦了么?”
管裕恶狠狠一笑,道: “不错,老子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待怎样?”
他右臂一伸,去抓官兵衣领。官兵右闪,管裕这招却是虚的,他左拳后发先至,打在他肚子上,将他打得倒翻了两个跟头后,仰面摔倒在地。管裕接着上前,在他肚子上踏了一脚,踏得他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管裕见了血,越发起性,将腰带束紧,高声道:“ 大夥儿随我走,谁敢拦着,我照杀不误!”
众百姓早已成无头苍蝇,听他指挥,巴不得一声,忙忙跑到了他身后。
有官兵敢拦的,被管裕一拳一个,送上西天。
方扶南采了一把树叶在手,他看准楼阁内发弹伤人之人,一叶出手,必中对方一人手腕。
楼阁里一片惊呼,众官兵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已见一条灰影如飞般一闪,往顶楼而去。
有人大叫道: “保护王爷!”
楼阁内官兵顾不得手腕受伤,一心要阻止来人,但一来方扶南身形如鬼魅,二来他们腕脉被割后,使不出力气,让方扶南轻而易举,便踏上了顶楼。
守备手里拿了张弹弓,正不知所措,他身旁一名劲装汉子,从他手中接过弹弓,扣上了铁蒺藜,九枚三发,一发四枚,攻方扶南前胸; 二发三枚,攻他脸面;三发两枚,攻他头顶三寸处,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方扶南此时轻功,却已登炉火纯青之境。见铁蒺藜到了眼前,他蓦地里吸一口气,身子如被大风刮去,忽然间朝后飘开,离势竟还快过了铁蒺藜。不过眨眼功夫,他与铁蒺藜间距离又已拉开,他顺手一抄,九枚铁蒺藜入手,一招“千树万树梨花开” ,铁蒺藜反向楼上诸人打去。
发射铁蒺藜之人未料世间还有这等轻功,一时呆了,被自己的暗器射中腰间。
余人大呼小叫,有的受伤,有的惊倒。
显王被几个劲装汉子护在身下,吓得一张瘦脸青黄,要死过去一般。
方扶南随着铁蒺藜回入顶楼,他随意挥洒,便将楼上诸人一一拿住,扔下高楼。
护着显王的两名劲装汉子,知道自己远非方扶南对手,一个以身挡住他,另一个抱起显王就要跃下高楼。
方扶南笑道: “要走了么? 这可不行。”
挡住他之人眼前一花,方扶南已到了他身后。他大吃一惊,要叫同伴小心,来不及出声,方扶南已一掌打向他同伴后心。
掌风如春风,温柔翩翩,但风一至,那抱显王之人便感到一股重压,从四面八方逼迫过来,又如背了千金重石,气也透不过来。
他却并不停步,拼着背心受掌,要引导方扶南之力,加上自己内力,将显王扔下高楼。
哪知方扶南内力远远胜过了他,如江海之入小流,他尚来不及引导利用,已被这股力冲击得耳聋目眩、四肢无力,手一松,显王便掉落在地,他自己也跪了下来。
方扶南绕过他,要抓起显王,喝令他开府门放了众百姓。那跪地劲装汉子却以为他要杀显王,拼了最后一口力气,伸爪抓拿他脚踝。
方扶南脚一缩,对方手爪连环跟上,虽然气力不足,招式却着实巧妙。
方扶南“咦” 了一声,任他抓住自己脚,道:“ 你是四川鹰爪门的弟子?”
那人抓了方扶南脚踝,心中一喜,忽觉手中硬梆梆一块,不似生人骨肉,倒似一块硬铁,知道自己功夫实在与他相差太多,不由得叹了口气,道:“ 正是。”
他受了方扶南一掌,虽则方扶南只使了三成力,于他却已是泰山压顶。强自支撑到现在,是还存了个趁虚而入、反败为胜的心; 这时既知自己无论如何打不过方扶南,抓住他也是白搭,一股刚气松懈,整个人便也软倒在地。